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1945年2月16日3时12分

 



  施蒂尔里茨把埃尔温送回家。每次与情报中心联系之后他都感到疲倦,所以车速很慢。

  车子沿路穿过一个树林。这时风已停止,高高的星空万里无云。

  “不过,”施蒂尔里茨继续后索着,“莫斯科估计到谈判的可能性,还是对的。即使他们还没掌握具体情报。但是这种设想是可能的,因为这合乎逻辑。莫斯科对于元首周围的人相互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十分了解。从前这种斗争目标十分明确,那就是为了靠近元首。现在恐怕恰恰相反。不管是戈林,还是鲍曼、希姆莱、里宾特洛甫,现在他们关心的都是怎样保住他们的帝国。对他们每个

  人来说,谁能与西方单独请和,就意味着他保住了个人的性命。他们每个人担心的是自己,而决不是为德国和德国人的命运操心。在这种情况下,五千万德国人只不过是这几个人为了自己而进行赌博时所用的纸牌而已。只要他们手中掌握着军队、警察、党卫队,他们就可以随意摆布帝国的命运方向,只求能得到他们个人人身不受侵犯的保障……”

  突然一道刺眼的灯光晃了一下施蒂尔里茨的眼睛。他眯缝起双眼,不由自主地踏了一下制动器,刹住汽车。从树丛后面开出两辆党卫队的摩托车,横在马路中间。一个摩托兵把自动步枪对准施蒂尔里茨的汽车。

  “拿出证件来。”摩托兵说道。

  施蒂尔里茨把证件递给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摩托兵看了看证件,向施蒂尔里茨行了个举手礼,回答说:“听到警报,我们紧急集合搜索无线电报务员。”

  “搜索得怎么样了?”施蒂尔里茨把证件放回衣袋,问道。“还没发现什么吗?”

  “您的车子是我们遇到的第一辆。”

  “那你们是不是想检查一下车尾箱?”施蒂尔里茨微笑了一下。

  两个党卫队摩托兵笑了。

  “前面有两个弹坑,请您当心,联队长先生……”

  “谢谢。”施蒂尔里茨答道,“我一向是很谨慎的…”

  “这是在埃尔温发报之后。”施蒂尔里茨明白了。

  “他们封锁了向东和向南去的道路。总的说,这太幼稚可笑了,当然如果他们是和一个不太了解德国情况的人打交道,这样做原则上也还是对的。”

  他绕过弹坑。这是刚刚炸开的弹坑,汽车走过时从前窗吹来一股强烈的焦糊味。

  “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想想咱们这几只公羊吧。”

  施蒂尔里茨继续思索着,“其实,他们并不是像库克雷尼克塞和叶菲莫夫①所画的那几只公羊。就是说,媾和与里宾特洛甫、戈林或鲍曼有个人利害关系,我认为这正是解开这一难题的关键。等我研究过帝国最高层的人物后,我应该仔细观察一下施佩尔,他虽是主管德国的工业,但恐怕他不仅是位有才干的工程师;十有八九他还是个有头脑的政治家;可是我对这个有可能去与西方实业界领袖们联系的人物,至今还没有认真地研究过。”

  ◆(库克雷尼克塞是前苏联著名讽刺画家(库普里扬诺夫,克雷洛夫,索科洛夫)一起合作作画时用的笔名。叶菲莫夫也是苏联的著名画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几位画家发表了很多鞭挞法西斯头子的讽刺漫画。 -一译者注。)

  施蒂尔里茨在湖畔停下了车子。黑暗中他并没有看到湖面,但是他知道它就在这几棵松树的后面。夏天他常喜欢到这个地方来,散发着浓郁松脂气味的天空像是一幅图画的背景,上面画着一棵棵黄色的树干,一道道白色的阳光透过粗壮的针叶树冠。每次他总是走到密林深处,躺在茂密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地呆上几小时。最初他觉得,他所以喜欢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寂静无人,附近也没有嘈杂的浴场,这里有挺拔的黄青色的松树,黑色湖岸上一片白沙。但后来施蒂尔里茨在柏林附近又发现过几处这样人迹稀少寂静安谧的地方:瑞恩附近的小橡树林,还有萨克辛家森附近的大森林,那里树木看起来像是蓝色的,尤其是在春天积雪融化后露出褐色土地的时候。于是施蒂尔里茨明白了,为什么他只喜欢到这个小湖上来的真正原因。原来有一年的夏天他是在伏尔加河流域戈罗霍韦茨附近度过的,在那里他见到的正是这种黄青色的松树,这样洁白的沙地,密林中也有一些到了仲夏时节长满青草的黑色的小湖。他想到这个小湖畔来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的,机械的愿望了,有时施蒂尔里茨对这种经久不减的愿望感到有些害怕,因为他离开那里的时候总觉得精疲力尽,困乏不堪,恨不得能喝上几杯酒,而且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想当初1922年,他执行捷尔仁斯基下达的任务,随白匪军残部离开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开始在日本,满洲及中国进行从内部分化俄国侨民的工作;那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如此困难,因为在这些亚洲国家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怀乡之情。那里的大自然更为优美雅致,小巧玲咙,整齐别致,娇艳得有些过分。但是后来他接受了情报中心调他去与纳粹分子斗争的新任务,为此他要去澳大利亚,到德国驻悉尼使馆声明他是在上海被抢劫一空的冯·施蒂尔里茨。就在他搭车从悉尼去堪培拉的途中,他第一次感受到怀乡病的发作。

  汽车穿过一片大森林,他觉得似乎他是在驶向坦波夫州的一个什么地方。车子行驶了七十八英里,在一家酒吧间附近停了下来;与他同车的旅伴们下车去吃三明治,喝咖啡,他一个人在附近漫步徘徊;就在这时他领悟到,此地的树林与俄罗斯的树林大不相同,这里长的是些枝树,散发出特殊的辛辣芳香,气味沁人心脾,但却是一种陌生的异乡他国的气味。拿到新的护照后,施蒂尔里茨在悉尼一家德国人(他曾捐款支援过纳粹党)开设的大饭店工作了一年,之后,他受饭店老板之托来到纽约,在德国使馆找到了工作,并加入那里的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在那里他完成了帝国机要部门交付的几项任务。后来,他以保安处军官的身份正式调往葡萄牙。他在一个贸易代表团一直工作到西班牙佛朗哥军事反叛的爆发。随后,他平生第一次穿上党卫队保安处的制服出现在布尔戈斯市。从那时起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柏林,偶尔短期到国外出差:他去过南斯拉夫的萨格勒布,日本的东京(世界大战前夕他在这里最后一次见到过佐尔格①),以及瑞士的伯尔尼。但是无论他走到哪里,唯一使他心驰神往的地方就是这个松林中的小湖。德国的这片小天地就是他的俄罗斯,他在这里就如同到了故乡,他可以在这里躺在草地上仰望浮云,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习惯于对事、对人以及对自己内心极其细微的变化进行分析的施蒂尔里茨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向往这个松林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没有什么神秘莫测和不可解释的。他理解到这一点还是在有一次他到这里度过了一整天的时候。那天他带上了女管家做好的早餐:几片夹上香肠和乳酪的面包,一背壶牛奶,一暖瓶热咖啡。他还带上了一个绞竿和两个普通钓鱼竿,当时正是狗鱼产卵后贪食的时节。施蒂尔里茨买了半个圆形黑面包,作钓鲤鱼用的鱼饵,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小湖里有很多鲤鱼。施蒂尔里茨捻碎了一些黑面包撒在芦苇丛附近,然后回到林中,在毛毯上摆好整整齐齐装在玻璃纸袋里的早餐,很鹏店橱窗里陈列的食品模型。当他把牛奶倒进一个可以伸缩的杯子时,突然他感到眼前这些橱窗展品似的面包是那样索然乏味,叫人看了就心烦,于是他把黑面包掰成几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喝着牛奶。这时他心里感到甜丝丝的,但又有几分悲伤,愉快中夹杂着某些不安。往事又浮上了他的心头:也是这样的草,这样青色的树林,还有保姆那双手,不,他只记得她那细长温柔的手指,也是这样的黑面包,还有盛在粗瓷杯里的牛奶,那螫了他脸颊的黄蜂,和那白色的沙地…他想起了自己吼叫着向湖边奔去的情景和保姆的笑声,还有日落前天空中成群的蚊虫嗡嗡的尖叫声…

  ◆ ①佐尔格·里哈德(1895—1944)是苏联侦察英雄.30—40年代以德国记者身份先后住在德国和日本,此间为苏军搜集过很多宝贵的情报.1941年在日本被捕,1944年在东京被处死.——译者往。

  “我为什么把车子停了下来?”施蒂尔里茨在漆黑的公路上慢慢地踱来踱去,忽然这样向自己问道。“对了,我本来是想休息休息…好了,我这不是已经休息过了吗。明天去埃尔温家取阿列克斯的回电时可千万不要忘记带几听罐头牛奶去。哼,我肯定要忘记的。所以今天就要把牛奶放到汽车里,而且一定要放在前座上。”



作者:[苏] 尤里安·谢苗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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