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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3期

没有生日

作者:麦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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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来,C一直在寻找一种没有诞生时日的某一。
  多少年来,C也一直在寻找C自己的生日。
  不论是前者或后者,只要找到其中之一,C的寻找就会全部结束。
  但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C都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都是一样地难以寻觅。
  所以,C的寻找没有结束,虽然结束的条件是很宽容和低等的。
  作为天地间一人,一具血肉之躯,C当然有自己的生日。但C的生日就像丛林中的一盘蛇或一根草的生日一样,没有人知晓,实际上也就等于没有。没有生日,心里就少了样东西,照理说,心里少掉一样东西就会变得空畅一些——这是一个物理的概念,就像加减法一样,既简单又朴素。但C的心灵深处(空间)却因为没有生日而变得更加拥挤和混乱。多少年来,她深刻地感到,正因为她生活中少掉了生日,她心里反倒像伸入了无数只细小的手,每天都把她的心挤捏得紧紧张张,不得安宁。我忧郁地发现,C的内心世界要明显比周围的人阴郁、潮湿,就像C的心灵是生长在阴暗的地窖里,而不是阳光明媚的大地上。
  这全是因为C没有生日!
  没有生日,首先给C带来的麻烦是对自己身世的无尽探索和怀疑。孩童时代,C一直相信她的父亲是个患肺病的老干部。在她出生不久,这位老干部就像某个国王一样终于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和权力,而C母亲则是在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工作,等C长大了她就会回来接她进城读书、工作。天真的岁月,C几乎每一天都在等待这一天降临。由于等待,C童年的每一天都被拉长了,由于等待的痛心失望,C开始学会了怀疑和忧郁。现在,C已再也不相信那些胡说八道,不相信老干部的父亲和很远很远的母亲,C更相信另一种说法——
  她母亲是古书里的狐狸精,水性杨花,肉蒲团,方屁股母马;她父亲可能是个老干部,也可能不是。因为对一匹方屁股母马的后代来说,她的父亲就像行云一样,是个不定数,我们只能说他是个男人,也许该说是个胆小的、失德的男人。因为只有胆小和缺德的男人才会无视自己的孩子……有一天,C躺在一只木盆里,像一件破衣服一样,从河的上流漂到了下流,一个渔夫怀着一种拣到一只木盆的高兴发现了C。起初渔夫有些犹豫,因为当时正是我们国家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他家里可以多一只木盆(求之不得),却无法多出一张嘴。看着C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他咬咬牙,想让C继续漂流。但正当这时,C精灵地哭了起来——像看见了渔夫诡秘的心思似的。
  那个哭声啊——啊啊,谁也没听过这样撕心揪肺的哭声!
  是啊是啊,C已经哭了一天一夜(渔夫从木盆的湿度中看出了C漂流的时间),这哭声一定充满了绝顶的哀求和恐惧。这哭声像河水一样汹涌不止,渔夫担心C是某个神灵对他良心的试探和考验——他每天生活在水上,神灵对他说是多么重要!神灵的出现使C得到了拯救,渔夫抱着C回家,一路上,他沮丧地想:这要是条鱼多好,起码有七八斤重吧……
  这种说法在C的少年时期,始终像一尾蛇似的盘踞在她心里。由于未成年的渴望和怯弱,这条蛇使C感到罪恶和危险,C从不敢去碰它一下。但是岁月和阅历给了她胆识和勇气,也许还有个原因,就是这条蛇在C心里盘的时间久了,就像一只毒瘤在身上长久了,你同样会渐渐地接受它,大大咧咧地触摸它一样,现在C对它——这条蛇——就是这样,早没有当初的畏惧心情,反倒有一种盲目的玩赏心理,经常将它掏出来,品味它神秘的花纹和颜色。多少次,C曾带着这条蛇逆流而上,寻找她可能下水的地段。她依靠一只相似的木盆,和一块七八斤重的石块(C的原始体重)与漂流的时间(一天一夜),推断出C可能下水的地段是他们县城。在乡间,只有县城才有老干部和像狐狸精一样漂亮的女人,这一发现似乎印证了那说法的可靠性和真实性。
  从那以后,C千百次地流窜到县城,千百次地来寻找她父母。
  县城的人们啊,我相信C的父母一定就在你们之中,也许你们早已认出了她,只是不敢认她;你们像害怕事实一样地害怕看见C,害怕承认你们早已潜伏起来的最初的本能;你们敢于偷情,却不敢承认,可恶!可恶!!县城的人们啊,我知道C恨你们之中的某一个男人和女人;这种恨啊,因为始终落实不到一个具体的人头上,结果使C对你们所有人都产生了恨。C为什么早早地背井离乡,而且越走越远,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啊飞,飘啊飘,最后都不知道飘去了哪里——消失了,失踪了,就是因为C深刻地恨着你们,不想再见到你们——甚至我们,甚至永远。县城的人们啊,这么多年了,我不知你们是不是还记得C?啊,不要记得她了,忘掉她吧,我知道C也在极力地忘掉你们,甚至我们。他们——那对孕生C的男女,现在好吗?也许你们现在活得很可怜,也许已过早地去世,可这与C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可以无视自己的女儿,她为什么不可以无视你们?说真的,C早已断绝了寻找你们的愿望,她甚至不相信她的生命与你们会有什么关系。我知道,C宁肯相信她是一朵最初的蘑菇,是天地云雨滋生了她:天地相交的一刻,一次闪电的射精,C横空出世了……
  是的,C已把父母之说远远地抛出了心灵之外。她的父母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他们,这是拉平;这中间,C没什么失落,只是平添了无限的烦恼和忧苦。
  但是,C可以抛弃父母,却无法抛弃生日,生日对一个人情感、生活的种种切入也许只有没有生日的人才能感觉到,就像你只有在肝脏病变时才能感觉到肝脏是身体的宝贝一样(平时你很可能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没有生日,就意味着你每年中没有这一天,没有这一天的欢乐或苦恼,没有这一天的期盼和回忆。而这一天在你的一生中就像某种轮回的一个结,失去了这个结,整个轮回就没有了秩序和节奏。每年每年,旁人都有树木年轮一样明显又具体的记号,通过这一记号,他们把过去与未来砌成一级一级的台阶,拾级而上,或拾级而下。然而C由于没有这记号,没有这接口,不论是过去和未来都成了一道斜坡。岁月被敷衍地粘成了一整块,呈现出笨重和野蛮状,一种天然的节奏和力量被无端地剥夺了。
  没有生日你还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孤独,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日,你计算着他们的生日,参加他们的生日晚宴,倾听他们关于生日的种种回忆和期待,并不得不编造你自己的有关生日的种种美好回忆和愿望。你在生日面前其实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骗人的,所以你厌倦。要命的是,C在生日面前没有一锥之地,却又不得不随时插一足,今天是她,明天是他,后天是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年复一年,每一次插足C都感到厌倦和孤独。而每一次插足又永远不是最后一次,所以这厌倦和孤独是漫长的。当然也是巨大的,因为没有人知道C没有生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厌倦和孤独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承担,没有人会同情地帮她分担一点。不但没人分担,而且——因为无人知晓,没有人会专门有意地做点什么,比如回避啊、迎合啊、投巧啊……不,人们从不这样,人们常常以自己的经验和愿望友好地把C拉入幸福的生日派对上,让她举起痛苦的双手,高声合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 Happy Birthday To You !"
  就这样,任何一次都可能重复一次!
  对一个身体残疾者言,他的亲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会谨慎地回避他的痛处。然而C之痛处却是越亲密善良的人越会捅它,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宁愿用一只手(哪怕是右手)换取一个生日,那时她是残疾人,同时也将得到一个残疾人应有的照顾和同情。可现在不,现在C身上丢掉了也许比一只手更应有的东西,却得不到一点照顾和同情。我觉得,C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独也许只有一个秘密的同性恋患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独就像一个同性恋患者一样秘密、深刻、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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