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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阿德与史蒂夫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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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香港的时候,因为没有申请到学生公寓,我住在一幢唐楼里。在西区这样老旧的小区里,楼房被势利地划分为唐楼与洋楼。而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没有电梯的。我住在顶楼七楼。换句话说,楼上即是楼顶,楼顶有一个潮湿的洗衣房和房东的动植物园。
  动植物园里风景独好,除去镇守门外的两条恶狗。房东是个潮州人,很风雅地种上了龟背竹,甚至砌了水池养了两尾锦鲤,自然也就慈悲地养活了昼伏夜出的蚊子。
  有了这样的生态,夜里万籁齐鸣就不奇怪了。狗百无聊赖,相互厮咬一下,磨磨牙当作消遣。蚊子嗡嗡嘤嘤,时间一长,习惯了也可以忽略不计。房东精明得不含糊,将一套三居室隔了又隔。我这间隔壁,给他隔出了一间储藏室。一个月后,有天听到有声响,出来一个中年人,有众多印度人黧黑的肤色和硕大的眼睛。中年人是医学院的博士。博士握了我的手,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博士败了顶,是个孱弱谦和的样子,眼睛里有些怨艾的光芒。当天晚上,储藏室里就发出激烈的声响,我再不谙世事,男欢女爱的动静还是懂的。这一夜隔壁打起了持久战,我也跟着消停不了。安静下来的时候,已是东方既白。清晨起来博士又是温柔有礼,目光一如既往的忧愁。而到了当天晚上,又是判若两人。日复一日,隔壁总是传来饥渴的做爱的声音,雄狮一样的。他总是换不同的女人。这对一个适龄男青年的正常睡眠,是莫大的考验。
  在一个忍无可忍的夜晚,我终于夺门而出,在皇后大道上兜兜转转。穿过蚊虫齐飞的街市,在太平洋酒店,我看到了远处的灯塔的光芒被轩昂的玻璃幕墙反射了。汽笛也响起来,那里是海。香港的海与夜,维多利亚港口,有阔大的宁静,近在咫尺。我想一想,向海的方向走过去。
  穿过德辅道,有一座天桥。上面躺着一个流浪汉。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长年躺在那里。他远远看见我,眼皮抬一抬,将身体转过去,像要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地睡了。
  下了桥,有腥咸的风吹过来。我知道,已经很近海。再向前走。是一个体育场。我只是一味向海的方向走。也许我是不习惯香港天空的逼仄的。海的阔大是如此吸引我。越过篮球场,走到尽头,巨大的铁丝网却将海阻隔了。我回到篮球场,在长椅上坐下。旁边的位置上坐着几个女人,很快人多起来,是些年轻人在夜里聚会。这里顿时成了一个热闹的所在。一个姑娘快活地唱起来。但是,他们还是走了,恢复了宁静。看见远处的景致,被铁丝网眼筛成了一些黯淡的碎片。我觉得有些倦,在长椅上仰躺下去。
  远远走过来一个影子,是一条狗。很大,但是步态蹒跚。后面跟着两个人,走到光线底下,一个是敦实的青年,穿着汗背心。还有个中年人,则是赤着膊,喜剧地腆着肚子。青年沿着塑料跑道跑上一圈,活动开了,在场上打起篮球。中年人站在篮球架底下,抽起一根烟。抽完了,和青年人一块打。两个人的技术都不错,不过打得有些松散。谈不上拼抢,象征性地阻攻,是例行公事的。突然两个人撞上了。中年人夸张地躺倒在地,拍一下肚子,嘴里大声地骂了句什么,青年人一边笑,一边将球砸过去,中年人翻一下身,躲开了。两个人就一起朗声大笑,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听出他们是很快乐的。
  那条狗很无聊地走来走去,没留神已经到了我跟前,汪汪地大叫。我并不怕狗。和它对视,我在它眼睛里看到了怯懦,还有衰老。那里积聚了一些眼屎。我伸出手摸一下它硕大的头,它后退了一下,不叫了。龇了一下牙,却又近了些,蹭了蹭我的腿。我将手插进它颈间的毛。它并非前倨后恭,而是知道,我对它是没有敌意的。
  这时候,青年远远地跑过来,嘴里大声地喊,史蒂夫。听得出,是呵斥的意思。大狗缩了一下脖子,转头看一下他,又看一下我,转过身去。青年在它屁股上拍一记,上了狗链,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没事吧?我说,没事,它叫史蒂夫?他眼睛亮一下,说,哈,你说普通话的。他的普通话很流利,说,这狗的品种是鲍马龙史蒂夫,我就叫它史蒂夫。它太大,常常吓到人,看得出,你懂狗的。我说,我养过一头苏牧。大狗的胆子,反而小。青年说,我叫阿德,你呢?我说,我叫毛果。
  阿德说,毛果,过来和我们打球吧。
  这是我与阿德言简意赅的相识。还有史蒂夫。
  
  阿德的球打得很好,但是有些鲁和莽,没什么章法。而我,却不喜欢和人冲撞,往往看到他要上篮,我就罢手了。阿德就说,毛果,你不要让我。这样没什么意思。我就和他一道疯玩起来。
  中年人这时候坐在地上,斜斜地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看着我们打。
  打到身上的汗有些发黏的时候,中年人站起身来,大声说了句什么。我算粗通了一些广东话,听出说的是“开工”两个字。阿德停了手,说,毛果,我走先了。
  我其实有些奇怪,这样晚,还开什么工。不过我也有些了解香港人的时间观念了,一分钟掰成八瓣使,只争朝夕。
  阿德牵上史蒂夫,说,我夜夜都在这里打球,你来就看到我了。然后抱一抱拳,说,后会有期。
  我笑了。阿德也笑了。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
  
  我回到房间,冲了个凉,隔壁的储藏室已经没什么声响了。博士结束了折腾,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史蒂夫硕大的头,旁边一只手拍了一下它。然后是阿德的声音,走吧,史蒂夫。
  
  和阿德再次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后。仍然是暗沉沉的夜里。四面的射灯将球场照成了酱色,阿德一个人在打球。角落的长凳上一些菲佣在聊家常。史蒂夫和一头圣伯纳犬互相嗅嗅鼻子。史蒂夫为表示友好,舔了一下圣伯纳,圣伯纳不领情,警戒地后退一步,狂吠起来。
  史蒂夫横着身体逃开了几步,看见我,飞快地跑过来,蹭蹭我的腿。冲着阿德的方向叫了一声。
  阿德对我挥挥手,将篮球掷向我。我向前几步,远远地投了个三分。球在篮板上弹了一下,阿德跃起,补篮,进了。我们抬起右手,击了下掌。远处有菲律宾姑娘吹起了响亮的口哨,为这一瞬的默契。
  我们默不作声地玩了一会儿,灯光底下,纤长的影在地上纵横跃动。史蒂夫兴奋地跟前跟后,捕捉那些影子,最后徒劳地摇摇尾巴,走开去。
  
  阿德的体力是好过我的。他看出我有些气喘的时候,停下来,说,投下投下(广东话,休息的意思) 。我去自动售卖机买可乐。回来,看到阿德坐在长凳上,点起一枝烟。球场上有些风,阿德转过身,避过风口,点燃了,眉头皱一皱,是个凝重的表情。阿德没有接我手中的可乐,将手指在烟盒上弹一弹,取出一根,就着自己的烟点燃了,递给我。
  我抽了一口,有些呛,咳起来。
  阿德笑了,看你拿烟的手势,就知道不惯抽的。我原来也不抽,现在抽了,解乏。
  这烟还好,不怎么伤肺。阿德对我扬一扬烟盒,是“箭”。
  
  毛果,你是来香港读大学的吧?我点点头。
  阿德抽了一口烟,说,真好。
  我说,阿德,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阿德停一停,说,我也是大陆过来的。
  阿德说,我老家是荔浦,广西荔浦,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荔浦的芋头很有名。全国人民都知道。
  阿德笑了。对,我阿奶在后山种了很多芋头,芋头是个好东西。吃一个就够饱肚了。
  阿德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表,说,我该走了,开工了。
  他牵起史蒂夫,远远地走了,有些外八字,走得摇摇晃晃的。
  
  以后,阿德很少谈到自己。事实上,我们的交谈很少。见了面,也是打球。打累了,抽根烟,闲聊几句,也是一根烟的功夫。阿德有时会问些我的情况,我答他,他就专注地听。有时,会感到他的钦羡。因为他会说,真好。眼睛里会有些光芒。阿德算是个寡言的人,“真好”对于他,是个很重的词汇了。有时我觉得阿德说了“真好”,就是一个话题的句点。他仍然很少谈到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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