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七章 第一节

 



  砂坑里的工作已经所剩无几——只有靠近墓地的最后一个角落。那里遍生苦菜和鲜嫩的冰草。挖到这里即可算做大功告成了。但是阿盖耶夫并不急于动手。从早晨起他就坐在篝火旁烤手。篝火半死不活,烧的是垃圾和纸屑,冒着难闻的浓烟。早晨多云,见不到太阳。草地上没有露水,田野上吹来清新凉爽的微风,墓地的树木发出烦嚣的声响。阿盖耶夫披上蓝色锦纶防水上衣,回想着自己的梦境。

  这个梦普普通通,从形象性上说,平淡无奇,但是它那凶险可怖、不可理解的含意却使阿盖耶夫不胜惊讶:这个梦境连一贯善于破解夜梦谜团的阿盖耶夫都参悟不透。

  这个梦没有开头,直接进入了主要部分。他,阿盖耶夫,从各方面看,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另一个世界或另一个时代——不小心失足跌下,跌到了巨大无比、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旷空间,孤零零一人,举目无亲。很难看出这个空间的性质,甚至难于断定它是什么——海洋,大地,还是宇宙。不过,周围一切都没有视觉形象,一切似乎都属于感情领域,体现为一种绝对的、折磨人的孤独感受。随着梦境的拖长,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而空间却孩人地扩大,充满了惊悸、恐怖、无从排遣的痛苦。这种痛苦多半是心灵上的,因为阿盖耶夫感到自己的肉体根本不存在,在这谜一般的环境里只有一个抽象的“我”,没有血肉之躯,然而充满了痛苦感受。然而,他这没有肉体的“我”不断地萎缩,随着谜一般的空间的膨胀在不断缩小。最后,终于到了“我”完全消逝、溶化的时刻,只留下关于自己的概念,对自己处于没有任何环境、没有任何形象的某个地方的回忆或想象。剩下的只有他的苦难,而他全部地、无保留地转化成了这种苦难,离开这种苦难,便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非常奇怪,不过这个梦给他的某些感受,却使他记起了很早以前他亲身经历过的死亡。当时他胸部中弹,昏迷中跌入人坑。但是,由于无法理解的偶然性,他没有摔进水里,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开始逐渐苏醒。周围万籁俱寂,警察们已经返回了镇里。天上飘洒着鹅毛大雪。他从水中爬上干地,久久地在水洼上方的斜坡爬着,一直爬出人坑,来到路口。在这里他再次丧失知觉,在冰冷的污泥里躺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继续向前爬行。爬到大道上,已是破晓时分。他很走运,这次天赐的机遇拯救了他:从镇里出来的第一个行人竟是自己人。他默默地把血肉模糊的阿盖耶夫抱上大车,而在天大亮之前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他躺了一个冬天——神志不清,赢弱无力,甚至生命垂危。他熬过了伤寒,两次被隐藏在偏僻小田庄里。但是,春天一过,连他自己都觉奇怪,他竟然站了起来。这一切已是陈年往事,大慨都已不再能使他激动,似乎不是他的亲身经历,而是在电影里看过的故事,或者是一场梦。可是,今天这场酷似那场似是而非和模模糊糊的梦,竟把往事从淡忘中唤醒,惊扰起了他那些早己迟钝的感情。

  很难想象这场噩梦究竞持续了多久,甚至记不得它的结局如何,只知道阿盖耶夫从梦中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能是他醒了,也许是他又睡熟了,但没有继续做梦。然而,这些黑夜里的苦难却使他情绪一落千丈。阿盖耶夫以为白天一定会发生什么坏事。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不管他怎么根据往日的梦境破解,也是无用。做这种荒诞无稽、苦痛万分的噩梦,他还是头一次。所以他呆坐在篝火旁,连茶都没有喝,心中忐忑不安,脸也没刮,完全脱离了习惯的劳动常轨,不知作什么是好。

  正当他心忙意乱之时,忽然看见有两个小朋友在钻过墓地围墙的豁口向他走来。他们默不作声,没有问好,就象刚刚离开这里重又回来他的。

  孩子们站在篝火旁,望着可怜巴巴,即将熄灭的火焰。他们是天生腼腆怕羞、寡言少语的阿尔图尔和比较爱说话的舒尔卡。

  “有事吗,孩子们?”阿盖耶夫无精打采地问,希望借此摆脱使他难受的状态。

  顽皮好动的舒尔卡一边用树条掀动篝火,一边连珠炮似地说出了来意,从而立即引起了他的兴趣。

  “挖土机要开到这儿来。就要来。”

  “什么挖土机?”

  “要来推大坑。修建养禽场。”

  “原来是这样!”

  关于养禽场的事,他曾经听说过——一次他去镇里买面包,听见在商店门前抽烟的几个农民谈论什么养禽场,据说为修建它正在招收各种手艺工人。但是,他没有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便从他们身旁走过去了。

  “谁告诉你们的,孩子们?”

  “米科拉说的。噢,就是阿尔图尔的哥哥。他去发动挖土机了,很快就开来。”

  阿盖耶夫沉默不语,看来他的事又有新的转折,他想象着这些挖土机怎样开来,怎样对付这片大坑;应该趁着还有时间,哪怕把这个杂从蔓生的角落挖下一锹深也好,以便彻底肯定那里什么也没有。哪怕仅仅是为了洗刷良此。在此之后,随他们按既定计划去挖、去填吧。这是所有可能作出的决定中最合理的一个,应该站起来,拿起锹来动手。可是,他依然坐着不动,眼望着孩子们如何饶有兴致地弄着篝火——他们开始往篝火里添加基地树木留下的干枝枯叶和枯萎的野草。篝火得到燃料后.先是借助风力冒起浓烟,接着火舌生机勃勃池演出烟幕,舔噬枯草,发出吡吡剥剥声响。阿盖耶夫坐在那里,情知自己不会站起来,那个不曾挖掘的角落将不会受到他的触动,因为……因为他不想挖掘它。

  他已经习惯了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再没有别人埋在这个人坑里了,而且从来不曾有过。夏季两个月的劳动,已使他培植起一种希望,这希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所以他下不了决心用它来冒风险,因为冒险可能摧毁这个希望。

  不,他已经不再想挖出个究竟了,冲动已经减退,倘若事实其相一旦呈露在他的面前,他淮备逃避开它。挖掘期间得来不易的希望犹如一只幸福鸟,已经靠近他在盘旋飞翔,眼看就要落在他那磨出老

  茧的手上。他一动也不动,深恐惊吓着它,飞走而永不复返。非常可能,是他错了,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怯懦想法,是软弱的突发表现。可是,问题的症结在于他已经没有力量克服这种软弱,而且也不想克服。

  孩子们低声交谈着,在篝火旁忙来忙去。舒尔卡抱来一些在墓地围墙边拾到的枯枝,阿尔图尔把它们塞进刚刚复燃起来的篝火。

  沉浸在思索之中的阿盖耶夫痛苦地思考下一步该作些什么。从各方面看,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行动。如果不是孩子们突然大喊大叫起来,说不定他还会一直情绪低落地、犹豫不决地坐下去。

  “来了!来了!……”

  阿盖耶夫浑身一震,侧耳倾听。阿尔图尔和舒尔卡向坡下跑去。阿盖耶夫听到了墓地后面大道上机车发出的刚刚听得到的隆隆声。这轰鸣声越来越大,响彻了村镇郊外。履带的轧轧声已清晰可闻,瞧,它们已从墓地围墙拐角处爬了出来,这是两辆转动拙笨、烟熏火燎的拖拉机,前面高高举着掘土用的宽大巨铲。在人坑入口处对面,两辆车没有熄灭引擎便停下了,从前一辆车的座舱里爬下两个人,从大道上向人坑走去。过了一会儿,另一辆车的挖土机手也同他们会合到一起。他们一起快步绕行人坑—周,观看了四周,在陡崖的最顶端站了片刻。他们谈论些什么,阿盖耶夫没有听清,因为大道上机车引擎的噪音太大。舒尔卡和阿尔图尔在围着机车团团转。

  阿盖耶夫好象虚脱了一般,呆坐在帐篷旁。直到挖土机手坐回座舱,各就各位,引擎发出轰鸣之后,他才站起身来。他尽量不容自己多想或者动摇,似乎割断了一切退路,急忙拨出系牵索的铝橛子,帐篷倾倒下来,瘫在地上。他非常激动地收拾东西,把它们从帐篷开口处掏出,勿匆忙忙地胡乱塞进背囊。幸而东西不多,帐篷是最主要的东西。他急急忙忙地、不分层次地把它折叠成一团,用膝盖压了压,也塞进了背囊。

  在他整整呆了一夏的地方,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只剩下一堆冒着清烟的篝火和扔在帐篷方形旧址的草地上的塑料小桶。草地已践踏得凌乱不堪,偶尔露出几根白色的草芽。寥寥无几的破烂垃圾,一清早他就有预见地烧掉了,总的说来,这里还算完好整洁。他把沉甸甸的背囊背在肩上,走下斜坡。

  拐进墓地后面之后,他忍不住回头望望。第一辆挖土机的引擎怒吼着,已把一大堆泥土推向悬崖边缘,第二辆挖土机落在它后面不远,也已把巨铲插进了土地。眼看一座挖松的土山就要从悬崖撞倾倒进人坑里面;阿盖耶夫几乎肉体上都能感到土山倒下的巨响和重量。他加快了脚步。

  当他走到位于中央广场旁一幢红砖房的汽车站时,臃肿沉重的背囊已压得他肩头隐隐作痛。在张贴汽车运行时间表的胶合板制成的揭示扳前,他把重担卸在柏油路上,长吁了一口气。尽管他早已知道迟到了,还是看了看汽车到达的时刻。开往明斯克的班车早晨六点钟发车,下一班则要过一昼夜后才到达。是的,还有一趟过路车,在傍晚时到来,车票要在车到达后才开始出售。阿盖耶夫疲惫地坐在背囊上,一边休息,一边思索怎么办。别无它法好想,只得到旅馆找个栖身之处。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