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六节

 



  这样过了许久,忍受着由于消息闭塞和灾祸预感带来的折磨。一切都令人担心.一切都莫名其妙。当然,战争伊始,一切就都是彻里糊涂的,对此,阿盖耶夫也已开始习以为常,他只能靠个人的聪明智慧和机巧灵敏去应付。但那时他只是一名士兵,不需他自己作出重大决策——那是别人的事,他只要执行就是了。可是到了这里,处境就不同了,他集领导和下属于一身,不仅要自己作出重大决策,而且还得自己去身体力行。这真是一种困难、尴尬的地位。再说,他对情况茫无所知,任何失误都会招致没顶之灾.单是一个人牺牲还算事小,可同他有关的圈子却偏偏越来越大。早先只涉及莫洛科维奇一人,仅仅过了几天,现在事情又牵连到巴拉诺夫斯卡亚、叶夫谢耶夫娜、基斯利亚科夫了。一旦他决策失误,其余的人都会一块儿遭殃。

  躺在那里想心事的阿盖耶夫,瞧了一眼莫洛科维奇带来的礼物:用旧报纸裹着的一块上好猪油,几只鸡蛋,一块显然是家制的黑面包。他心绪恶劣,夜里的困扰有增无减。但他还是拿了面包,掰下—块,不紧不慢地吃着。看来,他的食欲正在恢复,他想,体力也该随之恢复了。再过几天,他就能够飞出这个小窝,做更多的事了。总是应该有所行动。他明确意识到,在这种时刻,无所事事——尽管是被迫的,也带有某种犯罪意味。当战争灾难逼近的时候,他没有权利袖手旁观——即使他是伤员。他没有足够的耐力。任何计划都不应成为他逃避斗争的借口。他最能理解莫洛科维奇的急躁,虽然他非常担心,怕莫洛科维奇一时性急犯下错误,使他们两人同归于尽。只有斗争中的牺牲才问心无愧,可他还不适于斗争,必须把伤养好。

  一整天他都在为战争、人民的命运而苦思冥想,也为个人的不幸遭遇而焦虑。阿盖耶夫每时每刻都无法摆脱烦恼,这是由于他明确地意识到了,只是由于愚蠢才不得不退出这场异常艰难的斗争,而斗争正在几百公里以外,在俄罗斯的辽阔土地上进行着。人民陷入苦难,城市和农村都在苦难之中,但最困难的还是军队,它本来应该但却无法抵挡敌人前进。在同德军的最初交战中,阿盖耶夫就明白了,敌人的火力比他们强。不论红军怎样致力于火力供应,德国人还是超过它。他们的迫击炮使田野弹片横飞,他们的机枪和自动步枪不断喷射子弹,他们的飞机从早到晚肆行无忌,把一切能够炸毁的都炸毁了。要想阻挡这只火龙实在困难,更困难的是实现有秩序的撤退。不论是谁,不论是在大路上、田野里还是城市里,人们都无法抗拒德国人的坦克。如果德国人已经过了斯摩棱斯克,那么用什么办法,在什么地方才能挡住他们?

  阿盖耶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仓门开了,巴拉诺夫斯卡亚大婶给他送来了午饭——一锅嫩土豆,一大罐牛奶。她把午饭放在木箱上,叹息了一声。

  “吃点吧。快些把伤养好。”

  “谢谢你,大婶,”阿盖耶夫被女主人的关怀感动了,由衷地说道。他看着那罐牛奶,问:“难道说您有奶牛吗?”

  “没有了。这是邻居给的,难为她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只母鸡,是留着孵鸡雏的。对,还有一只猫,它叫古尔泰。”

  “您瞧,他们给我送来了猪油和这个……您拿些去吧,咱们分着吃。”

  “不,您说什么呀!”女主人紧忙说,“这是给您的,您是病人,您得养伤。”

  “请告诉我,还有别人知道我住在您家吗?”阿盖耶夫问完,紧张地等待着回答。巴拉诺夫斯卡亚惊异地瞧着他,眼睛在修女式的包头布下熠熠闪光。

  “您说什么!怎么能那样!我谁都没说。这是什么时候,您……”

  “谢谢您,”阿盖耶夫如释重负地说,“请您原谅我……也许,我能好,我不会使您丢脸的……”

  “我没说的,安心养着吧。我懂。我有过一个跟您一样的儿子,一样的额发。二十六岁。”

  “真的吗?”

  悲哀使巴拉诺夫斯卡亚一下子佝偻了,她用头巾角擦着泪水。阿盖耶夫预知不妙,后悔不该这样问她。

  “真的。阿辽什卡牺牲了。”

  她只抽搭了一次,立刻克制住自己,叹息一声,在门口平静地说:“在白俄罗斯西部工作过,铁路工程师,大学毕业。毕业后刚在沃尔科维斯克工作了一外。他一直叫我去,当然,我也想去,不过只是想去看看他。除了儿子,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可我总是没走成,得侍弄菜园子啊。战争爆发了.儿子也断了音讯。没有应征入伍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而阿辽什卡却不见踪影。等啊等的,我心知不好。果然是这样。上月有个妇女从车站上来,她是回母亲这里来的,也在西部工作。她说,我的儿子牺牲了,德国飞机轰炸了铁路,我儿子胸部受了重防,死了。她带来了儿子的皮包。我立刻认出来了,是他上大学时用的那个。每次回家都带着它,我总是把吃的放在里面。我打开提包一看,东西都是儿子的。衬衫……”巴拉诺夫斯卡亚语塞了。瞧了阿盖耶夫一眼.但那富有表情的目光使阿盖耶夫立刻明白了,他身上穿的是谁的衬衫。“衬衫两件,内衣,关于火车的书,证件;原来,那位妇女是和我儿子一块逃难的,路上出了事……牺牲了。”

  “是的,许多人都牺牲了,”为了打破随之而来的沉闷,阿盖耶夫说,“既有军人,也有平民。”

  “牺牲了许多人。牺牲还在继续。就连我们这个小村镇也不能幸免……唉,这场贪得无厌的战争,从前可没有过。”

  阿盖耶夫沉默着。有什么语言能够减轻女主人的悲哀呢?老年丧子,对于母亲来说,还有更大的悲哀吗?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女主人总是那样一副修女般的哀怨表情和少言寡语。

  “我想指给您看,”女主人的情绪略有缓和之后,向干草堆后面边走边说道,’要是有情况,这里有块板子是能掀起来的。您看,从下到上。一钻出去就是一片草莓地,然后是菜园和马铃薯地,直通大水沟。要是万一来不及躲……您是明白的,现在这种时候。请您原谅……”

  ‘明白了。谢谢您,大婶,谢谢,”阿盖耶夫感动地说。

  她从小屋里静悄悄地走了。阿盖耶夫忧伤地嘲弄着自己:真是颠倒一切的时代啊.他,一个红军指挥官,本该保护这位大婶的生命和安宁,可倒好,事情却翻了个个儿:得大婶来保护他的性命,为他的安全操心了。当然,他是无限感激女主人的,可总是有点儿那个……要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女主人的关怀,而不觉得过意不去乃至引咎自责,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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