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一名小八路的人生大错车

作者:闻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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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人老刘
  
  1974年入冬以来,刘振义就开始忙乎,拿着各样的食品票到副食店排队,把猪肉呀饼干呀等等的买来,把怕热的东西冻在宿舍后窗外面。有的食品票是跟别人借的,或者是拿别的东西与人交换来的。这样一点一点地攒,到离年将近,他已经攒够了两布袋好吃的东西。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他拥有了这样多的好东西,无异于阔佬。更让他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到东北的大庆市去探亲了。为了这次探亲,他不是准备了一冬,而是准备了好几年。东北是那样远,天又是那样冷,路费又是那样多,他不可能年年回去,他不得不采取“攒假”的方法,把好几年的探亲假加起来,多待些日子。有人跟他开玩笑说:“老刘啊,你是旱时旱煞,涝时涝煞。”老刘这时的年龄还不到50岁,身体亦健壮,然而夫妻两地分居,隔好几年才能有一次相聚,所以才有旱涝之说。没想到刘振义勃然大怒,吼道:“你是混蛋!你真是混蛋!”跟老刘开玩笑的是一个年轻警察。那警察挨这一顿骂,扭脸就出了屋子。那警察在背后跟我说:“老刘这人,真是神经病!”
  终于有一天,老刘很郑重地告诉说:“小靳,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我已经买好了车票,腊月二十那天晚上七点,我坐火车到东北探亲。”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性质和工作环境,这样才能使人明白。1972年秋后,我到沧县交通局当临时工,在修了一年公路桥之后,被留到稽征所收养路费。稽征所属县交通局,却受地区交通局的委托,征收沧州地直和沧州市的运输车辆的养路费。因此稽征所就设在市区各个路口。那时车少,每到月初月末我们就骑着自行车送证上门。对于漏征的各地车辆,采取守株待兔的方法,手持红绿两面小旗,在路口拦车、查证。查到之后,补交即可,不像现在动不动就罚款。稽征所是两间孤零零的红砖房子,就在长途汽车站斜对面,临着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这时刚刚有警察,警察就在对面立起一个亭子。那亭子冬天冷,夏天热,不宜人待,所以警察就经常来我们的小屋喝水、歇着。
  稽征所共有三个人,岁数最大资格最老的是刘振义,还有一个李宝义,资历最浅的是我。但奇怪的是,老刘并不是我们的领导。三个人谁也不领导谁,谁也不服从谁。这很奇怪。
  我和李宝义就住在稽征所,老刘在交通局有宿舍。他那间宿舍里住两个人,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老叶。这老叶,老实厚道,只是有些邋遢,不爱洗脚。他在另一个稽征所。老叶比老刘年轻,有时会跟人打扑克,甚至打到很晚,回来后轻手轻脚睡下。但第二天早晨起来,脱下来的胶鞋就没了。找啊找,原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屋外。老叶汗脚,那鞋太臭。每天都是待老叶睡实之后,老刘翻身起床,蹑手蹑脚把鞋给提出去。问题是,他不一定把鞋放在什么地方,有时是放在门口,有时就有可能放到屋檐上面。几乎每天早晨老叶都光着脚到处找鞋。问老刘,老刘也不理。
  老刘每天准时上班,走着。好在交通局离稽征所不太远,十多分钟就能走到。他提着一个黑色塑料包,里面放着《参考消息》、老花镜和红绿旗。那时大概刚刚有斑马线,但没人走。汽车、马车、自行车和行人在一起裹着。警察一天只上八小时,且上班时间没准。即使上班,除了管管特别出格的汽车,别的一律不管。中午饭时,警察亭子周围就横七竖八停满了山东来的拉粮食的毛驴车。但老刘绝对走斑马线,尽管马路上一个人没有,他也要等着绿灯亮了再走。这甚至都遭到警察的奚落,说老刘真是神经有毛病。
  他的神经也果然有些毛病。比方说有人问路,如果问者是乡下老农,就非常热情地拉起那人的手,过斑马线,走到老远,东指西指,告诉得唯恐不详细。若是问路的有些“气派”,他就装听不见,把脸扭到一边。他手上还戴着一块表,那时戴表的人很少,他这样亮晶晶的也是稀罕。常有过路人问时间,他也是根据问者的情形,或告诉或不告诉,或连几分几秒就告诉清楚或连理也不理,甚至会说:“我的表,凭嘛告诉你!”
  他每天回到交通局机关,很少有人理他,他也很少理别人。特别是对当官的,就更不理。不仅不理,有时甚至故意找别扭。有一年放了年假,我和李宝义都回了老家,稽征所只有老刘值班。头一天下午,交通局秘书把过年回家的东西放在了稽征所,说明天一大早有一辆顺便车给捎回去。第二天清早,汽车停在了稽征所门口,秘书来了之后,才发现屋门锁着。他赶紧跑回机关宿舍,急急敲老刘的门。老刘听见了装作听不见。叫得时间长了,老刘终于把门打开一条缝,递出一把钥匙来。秘书急忙跑回稽征所,左开右开开不开,原来钥匙不对。大冬天,急得秘书出了一汗。他只好再跑回交通局,再敲老刘的门,跟老刘说好话,老刘才把钥匙给他。
  老刘的打扮也奇特,平时就穿蓝上衣,突然就有那么一天,他会非常郑重地穿上旧军衣,在左胸上别一大片各式各样的勋章。这一天他会很高兴,警察问到他这些勋章的来历,他就会如数家珍,一枚一枚地讲:这一枚是抗日战争时,如何如何得的;这一枚是解放战争时,如何如何得的;这一枚是朝鲜战争时,如何如何得的。他当时讲得很详细,可惜当时懵懂,没记下来。但讲着讲着,他就突然不高兴了,扭身走开。如果还缠他,他就会说:“你们小毛孩子,狗屁不懂!”
  后来有人告诉我,刘振义曾是英雄,但现在是一个“右派”,有一次甚至差点枪毙了他。
  
  红小鬼
  
  刘振义虽然与周围的人不大友善,但对我却很好。他知道我是老实孩子,当单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一改“神经病”的情状,很亲热地跟我说这说那。他分无数次、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过他的历史。
  他是沧县刘褚寺村人,自小家贫。弟兄多,他行四,因此人称老四。老四长到13岁,仍旧吃不饱饭。听说献县一带有八路军,他想到了当兵。最现实的想法是,当了兵起码饿不死。他那时连一双鞋也没有,连家里人也没告诉,光着脚丫子顺着沧石路走到献县,在那里当了八路。他参加的是贺龙的120师。后来跟着部队到了太行山。部队上南方人居多,多是长征过来的红军老战士,他们都亲热地称他为小鬼。他年龄虽小,但很勇敢,又机灵,无论谁喊他他就喊一声:“到!”叭一个立正。在连里先当勤务员,后当通信员,几年之后就当班长了。
  有一次夜间,他们偷袭日本鬼子的一个据点,他冲在最前头。他在怀里揣了三颗手榴弹,都拉好了弦。他像壁虎那样沿着山壁爬,这是他白天侦察好的,在这个角度敌人很难发现。他爬到了一个绝壁上,这里离据点最近,又居高临下。突然像一只鹰隼那样纵身而下,猛然飞落到敌人据点上。真是神兵天降,把敌人惊得目瞪口呆。他先制服了那个站岗的鬼子,然后把三枚手榴弹顺手扔到敌人指挥所,随后一枪打掉探照灯。部队很快就攻了上来。那一次他是立了功的。老刘说,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纵身飞到炮楼上去的。那样的一个距离,平时无论如何难以飞跃。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他害了雀盲眼,还有好多人也害了雀盲眼。雀盲眼亦即夜盲症,像鸟雀一样夜里看不见东西。八路军多在夜间行动,眼睛看不见怎么行呢?为了增加营养,他们晚上由眼睛好的人带着,到山神庙里去捉野鸽子。在佛龛里,在屋檐下,栖息着好多野鸽子。那些野鸽子被他们弄得扑啦啦乱飞。鸟雀夜盲,他们也夜盲,鸟和人相互撞击,但还是被他们捉到不少。吃了那些野鸽子肉之后,夜盲症竟然好了。
  在太行山打了几年仗之后,他被派到延安,进抗大学习。学校生活很艰苦,学员们一边学习,一边生产。抗大七分校的校长是彭绍辉,他也和学员一起参加劳动。彭绍辉是独臂,使用工具不方便。为此,他专门请人打制了一把一只手用的锄头。学校自己生产的粮食、木炭、羊毛、蔬菜等,不但自给有余,还可拿出部分支援前方。抗大的口号是:组织起来,自己动手,开荒生产,丰衣足食,积蓄力量,准备胜利。此举深得毛泽东嘉许,他夸彭绍辉比孔夫子还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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