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4期

牧人及其它(四章)

作者:阿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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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过日月山,就到了倒淌河。公路边干燥的草滩上,胃出一汪清泉,你只能感叹奇迹的无处不在。
  那泉水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西行。从飘着风马旗和一匹马烈火般长鬃的源头开始,一路蜿蜒,袅袅娜娜,像一个弱女子在西部苍凉的天空下背转身子,孤孤单单地上路。邵情景让人毕竟有些不忍,就停住车子,站在路边的风中,默默地送上~程。
  这让我不由想起六世纪中叶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就在倒淌河边,文成公主乘坐的车辇扬尘远去,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送亲队伍中,有一个饱襟飘飞的长者突然咳嗽连连,弯下腰去,把一把老泪抛撒在天边的荒丘枯草丛中。这个人就是在唐蕃关系史上因扮演了送亲使者这一特殊角色而垂名青史的李唐宗室李道宗。
  站在倒淌河的源头,我不禁恍惚:这个满面泪水的长者,会不会随时从我们当中某一个人的身体中站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倒淌河,就会变成我们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只能是大唐文成公主的叹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我,才会这样傻想。谈话
  在玛曲活着的那些人当中,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他经常睡不着觉,半夜起床,看河水洗白岸边的石头。
  有一次,露水闪烁,我和他坐在草地中间。他告诉我一些奇异的事情。他说,在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我只是他的役夫和走卒。我常常替他去做一些看起来十分荒唐的事情。比如:去岩石缝巾察看一条风干多年的蛇;在花朵中辨认可以使孕妇呕吐不止的药草;用羊皮书写一些“年哦”体诗歌;不定时访问附近的几所寺院,等等。我在上班时经常感到神思恍惚,梦及古代和一只金色的大鸟……
  这个与我在草地上进行谈话的人,是我的学生。几年不见,我感到有些恍惚,甚至怀疑那次谈话是否真实?就像我常常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真的还生活在玛曲的人群之中,而不是在我的体内?玛曲的街道
  在玛曲的街道上,风是一年四季的常客。街道似乎是为它们而建。唯一的十字路口,四通八达,没有一丝障碍,风可以呼啸着来,呼啸着去,拍遍所有沿街的门窗,掐疼每一个在街上匆匆出现的姑娘的脸蛋。在玛曲,你不用留意,就可以发现,在一些店铺的木板缝隙,在一家粮站陈旧铁栅的尖顶,在单位办公室肮脏的窗玻璃上,甚至在那个迎面走来的藏族男人蓬乱卷曲的发丛中,夹着、挑着、贴着或晃荡着一些破碎的纸片、塑料袋、干枯的杨树叶和令人生疑的动物的毛发——像一艘刚刚打捞上来的沉船,浑身挂满了海底的水草——这是风的勋章,它把它佩在了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地方。在风经过的街道,沙土久久地沉醉。岗亭、台球桌、电影院门前油漆斑驳的招牌、昏暗光线中的肉案和砧板上忽明忽灭的刀子、一具冒着热气的牛头骨……都像是悬浮在其中,极不真实。你想在其中脱身、逃跑,已不可能。你来到玛曲的街道,只能随波逐流,让风裹挟着你、推搡着你、翻遍你的口袋、给你鼻子上狠狠一拳、从一个街口把你带到另一个街口——一座裸露的草原,或一条旱季的大河,硬朗而沉默的北国边地风光,出现在你面前。在大风中晃过的那些面孑L当中,没有一个是你熟悉的。他们(或她们)都带着大风部落的徽记——干燥的皮肤、紫红的脸庞、凹陷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管不顾,憨厚直爽,朴拙天真的神情,以及那抱襟中揣着的白酒,为一个远道来的朋友杀死豢养多年的三只白兔的举动——都是你所不熟悉的。除了那一个,唯一的一个——趔趄着身子,顶风在街道上奔跑,抱襟像大鸟一样腾空而起的青年——是你眼前湿漉漉、心中潮乎乎的兄弟。你是在六年前来到了玛曲,那时你的心中还盛放着爱情——为一只蝴蝶的宛转飞离而痛不欲生,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而彻夜不眠。牧 人
  曾经年轻的牧人一旦从心底翻腾出那些积年的陈事,暮色中灰寂黯淡的眼神就会在顷刻间突然复活,包括苍老的语调和管壁中滞涩粘稠的血流。仿佛于瞬间穿越了时空,对往事的回忆使牧人在一个野云四合的黄昏感到生命正在重新聚集,所有像流水一样漂走的东西又一回到他的身边。他甚至已经看清:在前往拉萨和一支格桑花的路上,那根一直牵引着他的秘密的牛皮细绳。时间的鸟群在他身边层层堆积,这使他凸现在沧桑世事中的身影愈加显得晦暗和孤独。
  他的言说明显渗入了某种幻觉的东西,时间的线索越来越含混不清,事件往往被一些神秘的因果所笼罩,就连那些真实的细节也因此而悬浮起来。透过迷雾我们发现,纠缠他一生的其实只是两件事,而占据他漫长一生更大篇幅的那些具体、琐细、平淡、千篇一律的牧人生活内容——转场、牧放、炊饮、交媾和生殖——在他的回忆中被省略了。这是一种强烈地暗示——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将命运归结到一两件看起来更像是偶然的事件上面,而每日琐屑生活中隐藏的更为复杂的东西,只有待在以后的岁月中慢慢地呈现。
  在这里我们似乎没有必要仔细地回顾影响他整整一生的那两个“核心事件”。我们只需知道,和每个草地上的孩子一样,他的少年时代是在一座相当著名的寺院中度过的。在那里,宗教生活几乎遍及他所有的领域,包括他草就的那些“年哦”体诗歌,但唯独没有触及他充满生意的心灵——关于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一颗少年的心灵和一种禁欲的宗教之间,毕竟是有一大段距离的。还俗不久,他很快被卷人了一场疯狂的部族仇杀——在那个时代,这种事情往往是难免的——火光中,他看见了被毁坏的恋人的脸庞,以及灰烬中呻吟不止的大地上的村庄。经历了这一切的牧人,开始日渐变得麻木和恍惚,呓语和恶梦时常伴随着他。一具缺乏灵魂的躯体,终日在高原的湖泊和草坡间游荡,烈酒和女人自然而然地成了他打发难耐时光最好的东西。这样的光阴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倦,早年的生活又一次电光石火般照亮了他的内心,他似乎在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前定。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游移,但更加沉默。他加人到了每年去拉萨朝圣的人群当中。
  显然,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但端倪初现,所需的仅仅是印证。当我们在碌曲尕海湖畔的一顶帐篷边遇见他时,他已经完成了:这个牧人,这个年老的牧人是和一个异常平静、完满的黄昏一起,站在我们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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