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到 黎 明

第一章

 



  “行啦,我们不要争论了,把人集合起来!”伊万诺夫斯基突然打断了谈话,从木房的犄角后面转了出来。

  邱宾准尉的话只说了半截,便咽下去了。他的两腿细长、身躯干瘦,长得又不匀称,披一件白色的伪装服。夜幕迅速降临,在雪天的黄昏里可以看到他那张被风雪严寒熬黑的、过早地布满皱纹的脸不满意地抽搐了一下。淮尉沉默了一会儿,表示不同意中尉的意见,然后甩开了大步,顺着雪地里隐约显出来的小路,向木房的门口走去——这间干燥室的门掩得严严实实。可是现在已经没右必要再关了,邱宾把门使劲推到一边,门摇摇晃晃地斜挂在一个合页上。

  “起来!出去集合!”

  伊万诺夫斯基停下来侧耳细听。干燥室里的轻言细语立刻听不见了,里面鸦雀无声,这个口令所必将引起的一切象是把大家弄呆了。这本来是部队里一个普通口令,可是现在对每个人来说,它包含的意义就太多了……然而紧接着里面的人都轻手轻脚地一齐行动起来,说话声也听见了。一会儿就有人第一个胯出了黑糊糊的门洞,走到洁白的雪地上。“彼沃瓦罗夫”——伊万诺夫斯基在看到一个披着新的伪装衣、静候在木房的黑墙跟前的白色身影时,心不在焉地想到是他。但由于聚精会神地在考虑事情,同时听准尉在干燥房里大声吩咐,伊万诺夫斯基立刻又把这个人忘掉了。

  “快出去!什么也别拉下,我们不回来了!”从干燥房的木头墙里面传来邱宾的关切而又严厉的声音,听来有些喑哑。

  准尉心里有气,看来他到底也没有同意中尉的意见,尽管表面上几乎一点也没有流露以来。不过邱宾自己生多大的气都可以,这是他个人的事。但只要这里是他中尉伊万诺夫斯基指挥,决定权就属于他,而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最后的、不可更改的决定:必须而且马上从这里穿过去。因为绝不能再漫无止境地拖延了!他已经等了将近六昼夜。离目的地原以为很近,只有三十来公里,刚才一量地图,才知道是六十公里;实际情况自然还要远些。十一月末虽然夜长,但是这一夜里他们要做的事情毕竟太多,因此不能浪费掉现在对他们来说十分宝贵的时间。

  中尉断然拿起靠墙放在最边上的自己那副滑雪板,从小路往雪地里走了三步,站在快要排成一列横队的战士们面前。战士们忙着拿滑雪板,戴风帽;风从墙犄角呜呜地吹来,抖动着薄棉布伪装衣,系衣襟的长带头抽打着前胸。尽管伊万诺夫斯基尽力减轻负担,但带的东西还是过多。你看,他的十个战土穿着厚厚的棉背心,伪装衣下面背囊、手榴弹袋、枪支、弹药盒和子弹带挂满了一身,—个个显得臃肿难看。除此之外,每个人还有—副滑雪板,眼前这只能是是很大的累赘了。但所有这些东谈都是需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滑雪板看来最没有用,但是到德围人的后方就大有用场了。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滑雪板上。小分队使用滑雪板的主意正是他在军部提出来的,立即得到大家的赞许——从不动感情的侦察处长到吹毛求疵的、被工作和部下弄得焦躁不安的参谋长。

  问题是怎样去实现这个主张呢?

  在中尉沉默不语,内心焦急地等待战士们站队的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是他考虑最多的。战士们在雪天的黄昏里取滑雪板,发出轻微的碰击声,在狭窄的小路上臃肿笨拙的身体你撞我碰的。他们的滑雪技术会怎样?一直也没有时间好好看看他们大家的滑雪情况;天黑以前他们一直向前沿阵地运动,弯着腰在灌木丛中穿行。从早晨他就呆在这儿的步兵营营长的观察所里察看敌情。整个一天里阴沉的天空飘下来一点点稀疏的雪花,傍晚雪开始大了,中尉高兴起来。他已经选择好了穿过去的整个路线,记住了路上的每一个土包,现在天又下起了大雪,这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天刚黑,风变了方向,雪开始小起来,眼看就要完全停了,只有零星几片雪花在寒冷的空气中飞舞,纷乱地落在木房的圆木墙上。准尉建议:再等两个小时,也许那时风雪还会大。在风雪里一切就好对付多了……

  “如果风雪不大呢?”伊万诺夫斯基严厉地反问他。“那时怎么办?你想白白地断送半个夜晚,是不是?”

  浪费掉半个夜晚是不行的.他们的全部路程才计划用一个整夜的时间。然而也得承认准尉的头脑还好使。如果穿过去的行动失败,即使—夜再完整,再长,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小路右侧排头是鲁卡绍夫中士。他是从正规部队来的,身体结实,是个不爱说话的大个,又是个真能吃苦耐劳的步兵。他的职务是副排长,是特地从军部警卫营调来执行这项任务的。他那从容不迫、—丝不苟的动作给人以坚定有力和稳妥可靠的感觉,站在他旁边的战士哈基莫夫也是从步兵里调来的。虽然现在还没有下达任何口令,但是他那张黝黑的感孔已经浓眉紧锁,全神贯注地看着指挥员,他按“枪放下”的要求,一手扶着枪,一手扶着滑雪板。下一个是战士苏德尼克,正在挪动整理用上的背带,他背一个比较重的炸药包。从外表看,这个爆破手倒还年轻机灵、够结实的了。他是在他的同伴谢卢佳克被编到小分队后自动要求来小分队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谢卢佳克也是个工兵,他俩一起参加修建军部指挥所这项工程。伊万诺夫斯基不知

  道这个谢卢佳克爆破的水平如何,但他的滑雪技术肯定不怎么好,这是最初就感觉到的。这个四十来岁的大叔,你看他那慌慌忙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没有入列,就把捆在一起的滑雪板和滑雪杖弄松散了,横一根竖一根的立在那儿。他刚想起来弯腰去收拾整齐,又把枪掉在雪地上。

  “你不能捆好吗?嗯?”邱宾向他走近了一步。“拿过来。”

  伊万诺夫斯基感到不妙,问道:“您的滑雪本领怎么样?”

  “我?就那样……以前滑过。”

  “以前!”中尉气愤地想。真见鬼!看来收罗来了一些宝贝!——瞧着吧,以后倒霉事少不了!不过这也很好理解,他本该亲自仔细问问所有的人,分别和每个人谈谈,看看他们的滑雪情况。但是他自己没有时间,他去司令部去侦察处长那儿、然后去炮兵司令那儿、去政治部和特工处,奔忙了两天。小分队是别人组编的,他没有在场。

  天黑得很快,寒冷的冬夜已经降临,雪完全停了,中尉着急起来。他觉得,邱宾替这个谢卢佳克捆滑雪板也磨蹭得太久了。战士们站在队伍里,风帽下—张张灰暗的脸庞显出耐心等待的神情。谢卢佳克下面是端庄美貌的克拉斯诺库茨基和沉默寡言的扎雅茨。克拉斯诺库茨基戴一顶邱宾那样的布琼尼式尖项帽,站在那里来回地替换着脚。队伍最后是彼沃瓦罗夫,他是中尉的老乡,也是一个炮兵,在这里大概是最年轻的。的确,他们——这些看来即将同他共享荣誉或者一起牺牲的人们,中尉是了解不够的,但当时又没有挑选的余地。自然罗,最好是同那些他所熟悉的、经过战斗考验的人一起去执行这种任务。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些他所熟悉的、经过考验的人们呢?现在他甚至想不起所有那些村庄、教堂、树林和山岗——他的炮兵战友们永远安息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被合埋或独葬在坟墓里,有的干脆找不到下落。经过这五个月的战争,保全下来的人不多了。一个星期以前和他一起从德国人的后方突围出来的只有四个。而且有两个冻坏了,一个在通过阿列克塞那夫这个地方时负了伤,最后只剩下计算员沃伦科夫下土和他。这个沃论科夫现在可太有用了,但是伊万诺夫斯基已经无法把他找到。计算员被派到前线的步兵营,遗憾的是,人们从那里活着回来,是不大容易了。

  “好了……站齐!立正!报告中尉……”

  “稍息。”中尉说完,问:“大家都知道我们上哪儿去吗?”

  “知道,”鲁卡绍夫的嗓音很低,其余的人都默默地表示同意。

  ‘到德国人那儿去串门。为什么去,去干什么——大家都知道。现在……有病号吗?一个也没有?就是说大家都健康?有没有不会滑雪的?”

  短短的队列警觉地一动不动了,棉布风帽下一张张灰暗的、等得疲倦的脸严肃而顺从地望着自己的指挥员,这些战土的命运现在由他一手安排了。大家静了下来,默默地站着,大概他们对白己即将执行的任务并不大清楚,只好完全依赖他这个指挥员和那个照管他们才一天多的细高个准尉了。

  伊万诺夫斯基把手伸进伪装裤的开口,从兜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小方表。达是他以前从一辆被击毁的德国坦克弄下来的。表在他的手掌中欢快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表盘上的磷光闪闪:时间是差十分七点。

  “现在我们只有十二个小时了,当然还要用一、两小时过敌人的防线,在其余的时间里我们得走六十公里。清楚吗?有谁觉得自己不行?”

  他用等待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伍:队伍中没有一点儿响动,静得能听见风吹落房盖上的积雪所发出的沙沙声。但仍然没有人回答他这个在此时此刻远非无足轻重的问题。

  “那就这样啦。准尉殿后,小分队跟我出发!”

  这里没有人给他们送行。过火线的各种准备早已做完。一个钟头以前他们在步兵营指挥所商量好:步兵营要保持沉默,不去惊动德国人,而他们则尽量在夜幕刚一降临时偷越过去。事实上,即使需要支援,步兵营又能支援什么呢?它名义上是营,其实最多是一个步兵连,而且指挥它的上尉连长不久前还是一个机枪手。他答应在万不得已时给予火力掩护,这还是出于当时在场的军部侦察处那个大尉的要求才勉强答应的。但大尉在这里待不多会儿就要走的,而步兵营往下还得打仗,加之营里的弹药不足,上级也一定会要求他们节约,以应付更紧要的情况。

  诚然,大尉根本没有坚持要他们非在今天从这里穿插过去不可。雪快停了;他们面能是一大片十分空旷荒芜的河滩地;一条灌木从婉蜒其中。这位司令部的代表一见这种情形,踌躇起来。

  “是呀,真象在一个空盘子里。中尉,还是你自己决定吧。你更清楚。”

  “现在就走。”伊万诺夫斯基很朴实地说了一句。

  “那就随你吧。也许情况会变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嘛。”

  “鬼知道是不是出其不意,你问谁去!”中尉心里担心。可是他不能再拖延了——对他们现在所执行的任务来说,拖延的确就等于死亡。事实上他拖延得已经过分了,当然这也是出于万不得己。

  战士们踏着齐 骨的积雪,有的地方齐膝盖,鱼贯地登上了山岗。伊万诺夫斯基回头一看,头一次感到满意了——他短小的分队顺从地跟上来了,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耽搁时间;他停下来,其余的人几乎也同时停下来。往下应该等一等,也许还应该歇一歇,应该卧倒——从山顶上德国人已经可以发现他们。河滩地周围的坡地上埋伏著步兵营,静悄悄的,只是从右侧树林后面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战斗的余音,还是那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黑云低垂的昏暗天空里发出暗淡的反光。河滩地斜着伸向黑暗,灌木丛涂上了一笔笔昏暗的颜色,小河边落满积雪的芦苇丛露出点点黑影,一撮撮杂草破雪而出。到小河至少还有半公里,必须跪着爬行才能过去,后面还有相当一段需要匍匐前进,再往后情况就很难估计了,只是希望能快点到达那片安全的树林,它在河滩地那一边,从这里是完全看不见的。

  “卧倒!跟我前进!”中尉低声地下达了命令,同时自己趴下来,把双肘撑在雪地里。

  厚厚的积雪象棉絮一样松软,寒冷刺骨。雪无情地钻进伪装衣的每—条缝隙,钻进手套,钻进袖子,钻进怀里和靴筒,在里面慢慢地融化,令人讨厌的雪水在身上散开,与汗水混在一起,使人一会儿打寒战,一会儿又热气腾腾透不过气来,心里闷得难受。伊万诺夫斯基用牙咬下了戴在手上的一个三指手套,用潮湿的手指扯了一下风帽带,脸部顿时觉得凉爽轻快一些,主要是耳朵不堵了,他听到了风吹杂草的沙沙声和身后杂乱不清的音响。他们爬了大约半公里,身后,那长着松林的小山岗,嵌在夜色朦胧的天际,只隐隐约约露出灰色的暗影,苍茫暮色里昏天与雪地几乎连成—片。幸好,他们十—个人的身体爬过后留下来的一条雪沟,连同他们的身影,就是在近处也看不出来。这当然是黑暗里的情况.伊万诺夫斯基知道,照明弹一飞上天空,那时他们在雪地上留下的全部痕迹,连同他们自身,就会暴露无遗。

  目前四周还是漆黑—片,鸦雀无声。从树林后面依旧隐约传来沉闷的隆隆声,还是那个地方,远处排炮轰击的反光,从傍晚起一直在天边大片大片地闪现。冰冻的大地在他的胳膊肘下面微微颤抖,发出深沉的响声。还是树林后面的那个地方,间或有几颗信号弹的黄色火星升起,又随即在半明半暗的空中消失。

  他们应该尽快通过这片河滩地,可是前沿还没有过去,小河边那段最危险的路还在前边。偏偏大家又有点累了,队伍开始明显地拉开了距离,伊万诺夫所基忽然发觉:一直紧跟在后的鲁卡绍夫,他的喘息听不见了。中尉回头看了一下,等了一会儿,自己喘了喘气,尽管他知道在这里即使拖延一会儿也是不容许的

  显然,他们已经累得有些顾不到小心谨慎了,在稍后一点的地方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大概是步枪撞在滑雪板上,中尉顿时神经紧张起来,他那怒气冲冲的目光盯着后面昏暗的雪地。马大哈!真是马大哈!他现在恨不能痛骂他们一顿!也真是!不管多少遍向他们交代,应该左手拿滑雪板,右手拿枪。但是,大概,还是有人非得把它们抓在一起,结果总是碰得叮当响……

  后面,裹着伪装衣,拱成一团的灰色东西在黑暗中蠕动起来,他喘着粗气,爬到中尉的脚跟前不动了。他后面还有一个人在爬,再往后,由于夜色和雪光就看不清了。

  伊万诺夫斯基用疲乏的哑嗓子轻声问道:“爬来了吗?”

  “爬来了,指挥员。”中士也以同样嗓音低声地回答。

  “往后传,加快速度!”

  洼地里的积雪更厚,连肩膀都给盖上了,湿透的膝盖能感觉出冰冻的荆棘,可能到了沼泽地了。伊万诺夫斯基象往常一样,没有看指南针,而是根据地形的特殊变化推测方向,他已经从地图上熟悉这儿的地形了。这里他们应当一直顺着低洼地,爬到河岸上的灌木丛跟前。在灌木丛的遮掩下继续往前爬。前面还要爬很长一段路,这自然会把他们拖得精疲力尽。但只要不碰上德国人或某一个夜间潜伏哨就行。否则就偷越不过去,一切都可能一开始就完蛋。

  然而,伊万诺夫斯基赶走了这类念头,两眼盯住前方,夜色已经变得十分浓了。影影绰绰的灌木丛好象就在跟前,它后面是被雪覆盖的小树。根据地图,他记得这地方正好位于中间地带,顺河边的小山岗往前,是一个被炮火摧毁殆尽的村子,德国人就据守在那里。不过敌人最前沿的一个战壕离得更近,离河的那边只有一百来米;到河那边后,小分队必须挨着河床拐个弯,并设法在这个战壕和旁边另—个战壕中间的灌木丛里穿过去,后一个战壕位于小山岗的突出部分,带尖鼻子的小山岗象个倒扣着的大勺子。

  他们爬着。雪不仅更厚,而且变得十分松软,积雪覆盖的、夏天没有割过的冻草在手下沙沙作响。这已经是沼泽地了。伊万诺夫斯基偶尔不注意,他的膝盖压破了表皮冻得还不结实的青苔,只听见扑通一声,水从青苔下面挤到雪地上。他停下来一会儿,想仔细听一听这一不慎的动作是否暴露了自已。好在这儿灌木丛已经开始了,伸手就够得着赤杨树,红枝条密密麻麻,好象雪地里升起一堵墙,无法过去。伊万诺夫斯基顺着灌木从又爬了几步,好让还是拉长了距离的队伍都爬到灌木从的按安全掩护之下。朝村庄那一面,他们有灌木丛的可靠掩护,连照明弹也不可怕了。虽然在另一面,那没有遮挡的小山岗仍然在威胁着他们的安全,但它毕竟离得比较远,即使在照明弹的亮光下从那里也发现不了他们。

  中尉总是忍不住想站起来看一看后面,队伍末尾的几个人是否落后太远。现在要紧的是统一指挥,把大家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在这种情况下,分散就息味着灾难。不错,如果发生什么情况,那里会有人对付的,邱宾就在最后面。这个人一般说来并不笨,年龄比中尉本人还大十来岁。但邱宾是预备役军人,虽说他个性还满可以,可他真正的实战经验能够用吗?伊万诺夫斯基本人是正规军军官,从六月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到现在,什么样的灾难他没经历过?他是不怎么相信预备兵的。为了更稳妥,更有把握,他往往总要尽量多分担一部分这些人的工作。今天他和建议晚一些穿过去的准尉之间发生的那场简短的争论,给双方留下了不愉快的感觉。中尉本来就不允许任何人来分散白己的权力,何况还是在这种他只相信自已和自己的机智果断的事情上。眼前,总的来说,一切都对付过来了,要是走运——以后也都能对付过去,那时候有机会他将对邱宾提提这件事……

  后面,鲁卡绍夫在积雪松软的雪坑里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问:“中尉同志,现在往哪儿去?”

  “轻点!后面怎么样?”

  “爬来了。只是谢卢佳克落在后面……”

  又是谢卢佳克!还在营里时这个谢卢佳克的笨手笨脚就已引起中尉的不满,但在匆忙准备出发的情况下,伊万诺夫斯基干脆就没太注意他,他只是想到:这人身体好,能坚持住,而且小分队需要个工兵。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就只好随手收下了这位上年纪的、笨手笨脚的大叔。战争已经不知多少次证明,一个战士光有一般的体力是不够的,还必须受过训练,具备—定的技能。实际上他们都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时间根本不允许这样做。侦察处长和特工处长花了一整天时间去审查和研究名单,挑选人员,直到最终组成小分队,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训练呢?

  伊万诺夫斯基就地放下滑雪板,绕过鲁卡绍夫,顺着他的足迹向后爬去。果然谢卢佳克跟中士拉开了距离,此刻又笨又吃力地在雪里爬,把别人挡在他的后头。

  中尉冲着他狠狠地轻声问:“怎么搞的?”

  “弄得他妈的,出了一身汗,还要多久才能用滑雪板?”

  “动作快点!快!他用严厉的耳语催促这个战士。

  谢卢佳克左右晃动着掀起的臀部,驮着装有炸药的沉甸甸的背囊,外伪装衣,爬着向中士撵来,其亲的人也跟着蠕动起来,中尉让哈基莫夫、扎雅茨、苏德尼克、还有个谁(因为风帽拉得太低,脸没有看清楚)从身边过去,最后等到了准尉邱宾。

  “出什么事了?”邱宾问了一声,在伊万诺夫斯基身边稍停了一会儿。中尉没有回答。这还用得着回答?难道准尉自己没有看到小分队拉开了距离,没有保持必要的紧凑。作为殿后,准尉对此是有一定责任的。

  “谁在后面叮当响?”

  “叮当响吗?没听见。”

  他自然没听见罗!伊万诺夫斯基没有再说,他屏息凝神地听着四周。附近却是鸦雀无声:我们的人埋伏在小山岗的松林里不声不响,德国人在前面也毫无功静。九个鼓鼓囊囊的身躯披着沾满雪花的白色伪装衣,齐整地俯卧在他们扒好的一条雪沟里。

  “应该注意听,”伊万诺夫斯基低声说了几句。“现在要穿过火线了。不许给我弄出一点声音。”

  准尉没吱声,中尉迅速地跪着向前爬去。他经过战士的身边时,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是仿佛切身地感觉到了从风帽下射出来的警惕的目光,里面充满着期待与不安。大家都默不作声。

  伊万诺夫期基撵到谢卢佳克身边时,见他不好意思地喘着粗气,四肢摊开在雪沟里,便严厉地命令道:“使劲!谢卢佳克,使劲!懂吗?”

  中尉爬到了他这直现在已经收拢的队伍前头,重又在灌木丛边缘积雪最深的地方向前爬去。他一只手在雪地上抱着滑雪板,另一只手拖着冲锋枪,装着冲锋枪弹盘的弹药带从胯股滑到腹部,中尉一再地把它甩到背上。在雪地里他撞上了一堆枯树枝,在寂静的夜里劈劈啪啪地响开了;伪装衣被什么东西挂破了;滑雪板卡在雪地里。中尉一面心里骂,一面往旁边爬,费了—会儿工夫才爬出这个鬼地方,接着他稍稍避开灌木从继续爬去。离这里不远应该遇到一条小溪,它流入小河;从小溪开始就是德国人防线缺口中最危险的一段路了。

  然而在他爬到小溪以前,前面不远处的上空“啪”地响了一声,接着咝咝地直冒火星,一道耀眼的火光划破天际。

  正在跟积雪激烈搏斗的伊万诺夫斯基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照明弹。照明弹还没有飞到他们头顶就在空中散开了,变成一束光焰耀眼的礼花;被这种强光照得明晃晃的茫茫雪原,连同上面的灌木丛,突然隐蔽不动,缩成一团了。然后,一个什么东西摇晃了—下,向一边飞去,一团乱影在河滩地一闪而过。照明弹落到了灌木丛后面的雪地上,它残余的寒光还叫亮地闪了几秒钟。

  伊万诺夫斯基原地趴着不功了,几乎没有喘气,胸部憋得难受。雪尘在他脸前随风飞舞。中尉估计马上会有枪声、喊声和其他照明弹,但是沉沉黑夜里仍然是一片叫人紧张可怕的寂静。为了能尽快恢复视力,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注视着前方。这照明弹究竟是从哪里发射的?他疑惑莫解。按理说,在照明弹升起的那个方向,不应该有德国人——那里是沼泽、小河和灌木丛。他们原来正是要往那儿爬的,可是现在看来,此路已经不通了。

  鲁卡绍夫在后面捅—下他的靴子,但是中尉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吭声。敌人发现了没有?这是现在他唯一担心的问题。如果发现了,那么他们今天这次尝试也许就此完蛋;如果没有发现,那就应该尽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又一分钟过去了,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再出现照明弹,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心想,看来敌人在那里布置了值夜的照明弹手,还是避开他为好。中尉赶忙转身进了灌木丛,爬到了低矮的河岸上,有几棵又粗又黑的赤杨树俯视小河。他果敢地从岸上翻身滚到了平坦的河面,结冰的河面上铺着一层薄雪。他们过了河,发现这边的灌木从稀疏了一些,沿着河岸延伸,形成了一条狭窄的林带,再往前是那个小山岗,上面有一座村庄,德国人的那个战壕就挖在村外一间歪斜的木房脚下。

  鲁卡绍夫中士紧跟在后,—步也没有落下,正在中尉停下来踌躇不前的时候,他爬过来对看中尉低声说:“咱们走小河吧………”

  “嘘……”

  情况变得复杂了。这个地方离敌人太近了,只有紧挨河岸,才有可能从敌人旁边过去。多么想到冰冻平坦的河面上去啊!可是这儿河道弯弯曲曲,象根被鬼弄得七扭八歪的绳子。“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爬过这九曲十八弯啊!”伊万诺夫斯基沮丧地想。“还有,要是遇到没有冻结实的地方呢?”

  他现在觉得,时间过的太多了,他不该在这灌木丛里磨蹭这么久,而且一开始就耽误了时间。中尉焦急不安地打了个寒颤。他刚回头去看,后面的人这时都已经过了河,正等着往前爬哩!在灰蒙蒙的夜色里,跟前几个人的脸模模糊糊露出一点黑影,其他人的脸完全看不见了。于是他以更大的决心继续在雪地上爬起来。

  这一回,他爬了不大一会儿,还是从原来那个地方腾空升起又一颗照明弹,伴随着一声枪响,中尉把身子紧缩进雪里,使劲盯着雪地上那堆树枝,它在照得通明的皑皑白雪的衬托下黑—块白一块,混沌一片。不对,照明弹还是象原来—样,朝他们爬去的方向即河滩地的对面飞去了。这说明,他们还是没有被发现。等照明弹熄灭以后,他如释重负,猛拉了—下滑雪板,借着胳膊和膝盖的力量迅速地向前冲了一步。当四周又漆黑下来以后,有好几秒钟他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儿扒着雪和拖着滑雪板。忽然一道强光又刺得他眼花目眩,从空中直射河滩地,把雪地照得明晃晃的;灌木丛的黑影犹如半个大圆圈,飞快地倒映在河滩地的白雪上,显得十分清晰。树影不动了。伊万诺夫斯基也趴着不动,感到这一大片明亮地方随时都会被哒哒的机枪打成百孔千疮。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他跟往常一样,思想反应特别灵敏,他意识到:这可怕的情景眼看就要发生。照明弹在高空都烧没了,但夜还是原先那样安静,他重又紧闭了一下以眼,让视力恢复过来。如果被发现了,那就应该后退,回到河那一边,借河岸作掩护。如果没有……那么就应当赶快往前爬,尽量离这个该死的地方远一些,在这里敌人可以大施淫威,从两个方面照射你。

  还是没有枪声,就是说。还没有被发现。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冒冒风险,争取成功,于是带着铤而走险的心情向前冲去。快!快!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有力而敏捷地沿着河岸爬去,他的整个身体都埋在雪里,雪无情地打在脸上,钻进嘴里,使人喘不过气,看不见东西。当视力恢复到能在黑暗中辨别东西以后,他突然发现村子的左方有—个齐膝高的小土坡在掩护他——大概是田地和草场的界埂。这使他高兴极了!现在他已经不害怕照明弹了,他的全部意志集中在点——前进!

  他爬得很快,也爬了好久,胸部和背部内衣被汗水和雪水湿透了,他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战士,这样做有什么用?现在还能再催促他们?他现在只有靠表率的威力,靠“照指挥员去做”这样一条军人守则起作用了。

  当空中又亮起照明弹的时候,他才停下来,一只手伸在前面。头稍稍从雪地上抬起向后看去。果然,战士们的距离又拉开了,中士身后又出现了一个约二十来步的间隔,偏偏这时候界埂到了头。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隐蔽和躲避德国人那个前沿战壕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山岗上的木房已经过了,照明弹也是朝身后的方向飞。前面又出现一片宽阔的平地,一排排稀疏的灌木长在它的一个边沿上。

  照明弹熄灭了,他的心也随之放下了,最困难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想到这,别提有多高兴了,虽说这是短暂的、有所克制的高兴。但是他还没来很及向前挪动一下滑雪板,身后突然“啪”地响了一枪。伊万诺夫斯基猛地一惊,转过头来,一只手习惯地放在缠着绷带的冲锋枪的扳机上。但后面和两边郁没有发现什么、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这一声枪响,没听到任何声音,附近也不见任何人影。但只过了几秒钟,灌木丛上空有两处同时亮起来。中尉的目光越过肩头注视着照明弹的飞行——这两颗也和先前几颗一样,落到后面去了。就在这时另外两颗腾空而起,飞到小河的两边。在照明弹的亮光下,木房那边密集刺耳的机枪声响开了。机枪连射的火光下雨般抽打在小河边的灌木丛上,有几颗子弹打在刚才他们隐蔽的小土坡上又反弹了回来,绿色的火花四处飞溅。借着照明弹的亮光机枪盲目地、但有把握地在搜索他们,在这样近距离的火力搜索下,只有这个界埂才救了他们的俞。伊万诺夫斯基趴在那儿,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本来都很顺利,没料到全部被这毫无道理的一枪搅乱了……

  他们这样大概过了很久。中尉开始打寒颤了,湿了的内衣象冰做的铠甲贴在身上。空中燃烧了大约十来颗照明弹,机枪声似乎也平息下来。这时,后面的鲁卡绍夫碰了两下他的靴子。

  “库德尔雅维茨负伤了。”

  “重吗?”

  中土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也转过头去,象是希望从后边得出答案来。

  遇到这种情况,真想咒骂几句。但伊万诺夫斯基只是气得双手使劲地攥着两把雪。不用说,开头就不利,紧接着还会更糟——在这原野上太容易被发现了。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弄明情况或再爬回去看看,黑暗中他认出了中士后面的第一个人,于是对他命令:“谢卢佳克,带着伤员回去。”

  工兵的脸上掠过—丝疑惑莫解的表情,但还是转身推开积雪,消失在黑暗中伊万诺夫斯基马上又想起,送伤员这件事最好不派他去,应该派个在这方面比较有能耐的人,但他已不想把谢卢佳克叫回来。“让他活下去吧!”他这样想,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慷慨大方的感情。并非人人都有这种运气,但这老头也许比别人更有活下去的权利,他毕竟有家,是三个孩子的爸爸,而这也不是小事呀。

  木房跟前的德国人大概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所以毫无动静。四周静极了,只是树林远处咕咚咕咚的炮声时紧时松,时断时续,响个不停。伊万诺夫斯基又开始为无情的时间着急了;时间不等人.时间象飞一样过去。最后他会错过时机的。想到这中尉甚至害怕起来。说实在的,他没有预料到一开始就碰到这么多的意外。谁知道往后还会怎样呢?

  带着这种担忧的心情,伊万诺夫斯基猛力向前爬去,但还没有爬出十步远,又被朝他飞速射来的阵阵弹雨挡住不动了。中尉全身紧贴雪地,注视着远处木房那个方向,木房的黑影隐隐约约象个小土包。他迅速地后退到原来那条连近处都看不清楚的小土埂后面隐蔽起来。也好,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吧。照明弹劈劈啪啪地在空中烧,机枪连射的火光穿过黑暗正好打在他们前进的雪地上,弹雨加注,密如穿梭,雪花飞溅。无论如何得摆脱这个危险地方,但要在被照得通亮的原野上爬过去,那是不可想象的。看来他们卡在这儿动不了,要卡很久。好在左边碰上这条象是上帝为拯救他们而设下的土埂,只有它挡住来自小山岗那边的机枪火力,但不能总在这里隐蔽啊!这时,大家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沉默不语.等待指挥员的决定和行动。于是他决定拔掉这挺机枪——这是现在唯一列行的。看来,最好是从侧冀,从小河边爬到机枪跟前。不言而喻,只有他自己才最有把握做好这件事。要是—个人、最多两个人去冒险,也许还可能悄悄地爬到机枪跟前。

  “往后传,叫准尉来。”

  战士按顺疗把命令迅速传到后面,邱宾爬了过来,默默地趴在他跟前。

  “我说,得拔掉机枪,”伊万诺夫斯基说。见对方没有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否则,出不去。如果发生意外,你带上地图,指挥小分队。”

  “这样不合适,”邱宾沉默了片刻说,“还是换个别人吧。”

  “换谁?”中尉问。“我自己去。”

  他趴着解开了棉背心,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好几折的皱巴巴的地图,把自己的滑雪板往准尉跟前推了推。机枪不响了,德国人平射过来的照明弹在雪地上快要熄灭了,四周变得又黑又静。但是他知道,只要从土埂上一露身,德国人的机枪又该闹开了。大概他们在这里看出点什么了。

  “鲁卡绍夫,跟我来!”中尉低声地命令,没有回头看,他知道,鲁卡绍夫不会落下。

  这时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中尉一手握着冲锋枪,裤兜里装着三颗手榴弹,挨着土埂向前爬去。应该抓紧时间,不然他们的袭击行动会全部落空。当然,这一招儿并非上策,县至是下策,但是他没有别的脱险办法。要说有,那就是返回去。其实,返回去现在也不那么容易。他一面在雪里爬,心里恶狠狠地连骂带说:“打吧,混蛋!越响越好。”

  他这时就需要机枪射击。机枪射击时,机枪手变得耳聋眼眩,那时中尉总会有办法爬到他跟前。果然,照明弹刚亮,机枪就响起来。但奇怪的是:在最初的一刹那他怎么一点也没看到机枪的火光。但中尉的这种疑惑很快就消失了,机枪正向他们的后方,正向河滩地和小河那个方向,正向他们刚才在灌木从中匍匐穿过的地方扫射。这一回德国人真的闹腾开了,并且闹了很久。河滩地上空被照明弹照得一片通红,四周亮如白昼,密集的弹雨形成几面扇子,时而交叉,时而分开,从小山岗飞射草地。几挺机枪从不同的地方疯狂地扫射灌木丛。起初,伊万诺夫斯基本能地把身子埋进雪里,从雪沟里看不见太多的东西,他只是紧张的听密集的弹雨带着火光在头上呼啸而过。但不看也很快能明白:这不是平白无故,这都是冲着谢卢佳克去的。就是说,还是被发现了、被照见了,现在正受到敌人扫射。

  但是,当伊万诺夫斯基明自了以后,他欣喜若狂,为之一怔:火力被谢卢佳克吸引去了,应当立即利用这个时机!中尉在雪里把身—转,飞快地爬到静卧在土埂下面的队伍前头,从地上抓起滑雪板。

  “跟我来!”他几乎喊出了声,在机枪的轰鸣中,已经不再担心被德国人听见了。



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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