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梧桐雨》的题材处理及其意义

作者:王 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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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开元、天宝四十余年(713—755),承百年平治而由盛至衰,不仅是一代的转折时期,在整个封建社会史上也具有典型意义。前代史家总结教训,于重大政治社会问题外,又认为明皇晚年“沉蛊衽席”,因女祸而“至于窜身失国”,是其主要原因之一。唐宋文人大量利用各种文艺形式,以明皇君妃宫闱淫靡生活为题材,从侧面来描写它的衰败。诗歌如元稹《连昌宫词》、郑《津阳门诗》,寓意非常明显;像白居易《长恨歌》那样的叙事诗,也带有“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的意义。小说如《明皇杂录》、《开天遗事》所载琐事,《太真外传》、《骊山记》所录传闻,同样是以记叙明皇贵妃的荒淫骄奢为主。戏曲史上,一调一曲所反映他们的生活片段,如《击梧桐》、《霓裳曲》、《荔枝香》、《雨霖铃》,俱能以小见大。元代王伯成用诸宫调组成《天宝遗事》完整故事,付诸弹唱。舞台演出,南戏有《马践杨妃》,杂剧有关汉卿的《唐明皇启瘗哭香囊》,庾天锡的《杨太真华清宫》、《杨贵妃霓裳怨》和岳伯川的《罗光远梦断杨妃》。这些剧目,综合起来,从华清歌舞到马嵬逼妃,以至改葬梦会,可以看出整个故事的梗概,惟剧词已佚。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剧,属于元剧前期的作品,对传统的题材和主题有所继承,且具有艺术创造,因而成为一代名作。明清戏曲对它各有不同程度的改编,但其基本情节和人物形象改变较少,至今仍是人们所熟悉的传统剧目之一而流传不绝。
  《梧桐雨》从唐宋记载传说的繁富的宫闱杂事中,裁剪情节,凸现主题;再加精密的结构,布置关目,组成人物活动的现实环境。唐明皇自华清宴乐,到马嵬惊变,终至西宫伤感,只用几个场面的交替,便完成了人物性格的发展,使情节结构很好地作用于塑造典型。作者围绕着这几个重要情节,安排次要人物,点缀宫廷琐事,一一有据,显得非常真实;其关系性格特征处,略为勾勒,传神写态,便活绘出生动的人物形象。
   该剧开篇交代,当唐明皇拥有“开元全盛日”时,满足于“即位以来,二十余年,喜的太平无事”而得安逸,深居宫苑,宠任恩,“朝欢暮乐,无有虚日”。第一场七夕夜宴上唐明皇的形象是:
  晚来乘兴,一襟爽气酒初醒。松开了龙袍罗扣,偏斜了凤带红鞋;侍女齐扶碧玉辇,宫娥又挑绛纱灯。(《混江龙》)
  这正是一个冠带不整,昏天醉地的“承平天子”气派。唐明皇迷恋于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太真妃,同行侍寝,作乐散心;赐其金钗钿盒,幻想永不分离。此时此境,自视天上双星不及其乐:
  咱日日醉霞觥,夜夜宿银屏;他一年一日见把佳期等。若论着多多为胜,咱也合赢。我为君王犹妄想,偿做皇后尚嫌轻;可知道斗牛星畔客,回首问前程。(《金盏儿》)
  一番疾语情话,托出了唐明皇精神世界的百般无聊。杨妃与禄山,本已结下不解的私情,内外远隔,时时“心中怀想,好是烦恼”。她更希望长久享有人间富贵,专宠六宫,“但恐春老花残,主上恩移宠衰。”内心空虚,无可填补,七夕会上,乘机乞求盟证。果然,长生殿前,一腔热情密语,作了“海誓山盟”。在唐明皇的生活里,这不过是逢场作乐,妆点“风流”;杨贵妃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命运?色衰被弃,终不可免,什么“今生偕老,永为夫妇”,不过是暂时的安慰。建筑在君妃恩宠关系上的“厚意深情”,本来就难于巩固;哪怕是指天为誓,仍难保证。
  第二场是在安禄山起兵渔阳,直指潼关的同时,唐明皇“引高力士,郑观音抱琵琶,宁王吹笛,花奴打羯鼓,黄翻绰执板”,捧簇贵妃,闹闹热热地走出前台。小宴沉香亭上,新尝进贡的荔枝,然后登盘软舞,尽情取乐,湛欢忘返。初闻“边关飞报,杀将来了”,依然无动于衷,反而责骂奏事的辅臣:
  也不过奏说边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觑迟疾紧慢。等不的俺筵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剔银灯》)
  接着出现在第三场的,便是失国流亡的君主形象,一副落寞神情:
  五方旗招日边霞,冷清清半张銮驾。鞭倦袅,镫慵踏,回首京华,一步步放不下。(《新水令》)
  西奔途中,一片“剩水残山,坏垣破屋”,满目凄凉,神志似乎有些清醒。始知当年之误,“致令狂胡作乱”,追悔莫及,顾念宫阙陵寝,传位给太子,勉以东还复国。临到马嵬兵变,另是一张怯弱面孔:
  语喧哗,闹交杂,六军不进屯戈甲。把个马嵬坡簇合沙,又待做甚么?吓的我战钦钦遍体寒毛乍。吃紧的军随印转,将令威严;兵权在手,主弱臣强。卿呵,则你道波寡人是怕也那不怕!(《拨不断》)
  曾经是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身份一落千丈,竟向护驾将军低声乞怜。陈玄礼处决宰臣杨国忠后,逼着要杨妃正法,马踏其尸,以谢天下,实无异于对明皇的惩罚。他始先还硬着头皮,斥责玄礼没高没下;继之以哀求饶恕;最后必须考虑自身的安全,不得不以牺牲杨妃来换取自保,解决眼前的危机。惊魂初定,立刻感到“御苑名花”己被狂风无情吹刮,娇姿美色一无所有,新的矛盾开始滋长,心头别是一番滋味:
  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感叹情多,惶泪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鸳鸯煞》)
  独自含悲西去,山川草木尽带泪痕,明皇的形象至此进入衰暮苦境。
  第四场乱后还都,空宫寂寞,悼念旧事,但剩悲怀。戏剧的过程,完整地发展了唐明皇的性格,由昏庸无检,转为悔恨无端,终于哀怨无穷。故事情节的安排结构,人物内心的必然变化,戏剧冲突的起伏发展,三者恰相融合。题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说明全剧的重点落到第四折上,着力描写他的暮年境况。在题材处理上,削去旧往传说,将所谓蓬莱幻境,生死不渝之情,变为秋宫夜雨,终身不可弥补的绵绵长恨,让剧中主角,用自己的下场来印证沉溺声色的悲剧。哭像和梦会两个插曲,与其说是对爱妃的钟情,无宁说是对所失去的豪华盛境的怀念:
  这待诏手段高,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化萼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滚绣球》)
  忽见青衣走来报,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斜觯翠鸾翘,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倘秀才》、《双鸳鸯》)
  梦魂相思,全是舞容笑貌;怀旧伤情,不外妩媚娇娆。想的都是金迷纸醉的生活,哪有一点国破名裂的遗憾!梧桐夜雨里,还隐隐可见白朴对唐明皇的态度:既有谴责,更有同情;对杨贵妃也是如此:既加厌弃,又带惋惜。作者不自觉地掬出了深埋内心的没落感情,去塑造剧中“谢位辞朝”的孤君形象。白朴出身金源世家,父为显宦,七岁遭汴京之变,国亡家破,长期“生长兵间,流落窜逸”,四年之后才回到家里,家世骤落,寄人篱下;“然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满目山川之叹”(王博文《天籁集序》)。他的一生,饱经沧桑:“想故国邯郸,荒台老树,尽赋招魂。青山几年无恙,但泪痕差比向来新!”(《木兰花慢》)金元易代急骤变乱的现实及其故家陵替的创痕,使得生涯颓废,神情迷惘:“乌衣旧时客,渺双飞万里,水云宽窄。东风羽翅,也迷却当时巷陌”(《瑞鹤仙》)。因此,在《梧桐雨》的第四场里,作者情不自禁地用尽灰黯阴霾的色调,去渲染唐明皇废居后的愁苦,倾注自己的迟暮哀感,渗透到戏剧人物里,同声一概。
  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一本四折,敷写君妃燕适,佚乐无度,“因歌舞,坏江山”。按其剧情发展的逻辑:唐明皇极情声色,专任宠,“朝纲倦整”;为图杨妃一时欢心,滥付节度兵权与罪将安禄山,歌舞升平中已暗伏祸根;终于爆发为“渔阳造反”,朝廷无力御乱,流亡播迁,激成马嵬兵变,统治秩序几乎不能维持;幸能乱后回銮,退居失势,只落得伶仃孤苦,抱恨终身。这是白朴对君主失德,宠信爱妃悍将,嬖惑蠹政,遗祸家国所提出的箴诫,以垂鉴于将来。全剧以李、杨二人宫闱生活为背景,悲欢离合为主线,集中在拒谏授封,乞巧盟誓,霓裳舞乐,马嵬兵变和西苑苦境五个部分,从一个侧面揭示了盛唐江山不可避免的历史悲剧。固然,唐王朝后期的积弱是经安史之乱而一蹶不振;但根本原因乃土地兼并和农村破产所导致的社会衰败,正如开元《置劝农使安抚户口诏》中所说:“逋亡滋甚,旋被兼并”(见《唐大诏令集》百十一卷),这才注定了无可挽回的颓局。尽管如此,唐明皇以荒淫佚乐而催化其衰败,影响也很突出。白朴选择这个题材,从唐明皇私生活角度去说明大唐盛世走向衰竭的一个内因,道出了一定的历史真实。将这段历史再现为舞台艺术,自有它的认识意义。
  
  作者:四川师范大学图书馆(成都)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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