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那个倒霉的夏天

作者:何 申

字体: 【


  当1966年的夏天初来时,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街边绿树带来的阴凉和往年是一样的。那时我16岁,在天津市第三十四中学念初二。学校地处原英租界繁华之地,与劝业场、渤海大楼这些带有城市标志的商场、建筑相邻。校舍是当年民国总统曹锟的公馆,楼台殿阁花园长廊一应俱全气派非凡。我非常喜欢这个学校,校园里有许多幽静之处,是我和好朋友聚在一起讲故事的地方。尽管临近期末考试,但我不忙,我从小念书就没费过劲,成绩一直很好。
  我家住黄家花园(地名),与学校相隔一条小河。小河叫墙子河,河岸树林茂密,河水不很清,有鱼虫,我常去捞,捞回喂热带鱼。那一阵养热带鱼成风,我养了两缸,有几百条,太名贵的少,但都很好看。热带鱼与金鱼不同,热带鱼繁殖快,一种叫孔雀的鱼,一次就下几十条。我家那时挺热闹,三层洋楼里我们住在二层,楼里顶数我家人来人往最多。我父亲在渤海无线电厂工作,是七级半钳工(本评八级,他让了半级),他的手很巧。中国第一台电视机就是这厂出的,父亲当时是新产品试制小组组长,在厂里很有些名气。我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我有5个姐姐,大姐大姐夫在和平区委工作;二姐原在市委后调市文化局,二姐夫在市委;三姐三姐夫在天津工学院;四姐在服装厂,四姐夫在市博物馆;五姐在技校住校读书。每到星期天他们都回来,加上孩子,说说笑笑的让邻居羡慕不已。尤其是我三姐夫,知识分子好面,每次来都不空手,一定要拎着大活鱼等稀罕东西,很是乍眼。这时家里还常住着两个姐姐的孩子,归我领导。故此,数年后我上山下乡,当其他一些同学还象孩子似的打架时,而我己经去给公社给县知青办写材料,俨然像个成年人,有同学就奇怪,说他怎么不像是个“老小”?我不去解释,但我心里明白,原因就在于从小我就以“辈大”自居。老舅,是我在家里的专称,我必须做当舅舅应该做的事,尽管我比我的外甥外甥女们没大几岁。还有就是,由于同辈只有我一个男孩,父母很早就把我当大人使用,我也清楚自己的份量。比如家中的许多事,都需要我骑着车子去各单位向姐姐转达。进市委大楼、区委大院,我都不怵头,而且门清。
  可以看出,这在当时是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家庭。在政治上,已有5名中共党员,还有共青团员。在经济上,收入也不错,我经常拎着暖壶去打散啤酒,买杂样(熟肉一种),还给母亲去买糟子糕(今统称蛋糕)。母亲牙不好,要吃软的食品。如果六六年这个夏季还能和往常一样,我们的前景和身边许多人是相同的:老人健康,中年人事业有成,学生和孩子们顺利成长。何况那时国家的经济也出现了很好的局面,市场渐渐繁荣,低指标时缺少的物品也不那么缺了。人们已经能买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了。我们也能看到像《兵临城下》这样有滋有味的电影了。
  但这个夏天太可怕了,骄阳下的世界突然就变得疯狂,人们心中所有的良好愿望都被打乱打碎了。而年少的我,一开始只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具体说来,就在期末复习开始后不几天,下午突然就停课开全校大会。我们初二在学校属于低年级,看着比我们高一头的高中生在台上慷慨激昂的轮番发言,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渐渐的,那些人不再像往日的学生了,却有点像我们学校旁精神病院的病人。可怕的是并没有穿白大褂的人管他们,我想他们肯定要干出些吓人的事来。
  斜阳变得火辣火辣,发言变得声嘶力竭。我站在队伍中感到心里发紧,就有些害怕,忽然就见台上有人喊打倒谁谁谁的口号。我们都得跟着举了手,但嘴里却喊不出来,因为这个人不是很受我们尊重的女校长吗?她可是个有名的人,她的爱人是市教育局局长,叫王金鼎。听说都是老革命,怎么说打倒就打倒呢?人家怎么啦?
  夏日的傍晚变得愈发闷热,操场上的气氛已经爆炸了,终于,女校长被押上台,脖子上挂着大纸牌。几个高中生使劲捺她的头,还有人拿来剪子乱剪她的头发,往她脸上身上倒黑墨汁。我闭眼,不忍看下去,我大姐与她相认。前不久我大姐从区委派下去,当了一个小学的校长,而她是中学校长。我大姐这会儿会怎么样?我感觉到不对劲了,但我又不能离开。趁着上厕所,我钻进水房旁的淋浴室,那里黑黑的。我锁上门,脱了背心短裤,用凉水狠狠地冲了一阵。等到出来,队伍已经出发。前去的地方是市委,街道上人山人海,喊的口号是毛主席万岁,打倒的是王金鼎。如果我记得不错,天津文革第一个被开刀的人,就是王金鼎。随后又说他是市委丢卒保车舍弃的人物,总之王是天津领导干部中最命苦的人。
  那个夜晚注定是疯狂无度的。法律、人格、秩序、道德在那时全部被冲到九霄云外,共和国的稳定基石从那一刻被狠狠的摇动了。虽然我不知道“运动”在其他地方是什么样,但我能感觉出来:乱了,全乱了。黑压压人流先聚到天津市委门前,那个原先有军人站岗的大门四敞大开,全无庄重肃穆的景像。队伍随后又转到法国大教堂前。大教堂有3个硕大的圆顶,上有3个大十字架。教堂正对的街道叫滨江道,是一条很繁华的商贸街。教堂旁的小街,是买卖蛐蛐的地方,以往我常去。去前找个小罐,打好泥底,买了用报纸卷个小筒拿回去养。养一阵就找对手咬,咬赢了就封它大将军。去买蛐蛐时,常见有人进教堂“念经”。念经本是庙里事,但小时不知道那是“礼拜”,见他们那里又念又唱,就称念经。那夜里,天知道一些学生是怎么爬上去的,总之是有人上到圆顶上,把十字拆成了“1”字……
  应该是半夜了,队伍总算解散了。我回到家里。父母都没睡,等着。看我简单吃了点东西,父亲说也不知你二姐家怎样了。我明白是什么意思,起身就走。二姐家住在小白楼,那原是俄租界,最有名的起士林餐厅,与二姐家的楼隔街相望。从黄家花园到小白楼,如果坐公交车有三站地,走近道,沿着墙子河堤走,大约也得20分钟。太晚了没车了,我走河堤,河堤上尽是树,夜风吹动有点吓人,但心急也就顾不上许多了。二姐家的楼道没有灯,她家住四楼。我摸黑上去,敲门没人。没有办法,我再去市委找我二姐夫。市委大楼的大厅里到处是碎报纸和纸片,却不见有人。我又去文化局,那的大门紧闭……那一夜,我母亲使劲抽烟,叹气说:完啦,像咱老家闹胡子一般。父亲血压高头痛,用凉毛巾冰着头一声不吭。我好像在那一瞬间就全明白了,这场运动恐怕要弄得我们不得安宁了。
  母亲说闹胡子,就是闹土匪,这是东北话。我的老家在辽宁盖平,现在叫盖州市。不知从哪一代开始,老家的男孩都要从小出去“住地方”,即去商号当店员。我父亲15岁去大连,后到四平,前后20多年在一家叫“益发和”的大买卖里做事。时间长了,人又肯干,职务自然要升迁。在四平时,就当了粮油加工厂的厂长。后来打仗,厂子毁了,他们到天津找东家,就落在了天津,我就出生在天津。父亲来津后失业,日子很是艰难过。随着姐姐陆续参加工作,父亲进了工厂,生活才好转了。但危机还是悄悄的来了,六四年“四清”运动定个人成份,本来给我父定了职员,但父亲当组长时得罪了一个外号叫“大舅”的人,这人进了运动领导小组,结果最后给我父亲定了个“资方代理人”。我父亲不服,一着急,病倒了上不了班,就在家休息。现在文革来了,那成份就是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当我再去学校时,就发现有些同学胳膊上戴了红袖标,上面写着3个字:红卫兵。这些人本来不出名,说老实话,他们功课也不怎么好,但运动让他们成了学校里的新贵。真是万幸,我所在的班里红卫兵很少,其余大概都不符合“根红苗正”的标准吧。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我们开始盼望运动快结束,并积极响应复课闹革命的号召。我甚至把课本都找出来自己复习。但很快我就看出,这运动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再在教室里安安稳稳的上课,看来只能是一种奢望了。
  

[2] [3]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