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淘米水与皂荚

作者:江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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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堂先生写过一篇《澡豆与香皂》的文章,谈中国六朝人洗手用澡豆,到了唐代用猪胰子。其实古人最早、最常用的洗涤去污的东西,还不是澡豆和猪胰子,而是淘米水和皂荚。
  
  一、淘米水
  
  公元前481年春天的一个傍晚,齐简公的宠臣阚止在进宫朝见齐侯的路上,碰见陈氏(即田氏)家族的陈逆杀人,于是阚止将其逮入宫中,关入牢房。当时陈氏家族团结同心,大有篡政之势,于是积极设法营救陈逆。他们先是透信叫陈逆装病,然后又派人送去“潘沐”和“酒肉”。陈逆于是请看守人喝酒吃肉,将其灌醉杀死,然后逃之夭夭。“潘沐”是什么东西?晋代杜预注解《春秋左传》“使疾,而遗之潘沐,备酒肉焉”这一句说:“使诈病,回内(纳)潘汁,并得内酒肉。潘,米汁,可以沐头。”许慎《说文》水部曰:“潘,淅米汁也。”淅米汁,又叫米渖,即今人所谓“淘米水”,古人用来洗头发,相当于时下女士们用的“潘亭”之类洗发剂。与“潘”同义的字,还有“泔”(gān)和“滫”(xiǔ)。《说文》水部曰:“泔,周谓潘曰泔。”“滫,久泔也。”《史记·三王世家》“渐之滫中”《集解》引徐广:“滫,淅米汁也。”
  古人常将淘米水烧热以洗头洗面,谓可以去污垢。《礼记·内则》讲儿女事奉父母:“五日则燂(qián)汤请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燂潘请靧(huì)。”翻译成白话,就是:每五天,就烧些热水请老人洗澡,每三天就准备水请老人洗头。这期间,见老人脸上脏了,就温些淘米水请老人洗脸。
  所谓潘汁,不一定专指淘稻米的水,也包括淘洗稷、粱之米汁,都是古代的洗涤剂。《礼记·玉藻》:“君子之居……日五盥,沐稷而靧粱。”唐孔颖达疏:“沐稷而靧粱者,沐,沐发也;靧,洗面也。取稷粱之潘汁用将洗面沐发,并须滑故也。然此大夫礼耳,又人君沐靧皆粱也。”意为:君子每天洗五次手,洗头要用糜子米汁,洗脸要用黄粱米汁,取其光滑润泽。然而这仅仅是卿大夫用的洗涤剂,国君无论洗面沐发则皆用精细雪白的小米潘汁。可见,在周代享用何种淘米水作洗涤剂,也要分等级。
  用淘米水洗面沐发,不但能去污垢,使面部皮肤和头发光滑润泽,而且能起到杀虫、医治皮肤病的作用。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谷部第二十三卷“粟”条载:粟泔汁,特别是酸泔及淀,“洗皮肤瘙疥,杀虫。”现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傣族姑娘还保留用淘米(以糯米为佳)水洗发的习俗,说这样可使头发茂盛,又黑又长。
  
  二、皂荚
  
  皂荚,这是中国人民用了两千多年的纯天然肥皂。今天在穷乡僻壤,农妇还用它来洗涤衣物;然而在大城市已难得一见,特别白领族中不知其为何物的人可能还不是少数。它快要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消失了。然而,它确实又是和中国人民传统生活方式密切相连的文化遗产。
  皂荚二字,最早出现于西汉元帝黄门令史游编写的识字课本《急就章》中,其书卷下有一句:“半夏、皁夹、艾槖吾”。高二适先生考证:夹,颜本、玉海本作荚。皁,今写作皂,古代作皁,汉简治马伤水方有皁荚付子,字正作皁。(参见高二适:《新定急就章及考证》)
  皂荚,皂荚树结的果实。别名皂角,又名鸡栖子、乌犀、悬刀。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五卷“皂荚”条载:“皂树高大。叶如槐叶,瘦长而尖。枝间多刺。夏开细黄花。结实有三种:一种小如猪牙;一种长而肥厚,多脂而粘;一种长而瘦薄,枯燥不粘。以多脂者为佳。”皂荚,中国南北方,处处皆生长,但品种有差异。同书同卷,李时珍另记载了一种“肥皂荚”:“肥皂荚生高山中。其树高大,叶如檀及皂荚叶。五六月开白花,结荚长三四寸,状如云实之荚,而肥厚多肉。内有黑子数颗,大如指头,不正圆,其色如漆而甚坚。中有白仁如栗,煨熟可食。亦可种之。十月采荚煮熟,捣烂和白面及诸香作丸,澡身面,去垢而腻润,胜于皂荚也。”这种“肥皂荚”早见于宋人记载。庄绰撰《鸡肋编》卷上:“浙中少皁荚,澡面、涴衣,皆用肥珠子。木亦高大,叶如槐而细,生角长者不过三数寸,子圆黑肥大,肉亦厚,膏润于皁荚,故一名肥皁,人皆蒸熟暴乾乃收。京师取皁荚子仁煮过,以糖水浸食,谓之‘水晶皁儿’。车驾在越,北人亦取肥珠子为之。食者多苦腰痛,当是其性寒故也。《本草》不载,竟不知为何木。或云以沐头则退发。而南方妇人竟岁才一沐,止用灰汁而已。”周密《武林旧事》记载南宋临安(杭州)“小经纪”中有“肥皁团”一项,可能就是采浙中“肥皂荚”煮熟,“捣烂和白面及诸香”作成的丸,用于“藻面涴衣”。在先,唐人段成式撰《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九《草篇》记载有一种“鬼皂荚”:“鬼皂荚,生江南地,泽如皂荚,高一二尺,沐之长发,叶亦去衣垢。”
  中国人用皂荚作洗涤剂大概起于汉代,通行于六朝,正史有多条史料证明:
  1.[唐]李延寿撰《南史》卷五《齐本纪》下:“高宗明皇帝讳鸾,字景栖,始安贞王道生之子也,小字玄度。……永明中,舆辇舟乘,悉剔取金银,还主衣库,以牙角代之。尝用皂荚,讫,授余濼与左右,曰:‘此犹堪明日用。’太官进御食,有裹蒸,帝十字画之,曰:‘可四片破之,余充晚食。’而武帝掖庭中宫殿服御,一无所改。其简约如此。”
  2.[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三十四《虞玩之传》:“虞玩之字茂瑶,会稽余姚人也。……玩之于人物好臧否,宋末,王俭举员外郎孔逷使虏,玩之言论不相饶,逷、俭并恨之。至是,玩之东归,俭不出送,朝廷无祖饯者。玩之归家起大宅,数年卒。其后员外郎孔逷就俭求会稽五官,俭方盥,投皁荚于地,曰:‘卿乡俗恶,虞玩之至死(治)[烦]人。’”(《南史》卷四十七《虞玩之传》同)
  3.[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三十四《刘休传》:“刘休字弘明,沛郡相人也。……太始初,诸州反,休筮明帝当胜,静处不预异谋。数年还投吴喜为辅师府录事参军,喜称其才,进之明帝,得在左右。……帝憎妇人妒,尚书右丞荣彦远,以善棊见亲,妇妒伤其面,帝曰:‘我为卿治之,何如?’彦远率尔应曰:‘听圣旨。’其夕,遂赐药杀其妻。休妻王氏亦妒,帝闻之,赐休妾,敕与王氏二十丈(杖)。令休于宅后开小店,使王氏亲卖扫帚、皁荚以辱之。”(《南史》卷四十七《刘休传》同)
  4.[唐]李延寿撰《南史》卷十《陈本纪·论曰》:“始梁末童谣云:‘可怜巴马子,一日行千里。不见马上郎,但见黄尘起。黄尘污人衣,皁荚相料理。’及僧辩灭,群臣以谣言奏闻,曰:僧辩本乘巴马以击侯景,马上郎,王字也,尘谓陈也;而不解皂荚之谓。既而陈灭于隋,说者以为江东谓羖(gǔ)羊角为皁荚,隋氏姓杨,杨,羊也,言终灭于隋。然则兴亡之兆,盖有数云。”
  从童谣“黄尘污人衣,皁荚相料理”可见,衣服脏了,用皂荚洗,已成南朝人的共识。上自王公贵族,下至老百姓均用皂荚作洗涤剂,甚至出现专卖扫帚、皂荚的杂货店。唐代开始用“猪胰子”,但在孙思邈《千金要方》卷六列举别种洗面药方中仍有“皂荚三挺”。直至宋、元时期,皂荚仍然是中国上层社会的主要洗涤用品。这也有史料可证——
  1.南宋高宗时,“禁中用烟脂皂荚多”。宋人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御倚(椅)子。钱大主入觐,见之,曰:‘此檀香倚(椅)子耶?’张婕妤(jié yú)掩口笑曰:‘禁中用烟脂皁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倚(椅)子(江按:谐音“胰子”)耶?’时赵鼎、张浚作相也。”
  2.元代官员的衣服脏了,用皂荚(皂角)浣濯。元人方回《桐江续集》卷十一《简杨华父诗》:“落笔知学力,开口见心事。吾尝持此说,以阅天下士。杨侯老病躯,斗胆傲一世。王公敢唾骂,圣贤自位置。贫至典深衣,犹抱禹稷志。立论无今人,作诗有古意。半夜起醉歌,达旦不肯寐。佯狂未为非,贾祸亦可畏。筑屋五百间,誓言恢讲肄。何如觅皁角,浣濯暑服腻。”(江按:方回,字万里,号虚谷,歙县人。宋景定壬戌别省登第,提领池阳茶盐,累迁知严州。宋亡降元,即以为建德路总管,寻亦废弃。回所撰有《虚谷集》,今未见。此《桐江续集》,皆其元时罢官作。)
  3.元代书生也用皂荚盥洗。元人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张生云:“夜来老夫人说,着红娘来请我,却怎生不见来?我打扮着等他。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怎么不见红娘来也呵?”
  明、清以后,随着洋货的输入,化工制造的肥皂(老百姓叫“洋碱”)、香皂(老百姓叫“洋胰子”)开始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但一般居家常用的闺阁用品,还是皂角、香皂、胰子并用,穷苦百姓特别是广大农民则多用皂荚盥沐。记得上世纪60年代,我在川大读书时无钱买肥皂,洗衣服被盖还得用从老家带来的皂角(皂荚)。每当星期天洗衣前,我俭俭省省地将一条细长、肥厚、棕褐色的、油亮的皂角捶烂,泡在洗脸盆水中揉搓,便生成许多泡沫,再将卡其布中山服泡在一起挼(ruó),然后端到宿舍旁边的洗衣台上用棕刷里里外外地刷,刷完后放自来水清洗干净,拧干水,抖伸展,晾在绷在两棵树木或电杆之间的绳子上,吃过晚饭差不多就晾干了,收回寝室,第二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又走进教室。五年的大学生活,就这样一周一周过完了。曾几何时,皂角从我的生活中隐退了,但心底还惦念着老家林盘里那株高大苍劲的皂荚树。最近,我漫步成都街头,偶见一个农村小伙子在兜售土法熬炼的皂角(外加油槵子和何首乌)洗涤剂,立时便像他乡遇故知一样惊喜、激动。久违了,皂角!当前,大家都在为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焦虑,为化学洗涤剂所产生的危害人们健康的副作用而一筹莫展。何不再把淘米水、皂荚这些纯天然、少污染的洗涤剂请回我们的生活呢?这是一种值得保护、发扬的良俗啊!
  
  作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教授、四川省民俗学会会长、四川省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专家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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