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诗歌中的“无理而妙”

作者:余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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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秀的诗歌常常被人称为“妙不可言”,于是人们便寻找各种方法来阐说那“不可言”的诗之奥妙。人们不仅从诗歌的意境、情韵等方面深究诗的深层的秘奥的意义,而且还从诗的表现手法、形式要素等方面解析成功诗作的创作技巧。本文主要谈谈古典诗歌中“无理而妙”的表现方法是如何从技巧上去形成诗之奥妙的。首先看两个小例子。
  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对《北征》“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二句作注解时说:“人非猿猱,何得行于树杪?盖诗人写景,往往只取片时之感觉,纳入文字,不俟说明,骤见似无理,而奇句却由此而生。……所谓诗要通,又要不通,要不通之通。”这里的“不通”,是指在“人非猿猱,何得行于树杪”这个事理上的“无理”;这里的“通”是指诗人急于“苍茫问家室”的情理上的通,以事理上的无理来艺术地表现情理上的有理,这就是苏轼所讲的“无理而妙”。
  宋祁《玉楼春》上片末句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李渔《窥词管见》认为:“‘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理由是“此语殊难著解。争斗之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余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但方中通在《与张维四》(见《续陪》卷四)一文中反驳了李渔的观点,认为《玉楼春》词“非一‘闹’字,不能形容其杏之红耳。诗词中有理外之理,岂同时文之理、讲书之理乎”?到了王国维,更是称赞《玉楼春》“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见《人间词话》)。其实,李渔所讲的“殊难著解”,是在按事物的物理之理解诗;而方中通所讲的“理外之理”,则是按物理之理以外的艺术之理解诗。这种“理外之理”,就包含了“无理而妙”的艺术表现方法。李渔的方法,解不出以事实上的无理来表达艺术上的有理的诗歌的精妙情韵,所以他才感到“殊难著解”。
  除了个别句子运用“无理而妙”的手法外,还有通篇运用“无理而妙”手法的。
  汉乐府《上邪》拟女子口吻,描写忠贞不渝、誓死不二的爱情。诗云:“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个女子在束缚极严的社会环境下,能够写出这么率直大胆、炽热粗豪的爱情诗,的确是令人惊奇。因为社会伦理道德束缚了青年男女之间的自由纯真的爱情的表达;人们对爱恋的渴求,在环境的压抑下,转化成了沉淀到思想深处的潜意识。当这种受压抑的潜意识由于偶然契机被撩发上来突然发泄时,便表现出许多不合常理常情的状态。与表现这种不合常理常情状态的内容相符合,在艺术手法上,诗中所倾诉的“与君相知”的心曲,便不是采用《诗经》中常用的赋、比、兴的手法去表现,而是以“无理”、“不通”的描写来凸现和渲染人物心灵深处强烈而复杂的感情活动。这如同小说《红楼梦》第一回所写的:说起来“虽近荒唐,细按则有趣味”,“荒唐”就是“无理”,“有趣味”就是艺术上的美妙之处。所谓“无理”,是指诗中写了五种不能实现的自然变异:“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有了这五件事,“乃敢与君绝”。五件事纯属荒唐,根本无法实现,这就是这首诗在艺术描写上违背客观事物常理的荒谬性;所谓“有趣味”的美妙之处,是指这五件事虽悖于物理,却符合人物的真实心理。诗中的女主人公,把在客观现实中永远无法实现的事情,放在自己的心理上去建构,任意想象出来的五件事情所组合成的艺术意象,就成了那心中如熔岩奔涌的情感,失去了事物常理的真实,却取得了人物心理的真实。这种真实表现在它超越了自然的时空序列而具有心理的时空观念,成为意识中的幻象。从自然事物的常理上看,它是荒谬的,从人的意识活动上看却是符合心理特征的自由联想。因为人的心理想象活动带有随意性、跳跃性、无逻辑形式,能够从这一种意象瞬间转变为另一种意象。运用这种“不通之通”的艺术描写来表现人物的感情,就使得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获得了广阔的背景和丰富的内涵。它不仅内容奇特,而且其“无理而妙”的艺术手法也令人惊奇叹服。
  敦煌曲子词中有一首《菩萨蛮》,词云:“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词中叠用六种自然界绝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作为盟誓,表达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真挚爱情。与《上邪》相比较,虽然将一意贯底的直说翻成了两层意义的叠加,然而同样是以不通之事写人之常情,于事理虚假,于情感真切。读者从作品中感受到的是诗人所抒写的激荡在心灵中的强烈情感,却不会去指责诗人在作品中瞎编乱造那些违背客观事理的事情。语言上无理,艺术上精妙,这样描写不但没有妨碍诗意的表达,反而在诗境上曲折而更深一层;这就是“无理而妙”的艺术手法使作品具有的自然天成的美感特征所产生的审美效应。用脂砚斋评点《石头记》的批语来说,这种作品是“至情至理之妙文”。
  应该说,“无理而妙”是一种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在诗歌手法上的具体表现。梁代王籍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若耶溪》),是以动景写静景,是艺术上的相反相成。“无理而妙’的表现手法也与此同理:表面说出来的是“反话”、“错话”,实际表达的却是深层意义的“正话”、“对话”,从而在说的方式与说的意义两者之间构成了让读者回味不尽的奥妙。这种情景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惠洪《冷斋夜语》)。
  
  作者: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广州)副主任、
  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副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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