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到 黎 明

第三章

 



  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爆破。从铁丝网下面钻过去,把带引线的炸药包放在垛堆下,再把哨兵引开。怎么引开呢?——伊万诺夫斯基是知道的,沃洛赫大尉生前曾经教过他。办法有好几种。当然最好是于脆把哨兵干掉,但要是这个仓库大,哨兵就会有好几个。都干掉就做不到。

  伊万诺夫斯基一面回忆和思索一面踩着滑雪板,很慢地从夜间看不出坡度的小山岗住下滑。在昏暗的雪夜,哪儿是山岗,哪儿是峡谷,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这只能凭脚下滑雪板的轻重去感觉。滑雪板时而沉重,因此需要滑雪杖帮助;时而轻快地在雪上飞跑。伊万诺夫斯基直往南滑,不时地用指南针校对方向。右边,朦胧夜色中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岸一会儿离他近,一会儿离他远,这是根据河岸上婉蜒曲折的灌木丛判断出来的,左边是一群低矮的山岗,一直曼延到河岸,滑雪健儿们得一个个地翻过去。

  伊万诺夫斯基滑过—道平缓的斜坡之后停了下来。滑雪板碰到干树枝,劈劈啪啪地响开了。中尉向旁边瞧了瞧,想绕过干树枝。战士们—个接一个地滑到跟前停住了。

  “怎么样?”中尉大声问。看来在这里已经再没有谁能听见他们说话了。

  “身子热和了,中尉,”鲁卡绍夫正喘着粗气滑过来,他那肥胖笨重的身体直冒热气。苏德尼克抓了一把雪,靠在一根滑雪板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一会哈基莫夫和克拉斯诺库茨基也来了。还有个人正在下斜坡,不知是谁。

  “邱宾!”中尉喊了一声。

  “大概是来了。”过了一会才听见黑暗中有人回答。中尉心想,既然殿后的也来了,就是说人都到齐,可以继续前进了。

  “最好休息一会儿吧,中尉同志。”克拉斯诺库茨基象是在哀求。

  伊万诺夫斯基掏出表来。长针接近十二,短针已经指着一点。

  “不休息了,我们已经晚了。”中尉说。

  “两腿都打哆嗦了。”

  “习惯了就好了!就不会这样难受了。跟我继续前进!”

  他担心休息会使战士的情绪冷来,根据亲身经验:中途休息之后要费很大劲儿才能恢复原来的速度。重要的是通宵保持预定的速度,必要时甚至还要加快速度。中尉知道,所谓“第一次疲劳点”很快就会过去,那时大家一定不会这样难受的……

  但疲倦这玩艺儿是不留情的,中尉越来越频繁地发现自己的眼睛总是斜斜地望着脚前的雪地,滑雪板前端总是那样单调地在眼前晃。有一次,他努力把视线从地面离开,抬起头来,发现前面有一片灰黑色东西,象是一座树林。果然,松树林象一堵高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风吹林涛,令人心寒。伊万诺夫斯基感到有些奇怪,地图上这地方并没有什么树林,更不用说松树林了;他想,可能是走错了方向,急忙拿指南针校对。但一点也没有错,他仍旧是按预定方向走的——正好是二百—十度,可哪儿来的树林呢?怎么办?是照原定方向穿过去,还是从旁边绕过去?又从哪一边绕呢?

  “中尉,是休息吗?”后面的鲁卡绍夫问。不知为什么他比苏德尼克先到了。而苏德尼克落了很远,夜色中只是模模糊糊露出他的身影。

  这样一来,中尉规定的队列被打乱了,他情不自禁地说山了一句:“你怎么跑到前头了?”

  “工兵在那儿……烦透了他,老碰他的脚跟。”

  队伍好象又拉长了。这样是绝对不行的,中尉认为,按现成的雪辙滑,队伍本不该这样。他把指南针塞进袖筒,一面紧张地考虑怎样对付这片树林,一面等其他人赶来。

  过了五分钟,甚至十分钟,哈基莫夫和克拉斯诺库茨基上来了,其他人还没有到。他很不耐烦地又等了一会儿。这几个人累得几乎没有站稳,就把滑雪杖在雪地里一插,胸口压在上头:就这样休息了:他们个个上气不接下气,都用手抓雪吃。

  “快到了吗?中尉同志,劲儿已经那个啦……”克拉斯诺库茨基有气无力地问。

  “其他人呢?”中尉不但没有回答反而不安地问。

  “都来了。大概扎雅波落下了,准尉在那儿侍候他呢。”

  “波沃瓦罗夫呢?”

  “瞧,那边有个人来了。”

  一个白色身影,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从黑暗中滑了出来。

  “其他人呢?”中尉问。

  “不知道。后面好象没有人了,”这个战士爽朗地回答,“我在那儿系了一阵子滑雪板……”

  “好了。出发吧!”

  中尉不能再等了,准尉在这方面不是新手,他不应该落后,加上滑雪板留下的痕迹在雪地上清清楚楚,让他去撵吧。于是中尉往右一拐,靠着松树林的边绕过去了。他不敢直穿树林子,怕在什么地方碰上个沟或者一棵刮倒的树或者干脆卡在密林里。夜间在树林里用滑雪板,总归是不行的。

  但他还是不如道怎样才能绕过树林,只是沿着蜿蜒曲折、高低不平的树林边缘试探地缓缓滑行,滑雪板的辙迹照着这林边路上的奇怪曲线向前延伸。他们在这儿走,比在田野上要小心多了,大树下的幼林中总觉得有东西在闪动,象是些黑色的人影。但滑到跟前,每次都发现是小松林。

  这时风越来越大,而且几乎总是迎面吹来。薄棉布的伪装服在背上象鼓起了风帆一样,有时啪啪作响,中尉觉得,自己的手脚显然没有原来那样麻利,对方向是否准确的判断也不象原来那样有把握了。此外他没有什么别的疑虑。他时而猛冲,时而突然转为中速,过分小心地打量着四周。他不时地听听后面的声音,想知道扎雅茨和邱宾到底撵上来了没有。

  但是邱宾还没有撵上来,而面前的树林却突然中断,他们终于到了树林的西头。再往下,松树林的边缘向南拐,然后成弧形转向东南。这正是伊万诺夫斯基所希望的。他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并且停下来,把滑雪杖插进雪地里。现在该用地图核对一下力向了。

  “谁那儿有……波沃瓦罗夫,斗篷在那儿吗?”

  “在,中尉同志。”

  “拿给我。”

  伊万诺夫斯基滑雪板也不脱就坐在雪地上。波沃瓦罗夫仔细地把雨衣罩在他身上——微弱的雪光消失了,雨布里变得特别黑,也特别静。中尉打开手电筒,微弱的光圈在皱巴巴的地图上移动。一切都已清楚。

  小河在这里向—旁拐了个大弯、所以黑暗中他把这条河走丢了,碰上了树林。不过也未必那么需要顺着河岸绕那么一个大弯,现在就往南直穿过去、少绕这道大弯,也许更有道理。当然,离开这条河,夜间就比较难辨方向了,何况地图上可能画得不准确。他们绕过来的松树林在上面根本就没有标出来,绘图员们只是画了些表示灌木丛的小圆圈。可能过去这儿确实是一个灌木丛,现在长成了那么一片大树林,绵延了足足两公里长,使他差点儿迷了路。

  中尉弄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之后,就掀开了身上的雨布。

  “准尉没到吗?”

  “还没到。或许我们等一等吧!”鲁卡绍夫问道。

  伊万诺夫斯基带着一线希望,聚精会神地看看和听听后面,可是黑夜里还是没有人影。

  准尉的迟迟不到,真叫他不安起来,心里考虑了各种各样坏的可能。但是他尽力想打消这些念头,坚持一个信念:邱宾一定能撵上来。

  现在的问题是要继续前进,需要有个人殿后。

  除了指挥员,中士鲁卡绍夫的军衔在分队里是最高的,于是中尉决定:“鲁卡绍夫,你殿后,不许有一个掉队的!明白吗?”

  “明白。”中土坚定地回答,他跨出雪辙,让其余的人从身边过去。

  “前进!再加两把劲,我们就到目的地了。”

  那一次他们也是几乎到了目的地。天还没有黑,潮湿的雪花就开始落到湿润的地面上。万籟俱寂。起初只是几片绒毛细的雪花——美丽透明的六角结晶体在空中飞舞,冉冉飘到地面。后来雪开始下大。傍晚,湿淋淋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挂满了树枝,厚厚地粘在战士们的头上、肩上和袖管上。侦察员们耐心地坐在灌木丛里等着,由于几个小时不活动,战士们一个个直打哆嗦。受伤的费赫盖着一块雨布,在昏迷中轻声呻吟。接近天黑的时候,沃洛赫和另一个侦察员——中士巴拉英科观察仓库去了,从灌木丛向外看,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过了一刻钟,巴技英科气喘囚;吁地跑回来说,大尉命令把费赫和另一个侦察员留在橡树丛里,其余的人到林边去。大家一跃而起,很快就来到大尉跟前。仓库虽然很近,但是鹅毛大雪和谷茫暮色把他们掩护得很不错。全神贸注的大尉坚决宣布:不等天黑,趁白天忙了一天的敌人哨兵现在还不泊停、还没有提高警惕性的现在,就开始行动。没有人表示不同意指挥员,侦察员们专心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默默地、准确地执行他的命令。这次袭击的行动对伊万诺夫斯基来说,既新奇,又特殊,他也完全信赖大尉,而且尽可能准确地去执行他的一切命令。

  “雪下得正好。”中尉靠近沃洛赫身旁说。沃洛赫掉过头来,脸上显出不满和担心的神情。

  “不见得正好吧。他们看不见我们,可我们也是啥也看不见。”

  很难估计是好还是不好,但雪还是不停地下,大尉还是决定干。他把四个人和—挺缴获来的“姆格”式机枪留在林边,交伊万诺夫斯基指挥,任务是掩护失败情况下的撤退。大尉自己和两个侦察员带上手榴弹向小树林走去。没有任何形式的告别,伊万诺夫听基只是较久地目送着他们三人,直到他们一个个地消失在晃晃悠悠的苍茫暮色里。他悄悄地给机枪压上子弹,守候在树林边。

  有一段时间,前面又黑又静。在焦急紧张的等待之中每一分钟都过得特别慢。伊万诺夫斯基的思绪一直跟随着大尉,生动地想象他是怎样通过原野中的开阔地段,怎样走近树林。然后,他可能停下来观看四周。但出事了,什么事呢……

  突然,这风雪交加的黑夜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喊叫,接着又是一声。伊万诺夫斯基还没来得及想出个什么答案,近处啪地一声枪响,各种疑虑被一扫而光。紧接着,一颗照明弹从树梢腾空而起,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白茫茫的地面上轻洒上一层淡淡的亮光,但伊万诺夫期基已经明白:大尉的计划失败了。

  这时大概该掩护撤退,或者把火力引到自己这儿来,但他不知道:大尉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对敌人的哨兵还一枪呢?可是,当机枪连射的火光从树林边那条大道哒哒哒地飞来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端起‘姆格”式机枪朝发射一道道火光的地方试探性地还击了一下。他焦急地在等沃洛赫,向德国机枪手只打了一梭子,他们子弹不多,总共只有一子弹带,得节省着用。他盼着那三个熟悉的身影马上从黑暗中跳出来,那时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仓库。但是,几分钟过去了,黑暗里却没有跳出什么人来,中尉只好等下去。雪地上,他的战土托尔卡切夫趴在他跟前,伊万诺夫斯基叫了他一声,并向小树林的方向挥了挥手,这个战土按照他的命令爬起来就往田野跑。

  照明弹不停地在小树林子上空照射,两侧的机枪在向某个固定的地方射去,大概德国机枪手现在不是在瞎打,伊万诺夫斯基跪着又试探地打了一梭子,附近这个小树林子就噼噼啪啪响开了——看来守卫的敌人已经行动,在认真地对付我们的攻击。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毫无迟疑地立即撤退。但是大尉还是没有回来。不祥的预感憋得伊万诺夫斯基透不过气。

  他——下子发觉:田野里出现了人,那摇晃的身影,在照明弹忽明忽暗的光亮下,透过纷飞的雪花,在前面闪了一下;当另一个黑影倒下的时候,这个黑影刹那间就变得特别大,占了整个田野。

  机枪从两个方向朝林边射过来,弹雨在这个黑影身旁飞过。但这人还是几步跳到了林边;就在这时,伊万诺夫斯基听见有人在喧闹的枪声中大喊:“大尉被打死了!”

  “站住!”伊万诺夫斯基大喊了一声,他自己也一跃而起,“站住!”

  这是战土法尔杜其内,一般说,还是个不错的侦察兵,甚至是沃洛赫大尉最喜欢的一个。可是现在,只见他从炮火下拼命往外跑。他表现的恐惧叫人不好理解。他告诉的这个不幸消息,中尉还是受得住的,中尉本来就不指望有什么好结果:但要说沃洛赫大尉牺牲,他简直是不敢设想。

  “站住!回去!”

  中尉自己端起机枪,连同沉重的一直拖到雪地上的子弹带向田野跑去。他在高低不平的雪地上朝法尔杜其内出现的方向跑了一会儿,脚底直打滑。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法尔杜其内一定会回来跟在他后面跑的,不会有别的可能。照明弹象是四方八面都有,伊万诺夫斯基已经不去躲避了。他跪着朝小树林的边缘打了一梭子,想吓唬吓唬德国人,迫使他们卧倒。就在这时,法尔杜其内机灵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转眼就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打完枪,伊万诺夫斯基也一跃而起,想跟着战士跑去,但一颗照明弹在田野上空亮了,他看到近处有几个人影,弯着身子从大路顺着仓库的铁丝网跑来。伊万诺夫斯基害怕他们把法尔杜其内截住,连忙向他们射出了一梭子弹,在金属子弹带的最后一个弹壳蹦到雪地上以后,他便扔掉了现在对他已毫无用处的机枪,从枪套里抽出来了T型手枪。但是,这时他看见了自己人——两个战士弯着腰,费劲地拖着另外一个。

  中尉跑过去问:“活着吗?”

  “哪能活呢!死了!”法尔杜其内喊道,“那个该死的哨兵!真该……”

  他们一面还击,—面掉转了方向。在灌木丛里跑了很久,一直跑了约莫三公里,才在一个小树林歇了一会儿。

  大尉肯定是打死了,带走他已经没有意义,于是他们匆匆忙忙用刀扒开一块盖着落叶的湿地,挖了个小坑,把指挥员草草掩埋了事。

  跟沃洛赫一起去的另一个侦察员也没了,不知也被打死在哪里,还是撤到别处去了。但是他们不能等了,敌人随时都可能从后面追—上来;带着受伤的费赫躲开敌人的追击,那是不容易的。



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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