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宋代的曝书会

作者:熊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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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曝书本自民间七月七日曝衣之习。宋代宋敏求《长安志》卷三《宫室一·汉上·建章宫》引宋卜阳子《园苑疏》云,汉武帝“有曝衣阁,常至七月七日,宫女出后衣,登楼曝”。《太平御览》卷三十一引崔寔《四民月令》云:七月七日,“暴经书及衣裳,习俗然也”。《世说新语》有是日阮咸晒犊鼻裈、郝隆卧腹曝书的逸事,说明曝衣、曝书这一习俗相承已久。不过,搜检《四库全书》,宋前子部典籍仅有两处提到曝书。[1]这大概是因为宋前印刷技术不发达,文化的传播受到限制,文人和书籍绝对数较少。而到了北宋,曝书真正成为文人士大夫文化生活的一种形式,并进而形成了独特的馆阁翰院文人的曝书集会。
  北宋朝建立三馆:史馆、昭文馆、集贤院,承唐代文馆旧制而总称崇文院,在此基础上增设秘阁,通称为馆阁。三馆秘阁是国家图书文献管理机构,以藏书为主而兼有学术研究与培养文学才俊的职能;曝书会即是因三馆秘阁晾晒图书而设的文人聚会。关于曝书会举行的时间,《文献通考》据梅尧臣诗《二十四日江邻几邀观三馆书画录其所见》起句:“五月秘府始曝书”,定其在仲夏五月。而据孔武仲《壬申仲秋与东观曝书之会谨赋五言四韵律》[2]、晁补之《戊子六月十三日曝书得史院赐笔感怀》[3]的题目看,北宋曝书会举行的时间并不确定。南宋则恢复七月曝书的习俗。参加者“谏官、御史及待制以上官毕赴”[4],但实际以馆职词臣为主,主持者亦是馆阁官,因此北宋曝书会实际是馆职文人群体的集会。聚会例设饮宴,因非朝廷燕设,无需等级鲜明,因而气氛非常平易融洽。
  每年夏秋之际三馆曝书是为了防止书籍藏品受潮,或被书虫蠹毁,许多珍藏秘府的书法绘画作品始“开厨发匣鸣锁鱼”得见天日,向馆阁词臣全面开放。馆职文人多是兼长书法绘画,善于品鉴的文艺全才,曝书会因而成为这个博雅文人群体观玩、品鉴甚至揣摩、学习的宝贵时机。梅尧臣《二十四日江邻几邀观三馆书画录其所见》描述了自己与江邻几冒热跨马到秘书省参加曝书会,见到了大批书画珍品:“羲献墨迹十一卷,水玉作轴排疏疏。最奇小楷乐毅论,永和题尾付官奴。”[5]又有唐五代和宋初的绘画名作:“戴嵩吴牛望青芜,李成寒林树半枯。黄筌工妙白兔图。”更有一幅佚名画引起梅尧臣的兴趣。他仔细观察了画中人物和布局,认为“堂上列画三重铺,此幅巧甚意思殊”。画作给人的逼真感觉,使梅尧臣联想到若世事亦如此真假难分就令人感叹了。这次曝书会虽不见于其他人的记载,但当日堂中群公凝神观摩品鉴的情形则不难想象。苏颂《和宋次道戊午岁馆中曝书画》的诗序“是日诸公观画,尤爱梁令瓒题吴生画五行二十八宿真形,又谓淳化丰稔,村田娶妇图曲尽田舍佚乐之意态”,也再现了这个场景:顾恺之、陆探微的绘画,钟繇、王羲之的书法这类妙诀入神之作满堂陈列,在“遍阅真仙暨草莱”之后,众人评定出最欣赏的作品,并对它的特出之处予以品评。苏轼在一次曝书会上得以欣赏王羲之的《十七帖》:“三馆曝书防蠹毁,得见来禽与青李”;归家后尚凝想回味不已:“归来妙意独追求,坐想蓬山二十秋”[6]。他的书法博采众家之长而自成一体,未必与曝书会上的揣摩学习交流全然无关。北宋书法和文人画大家几乎都曾任馆职,一年一度集中顶尖艺术家对顶极艺术品进行观摩品鉴交流评价的曝书集会,无疑从创作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对北宋书画艺术的发展起到引导和推动的作用。关注北宋的书画艺术成就,不能忽略馆职词臣的曝书会的作用。
  曝书会又是谈艺问学的绝佳时机。北宋馆阁翰苑文人集读书人、官僚、学者三位一体,普遍好读书,醉心于学术,而且涉猎广博,措意甚深。王安石自称:“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7]苏东坡“平生斟酌经传,贯穿子史,下至小说杂记,佛经道书,古诗方言,莫不毕究。”[8]多次主持曝书会的宋敏求和其父宋绶是著名的史家,家有藏书达三万余卷,“居春明坊,昭陵时士大夫喜读书者多居其侧,以便于借置故也。当时春明宅子比他处僦值常高一倍。”[9]士大夫好读书如此。而秘府藏书之富当过于宋家,参加曝书会的人物亦是苏、王之侪辈,刘挚形容为:“地富秘真疑海藏,座倾人物尽仙才”。[10]在这样的场合切磋问难,考较才学是最自然不过了。《墨庄漫录》记载:“文彦博为相日,赴秘书省曝书宴,令堂吏视阁下芸草,乃公往守蜀日,以此草寄植馆中也。因问蠹出何书,一座默然。苏子容对以鱼豢《典略》,公甚喜,即借以归。”[11]这是借其地利人和的条件对僻书僻典进行询问或查阅的例子。又《西溪丛语》记:“故相王甫为馆职时,夜梦至一山间,古松流水,杳然幽深,……有茅屋数间,……壁间见题字云:……只因窥井生一念,从此松根丹灶闲。恍然悟其前世所居。……颇异之。来日馆中曝书,偶观架上小说内载妇人窥井生男事云。窥井事,见《博物志》”[12]。可想而知,曝书会也是馆职诸公见到一些珍稀书籍的难得机会,故黄裳《次常父著作曝书之韵》云:“官职尘劳少,朋徒语笑长”,“小说诛弥漫,雄文荐炜煌”[13]。这当是信手翻阅秘藏书籍后,同朋侪或批评奇闻异说的烂漫无征,或推介传观雄深辉炜之文。
  文人词臣聚首的曝书会上,诗酒唱酬、抒发情谊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前举戊午岁宋次道主持的馆中曝书,今知苏颂、刘挚、王珪均予其事并相唱和,苏颂《和宋次道戊午岁馆中曝书画》、刘挚《秘阁曝书画次韵宋次道》、王珪《依韵和宋次道龙图阁曝书》同步“开、莱、台、才、陪”韵,即是这次集会所作。刘敞亦参与过宋次道主持的曝书会,他在《酬宋次道忆馆阁曝书七言》中回忆道:“乍到似迷群玉近,餍观疑及羽陵余。俊游真与尘埃隔,逸赏空惊应接疏。”[14]这些诗歌都表达了躬逢文林盛事的荣幸和对彼此才华的推重。另一次可考的曝书会在元祐壬申年,时孔武仲任中书舍人。他主持的这次集会有蒋之奇、张耒、秦观等参加。孔武仲首倡五言四韵,余人步“容、峰、重、供”韵相唱和,虽然诗歌并无特出新意,但众制并作,令人目不暇接,真是“紫微才思敏,十吏笔能供”[15]。
  如前所述,于群玉琅嬛之地聚博学翰雅之才的曝书会,实际是一年一度文艺学术观摩探讨交流的盛会。虽然宋代馆阁翰苑文人群体的生活中不乏其他种种形式的饮宴游集,但曝书会却尤为特别。因为它的书香氤氲,与馆阁翰苑文人群体的清华身份、高才雅致最为相宜,故诗人赞叹宋代的曝书会是:“已逢天上非常景,更约人间第一才”。
  
  注释:
  [1]唐李邕:《李北海集》卷一《日赋》:“始曝书兮多暇复炙背兮成趣”;《柳先生龙城录》卷上:“一日因曝书雷雨忽至”,此书若为宋人假托,则仅剩前一处。用《四库全书》电子版检索。
  [2]孔文仲:《清江三孔集》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
  [3]晁补之《鸡肋集》卷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
  [4]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十八之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5]傅璇琮等编《全宋诗》卷二百五十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
  [6][8]王十朋编注《东坡诗集注》卷二十七,序,文渊阁《四库全书》。
  [7]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三,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1年。
  [9]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10]刘挚:《忠肃集》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
  [11]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六,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
  [12]姚宽:《西溪丛语》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
  [13]黄裳:《演山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
  [14]刘敞:《公是集》卷二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
  [15]陈思:《两宋名贤小集》卷七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
  
  作者:武汉大学博士后,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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