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元人何爱“不识字”

作者:邱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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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朴散曲[双调·沉醉东风]《渔父》:
  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煞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白贲有[正宫]《鹦鹉曲》也写渔父:
  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夜扁舟,睡煞江南烟雨。[么]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渔父本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个写作母题,从屈干行吟泽畔,与渔父有世之清浊之辨以来,渔父之称几乎与隐者同义。范蠢功成身迟,在渡口放舟;严于陵垂钓富春江,张志和《渔歌于》中青山白鹭,桃花流水的渔隐生活俨然是继续着的桃源梦。渔父生涯本身可能是放浪形骸的一种选择,避绕风波的一种隐遁,平慰心境的一种方式。有此渊源,渔父未必都不识字。
  然而历朝历代的“渔父”作品却不似元人这般强调“不识字”。字是一种标志,可以划分人的阶层类属,可以导致职业分途,劳心者、劳力者于此为鸿界。字是一种工具,可以借以博取自身价值,所谓的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都可以由字而得。隋唐以来的科举制更强化了“字”作为一种身份转化的凭依。随着科举取士制度的绵延不绝,“字”在士人心中的神龛上也长供不衰。但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如果帝王不再开科取士,取消了这个买卖“文武艺”的自由市场,“字”将无处可货。
  元代取官并不以科举为主要途径,科举废立无常,126年间仅开科45年。士人通过科举晋身的老路几被切断,一时间字无可用。随着职业分途,士人们早已远离先秦时代士人诗书礼乐射御书数的通才训练,而堕入单行道。“百无一用是书生”,面对突如其来的社会变化,曾带来梦想与骄傲的字还能带来些什么?元人作品中铺天盖地地弹着读书无用的调子。马致远[双调·拨不断]中“叹寒儒,谩读书”最后竞得了个“不如看了长安回去”的结论。
  但是回去了又能去哪里?市井勾栏、山林水泽。这是穷则独善的老路子。隐于市的游戏文字,今天读来还不失为最好的娱乐;隐于山林的,打算学陶潜,的确有的人表里澄澈息心林泉,找到生命的归依。看看这两首小令,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自适的生活多么畅快,那秋江沙堤,芦苇绕岸;杨堤蓼难,红绿爽眼;友鱼虾而偶鸥鹭,睡卧烟雨而不归,不辨青山是我,或而我是青山。我们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爽朗的笑声。
  但是曲子终了,一句“傲煞人间万户侯”总让人觉得有些突兀。感觉就像一个强忍着疼痛的孩子冷不丁地哭了。不识字的渔父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不会想到要拿自己生活与万户侯相比,更不会得出一个“傲煞”的结论;只有识字的渔父总在道统对政统的精神优势里寻找平衡,在自我欣赏的骄傲里找回快乐。识宇渔父本想在自然中找到解脱,却学不来不识字渔父的潇洒,总是清闲江畔自觅愁,算来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所以不识字的反成了识字的偶像,在曲文里加以强调。
  陆游《剑南诗稿》卷四《负日戏作》诗云:“围来两眦似胶黏,底怪吴人号黑甜。安得它生不识字,朝朝就日卧茅檐。”诗旁作者自注:“世传杨大年见老兵负日,不觉曰:‘快活。’因问:‘汝识字否?’对曰:‘不识。’大年曰:‘如此,更快活也。’”(此事在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将杨大年事归于梅询)可见识字的羡慕不识字的史有其人,不足为怪。“人生识字糊涂始”,“人生识字忧患始”,发这样的感叹时反觉蒙昧是真淳。人若拘泥于字,不如不识字,确平如此!
  渔父不识字,本不固然。若别加强调,则是有所寄托。识字而字无可用,是一层尴尬;既无可用,退而不用,却难于忘机,不得真潇洒,是又一层尴尬。如此区处,识字的羡慕不识字的,真乃时代之悲也!
  作者: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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