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朱熹印象

作者:沈 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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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鄙人虽然喜爱朱熹那两首流传甚广的诗:《观书有感》与《春日》,对这位理学大师本人,却没有什么好印象。那两首诗固然写得好——“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然而,若论诗词文章,唐宋时期,名篇名作灿若群星。在那个名家辈出的时代,有李杜元白,有韩柳苏辛,有王昌龄、刘禹锡、李清照、陆放翁,朱熹及他的那两首诗,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许,没好印象的原因,是受新文化运动以来反封建礼教的影响吧,鲁迅先生不是一针见血地将道学先生们鼓吹的“仁义道德”斥之为“吃人”么?
  后来,读了宋末元初周密的笔记小说《齐东野语》,其中有一个与朱熹有关的故事,更令人愤慨:浙江天台营妓严蕊,不但“色艺冠一时”,而且才华出众。一次宴会上,台州知州唐与正让她以红白桃花为题赋词一首,严蕊即席填了一首《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唐与正大为称赞,便赏赐给她两匹双丝细绢。不久,朱熹以“使节”的身份来台州巡视,竟然欲搜集唐与正的罪状加以弹劾,听说他曾经赏赐给严蕊细绢后,就逼迫严蕊承认与唐与正有奸情。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严蕊虽然“系狱月余,备受捶楚”,却“一语不及唐”。后来,严蕊被移籍绍兴,关进绍兴狱中,继续受到严刑拷问,仍然没有口供。有个狱吏劝她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承认呢?承认了至多也不过打一顿板子,不会再施以重刑;不承认却要没完没了地受尽折磨啊!”严蕊答道:“我身为一个卑贱的营妓,即使果真与知州大人有奸情,也不会判死罪。然而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怎可无故诬蔑清白的官员呢?没有做过的事,我宁死也不会承认的。”由于她坚决不“认罪”,可想而知,又是一番严刑拷打,致使严蕊“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幸亏没过多久,朱熹被调往别处任职而离开了浙江,岳飞的第三子岳霖担任御史,来到绍兴。他很同情严蕊,便借庆贺新年的机会,命她当场作词来表白自己。严蕊不假思索,口占《卜算子》词一首:“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霖既钦佩她的才华,又可怜她已经病体支离,当即判其脱离妓籍从良。后来严蕊嫁给一个皇室近亲为妾,平安地度过了余生。
  所谓“营妓”,指设在军营的官办妓院中的妓女,其社会地位是十分低下的。然而,营妓严蕊的善良与美丽、正直与坚强,怎不令人动容!相形之下,有着很高社会地位的朱熹,那个封建官员、儒家学者、理学大师朱熹,却虚伪、阴险、凶狠、恶毒,一手制造了这个冤案,还差一点将严蕊迫害致死,实在可恶可恨!读了这则故事,没有人不同情、敬佩严蕊的,她简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而那个道学先生朱熹呢,不就是假恶丑的典型么?读了这则故事,人们不就自然而然地从朱熹身上联想到“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么?不痛骂他“行若狗彘”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会再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朱熹对后世的影响极大,他为儒家经典所作的注解如《四书章句集注》等,成为明清之际科举考试中八股文的惟一依据。然而,明末清初的大学者毛奇龄却不买账,据《儒林琐记》记载:毛某“掊击宋儒尤力”,竟然扎了个草人,说这就是朱熹,让他侍立在自己身边,每从朱熹的注解中读到有不够准确、不够贴切的地方,就“诘难扑责,以示贬辱”。可以想象得出,这种“贬辱”除了嘴里痛骂外,还动了手,大概就是猛抽“草人朱熹”的嘴巴吧?虽说心中也隐隐觉得姓毛的这种做法不够厚道,可是由于对朱熹的印象太坏,笔者也不由自主地暗叫一声:“痛快!”
  对朱熹印象的改变纯属偶然。
  那一天,偶然从清人王应奎编著的《柳南随笔》中读到陆游于朱熹逝世后撰写的一篇祭文:“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修齿髦,神往形留,公没不亡,尚其来飨。”这篇短短的祭文总共只有35个字,却凝聚着作者对亡友无限真挚之情、无比痛惜之心:只要能让你复活,我宁愿捐以百躯;我的眼泪,有如东流入海之滔滔黄河水。朱嘉病终于福建建阳,陆游家居于浙江绍兴,两地遥隔千里;朱熹享年71岁,陆游长他5岁,已是76岁的高龄了。然而,“形”虽因“路修齿髦”而不得不滞留于浙,“神”却越山渡水,早已飞驰于闽了。朱公身躯虽殁,英灵不亡,我今酾酒遥祭,盼你前来享用。
  陆游是鄙人最崇敬的爱国诗人之一。他那些爱国主义诗篇,读之令人荡气回肠、忠愤填膺,尤其是临终那首《示儿》诗,更是千古流传,妇孺能诵。这样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竟然与朱熹有着如此深厚的情谊,竟然对他的逝世如此悲伤痛惜,这里面一定有原因。或许,朱熹也有其过人之处,有着令人崇敬的过人之处?
  又是一个偶然,获读了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里记载的一个小故事:
  朱文公有足疾,尝有道人为施针熨之术,旋觉轻安。公大喜,厚谢之,且赠之以诗云:“几载相扶藉瘦筇,一针还觉有奇功。出门放杖儿童笑,不是从前勃寉翁。”道人得诗径去。未数日,足疾大作,甚于未针时,亟令人寻逐道人,已莫知其所往矣。公叹息曰:“某非欲罪之,但欲追索其诗,恐其持此误他人尔。”
  朱文公就是朱熹;那个“道人”则未必是道士,而是泛指“有道术的人”,或许是个方士,或许是个江湖郎中。朱熹之所以急忙派人“寻逐”他,朱熹自己已说得很清楚:并不是想加罪于他,而是要追回那首诗,担心他拿着自己的诗到处招摇撞骗,再去坑害别人。说白了,自己虽然无力制止他的这种行径,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的诗成为他骗人坑人的工具啊!尽管朱熹终因“莫知其所往”而未能索回诗笺,留下一个终身遗憾,然而他的这点用心,却不能不令人钦佩。
  正是由于这种钦佩,笔者重新翻开《宋史》,将《朱熹传》又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以期对他有更加明晰的了解:
  朱熹祖藉江西婺源,宋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生于福建尤溪,19岁中进士,历任泉州同安县主簿、知南康军、提举浙东茶盐公事、知漳州、知潭州、焕章阁待制兼侍讲等职,历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于宋宁宗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病逝于福建建阳,享年71岁。
  朱熹一生仕途坎坷,他登第以后,50年间仕于外者仅九考(共九年),立朝才40日。他本人亦不喜为官,屡屡辞职,而将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用于著书讲学,是继程颢、程颐兄弟而后理学的集大成者,南宋“闽学”的创始人。作为一代宗师,他著述极丰,有《周易本义》、《易启蒙学》、《蓍卦考误》、《易传》、《古易音训》、《损益象说》、《易答问》、《书古经》、《书传辑说》、《书说》、《书经问答》、《仪礼经传通解》、《仪礼经传图解》、《朱子井田谱》、《礼记辩》、《仪礼经传通解续》、《朱子礼纂》、《孝经刊误》、《孝经存异》、《四书集注》、《四书或问》、《论孟精义》、《中庸辑略》、《大学集传》、《大学详说》、《大学启蒙》、《论语要义》、《论语训蒙口义》、《论语详说》、《孟子集解》、《孟子问辨》、《四书音训》、《太极图说解》、《楚辞集注》、《韩文考异》、《通书解说》等,《宋史·艺文志》中著录者有四十余种,未著录的尚有二十余种,另外由其弟子或后人编纂的著作也有二十余种。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称他“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矣”,显然并非溢美之辞。
  这位南宋大臣、大学者、大教育家的本传洋洋万言,而记录其言论及奏章的文字就占了大约一半。重读《宋史·朱熹传》的结果,是笔者对他由钦佩变成了崇敬。因为,他是一个敢于讲真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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