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荒唐岁月中的韩羽

作者:闻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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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书画家韩羽先生,50年代大画其漫画,以讽刺、针砭时弊为业,且他本就思想“落后”,人又“嘎咕”,“不着调”的话平时不会少说。在“反右”运动中,这样的人还能不被划为“右派”?结果竟然不是,好不令人奇怪;还有在文革中,他虽如惊弓之鸟,但到底也是漏网之鱼。莫非他戏听多了,书看杂了,有诸葛亮能掐会算之功?抑或是他在密室里练就一种神功,有瞒天过海之术?带着种种疑问,我采访了他。下面就是我的采访记录。
  闻章(以下简称闻):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只能从别人的回忆文章中,得来点“反右”、“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我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独特遭遇,我很想听您说说。
  韩羽(以下简称韩):好,我说一说。反右伊始,很偶然的,一个人的名字和我纠缠在了一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猜是谁?
  闻:我猜不到。
  韩:你猜不到,任谁也猜不到。今天我是第一次向你透露:诗人流沙河。反右运动中,报纸最热门了。每来了报纸,大家你争我夺。当然,动机不同,各有各的心思。我是看热闹。因为自觉着是农村长大的小青年,虽有名利思想,个人主义,与“资产阶级”是沾不上边儿的,最多是个“小资产阶级”。反右明明白白是反资产阶级右派,与我何干?嘿,今天批章伯钧了,还登了照片哩。罗隆基文质彬彬,的确像个“资产阶级”……章伯钧是个胖子……看报就看这个哩。
  有一天,看《人民日报》,看来看去看见了个新名字——流沙河。嘿,这不就是《西游记》里沙和尚的根据地?这名字起得有意思。且看这流沙河是何等样的“资产阶级”?是《草木篇》,是诗哩。看看这诗“毒”在哪儿?从头看到尾,从尾再看到头,颠来倒去,我挠开了后脑勺。我怎地竟看不出像批判文章指出的那“毒”来?我正自愧认识水平不高,猛地心里一震,想起了我画的那些讽刺“官僚主义、教条主义”的漫画。如果说《草木篇》有毒,我的那些漫画呢?写诗的能打成右派,画漫画的呢?别慌!别慌!且往下看。看看这流沙河是何等样的老资产阶级。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的娘啊,他不大不小,正好跟我同岁。我赶忙把这张报纸叠巴叠巴藏了起来。
  就从这时起,本是遥远得不沾边儿的“右派帽子”,突然悬在了头顶上。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还想当画家哩,玩儿完了!这一辈子可长着哩,怎么办哪?
  饭不香了,觉也睡不着了,可还得在人前强颜欢笑,装得没有那回事儿。可内心里却开着锅,火烧火燎,恨得只想扇自己两巴掌:谁叫你鬼迷心窍响应号召画那劳什子的“官僚主义、教条主义”漫画?你竟是我的勾命鬼。你先让我尝了甜头,然后又把我陷在坑里,恨死你了。再说,你吃饱了撑的,你“鸣”的什么“放”!这可好,让人家记者给登在《河北日报》上,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你猜猜我此时的心态?我告诉你吧。我越思摸越觉得和流沙河一模一样,可越觉得一模一样,越怕和他一模一样,越想把他推得离我更远些。人们不是说“同病相怜”么,不,这时的我正相反,是同病相斥。
  我最怕的是流沙河被打成“右派”,是因为那首诗。我最希望的是流沙河被打成“右派”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忽地又从报纸上看到了流沙河的消息,他家竟是大地主。我松了一口气。我家是富农。富农和地主差着一个档次哩。地、富、反、坏,他是第一,我是第二哩。我终于找到了我们的不同点。可这个不同点微乎其微,自己都觉得仅是泥佛和土佛,差别不大。我真盼着流沙河有个人命案子才好哩。
  我和流沙河先生缘悭一面,他再也没想到,我们曾一度竟是“张三感冒,李四打喷嚏”哩。
  闻:那时的你,真令人啼笑皆非。可在啼笑皆非的背后,也让我感到了恐惧。
  韩:精神压力,无处不在。我再说说老刘。老刘已作古多年了,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因为这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
  有一天,下班后一起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冒出一句,小声地冲着我的耳朵说:“韩羽,你的那几幅漫画……”只这半句,不往下说了。就这半句,我也完全了然了。我像被扎了一针。人怕揭短,何况这不仅是“短”,是要命哩。你既然“哪把壶不开提哪把”,我也给你来个“哪把壶不开提哪把”。我精心安排了个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像是无意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老刘,你说的‘人事处就是本机关单位里的派出所’,这话千万可不要对别人说了。”我瞅着他的脸色,倏地白了。我心中暗喜,终于报了这“一箭之仇”。
  其实,我们两个最投脾气,老刘,老实本分,胆小怕事,我把他从来都看成忠厚的老哥。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冒出那么一句,还惹得我向他报“一箭之仇”?若说他是有意搞我,我一百个不信。我思摸来思摸去,明白了。他是“以攻为守”。意思是:运动越来越深入了,以后开会发言,你韩羽不要冲着我来。我先给你提个醒:我也抓着你的小辫子哩。到底老刘长我几岁,能防患于未然。当我明白了老刘,我忽地成熟起来了。你看,那时就连好朋友,都彼此相互提防着,人学精了,人也坏了。
  闻:看来,人可以改造环境,环境更可以改造人。
  韩:后来“流沙河”淡化了,因为有了小冯。流沙河远在四川,小冯近在河北。曾同过事(后来调外单位),而且年龄比我还小哩,也是“右派”了。我这回算是瞎子害眼,没好了。撒手闭眼,走到哪儿算哪儿了。
  我们画报社和文联、文化局在一个院子里。随着“反右”运动的深入,一忽儿听到东边猛地一嗓子:“快交代!”一忽儿听到西边猛地一嗓子:“不要耍死狗,快说!”四面楚歌。我们画报社夹在中间,你想是啥滋味?如坐针毡。只要那边一吼,我心里就扑通一声。画报社直到这时还没抓出“右派”来哩,人家别的部门都进入批斗阶段了,我们还没动静哩。领导急,我们也急。领导急着只要抓出“右派”,不管是谁。我们群众也急着只要抓出“右派”,可千万不要是“我”。
  领导更沉不住气了,不迭声地催促:“难道咱画报社一点问题都没有么?大家一点缺点都没有么?发言啊!”可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吭一声。就这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
  领导走投无路了,只好放弃“民主”,来“集中”了。说:“有的同志,说我们下乡深入生活是‘赶鸭子’,大家可以谈谈嘛!”好家伙,冲我来了。大家都知道,这句话是我的“名言”。
  这时,你猜我怎么样?我像《三侠剑》里的“棍扫群雄”的蒋伯芳,给逼到了绝处,也就豁出来了。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两眼扫了这个扫那个(好在也就七八个人),谁第一个跳出来不客气,我就对他不客气。上面我不是和你谈过老刘那件事么,这时真的显出它的灵验了。谁也不吭声,领导也没了辙,大家继续大眼瞪小眼。
  好险,俗话说“惊弓之鸟、漏网之鱼”,你说我此时像不像“漏网之鱼”?直到给“右派”平反之后,我才敢开玩笑说:我没被打成右派,是我福大命大造化大。这话我才不信哩,这个谜,我思摸了多年,若说是领导保护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还想把我往里推哩。我思摸的结果是我的“缺点”助了一臂之力,把我解救了。平常时,有人背后叫我“刺儿头”,何叫“刺儿头”?“刺儿头”就是满头带刺,不好惹。可话又说回来,你如果不招惹我,怎地知道我不好惹?我没少吃了它的亏;也没少沾了它的光。说吃亏,是年年为了它写检查;说沾光,是很少受人欺侮。凡事有利必有弊,有弊必有利。这一回,我沾了它一个大光。你想,在会上,领导已经暗示了,大伙为何还不吭声?大伙就那么爱护我?才不哩,巴不得我成了“右派”哩(按指标,画报社抓出一个“右派”就够了)。我成了“右派”,大伙也就不必天天坐在这儿提心吊胆为自己担心了。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你想,谁平常里说话,就百分之百的正确,没个漏儿?没个小辫子?谁又不知我嘴不饶人?在这种情况下发言,可不是开茶话会,傻子才第一个打头阵哩。人人心怀鬼胎,领导的暗示,泡了汤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了。领导不好再作第二次“暗示”了。再说,八成是领导也自忖着自己有小辫子。狗逼急了跳墙,给咬一口怎么办?就这么着,我过了这道坎儿。我还要说明一点,就凭我这个样儿,假如换成别的单位,兴许更倒霉,更在劫难逃。在此是福,在彼是祸。世上任何人和事,都有它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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