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喝吧,叫你妈去发抖抖病,”谢拉菲玛姥姥一边说,一边把牛奶倒在绘有彩色葡萄的陶器杯里。

  “发抖抖病”是姥姥的口头禅,她根本没有想到,这句话会触自己亲生女儿的霉头。“发抖抖病”大概是打摆子、发热病或者发惊厥癫病的意思。

  “你死到啥地方去啦?”姥姥问。她站在我的身旁,打量着我,手里端着一只罐子,里面的鲜牛奶冒着热气,发出悦耳的噬噬声,面上泛起的泡沫正在下沉。“你到哪儿去给那些母狗割草啦?想必是你跟咱村的哪个小母牛勾搭上了,咱村的娘儿们个个又肥又壮。瞧你这副身子骨,你可别打那个主意……”

  “你到底象谁啊?谢拉菲玛,我苦难少年时代的善良女友①。”我不禁暗自问道。

  【注 ①:作者在这里套用了普西金《奶娘》里的诗句。】

  是啊,象谁呢?我的外祖父姓卡佩柳赫,是查波罗什人,留着一把大胡子,生性狡猾,脾气古怪。据说他是从霍尔季扎迁到波列西耶①来的。他一心想娶个白俄罗斯姑娘做老婆。他早先听人家说,白俄罗斯的姑娘又温柔,又体贴,百依百顺。外祖父三次“北上”,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总算带了个谢拉菲玛回到村里。想当年,谢拉菲玛是个挺随和的姑娘,这一点格卢哈雷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不过他们也记得,他俩新婚刚三天,外祖父就失魂落魄似的从新房里逃了出来,他的肩膀上有一个炉叉印子。从此之后,他俩就这么过日子。

  【注①:位于自俄罗斯南部和乌克兰西北部】

  后来,外祖父瘫痪了,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直到这个时候,大伙儿才看到谢拉菲玛爱他的那分痴心。当过纠纷调解人的萨盖达奇内同志引经据典地说,这是典型的斯拉夫式的爱情。

  外祖父死后,谢拉菲玛的日子挺艰难。她在陶器厂的窑里做工,另外还私下里给人家接生,挣些钱来补贴家用。谢拉菲玛把挣来的钱几乎全都寄给我和妈妈。当我在基辅学校念书的时候,妈又嫁了人,到外地去了。供养我的责任也落到了谢拉菲玛的肩上。我从妈妈那儿收到的是漂亮的明信片和充满慈爱的话语,而从谢拉菲玛那儿收到的却是钱。

  姥姥往我的杯子里加了点牛奶,又提了一个纯属修辞性的问题:“你这根烂肠子到哪儿去受罪啦?造孽啊!”

  可我却不能告诉她,我走了一公里多路,跑到“澡塘脱衣间”,独自一人躺在那儿,仰望天空,思念战友,总之是胡思乱想吧;我也不能告诉她,我到梨庄去找七十高龄的萨盖达奇内,同他促膝长谈。对于村里唯一的一个小伙子来说,这种消磨时光的办法是不可思议的……不行,这一点我对姥姥也不能说。村子里有一个痴子格纳特已经够啦。

  我一声不响地把牛奶喝完,佬佬便伸手来接杯子。

  “谢谢,姆妈”我说道。

  乌克兰语中的“姆妈”是无法确切翻译的。它的含义很广,包括的概念从“亲妈妈”一直到“好奶娘”。这个词儿不管什么时候对姥姥都起作用。这是一种只有两个同伴才能心领神会的暗语。裹着满是窟窿的头巾和穿着破烂敞胸上衣的姥姥突然露出了笑容。她那张脸本来就皱得象凭证配给代替食糖的乌兹别克葡萄干一样干瘪,此刻这么一笑,就更是皱纹叠皱纹了。她露出了几颗大黄牙。这几颗大牙,用杜鲍夫在出发执行任务前说明火力方位的术语来表达,是“单个配置”的。她的一对眼睛变成了两颗樱桃核,而且两只眼睛也隐没在一片皱纹之中。唉,姥姥呀,难道你当年真是个美人儿?

  “瘸鬼,”谢拉菲玛说。

  她脸上的笑容倏地又消失了。

  “没有信吗?”我倒在铺着粗麻布的木床上,问道。“军事委员部还没吭声?”

  我的三份申请报告好象石沉大海了。他们甚至不准我重新体检一次,这些后方的老爷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官僚们……我不明白,为什么切除了两公尺肠子就使他们这样作难,仿佛剩下的那几公尺真不够我用拟的。在战地医院里有人告诉过我,一个人的肠子有九公尺长呐!

  姥姥没有回答,只是把炉边的铁锅子弄得叮当直响。

  “倒底有没有回信呀?”我问道。

  姥姥在炉边蹾蹾摔摔,风门技进拉出,象敲鼓一样敲着铁炉盖子。

  姥姥大字不识一个,她生怕有信来,生怕有人胡弄她。

  “你聋啦?谢拉菲玛!”

  狍子给打死了,这件事不知怎的使我怏怏不快。猎人一共两个,其中一个背着狍子走掉了。这是从地上的痕迹看出来的,路上留着脚印和血迹。血流得很多,大概有一棵子弹打中了心脏或者动脉。要用自动枪打中飞跑的狍子可不是那

  么简单的事,看来打枪的人在前线待过。他在前线的哪一边呢?我们的波列西耶地区是个藏垢纳污的处所。这儿林深树密、谁想在橡树枝上吊死个把“小鹰”,那树杈子就近在眼前,不必多花时间去找。

  “谢拉菲玛,有信吗?”

  姥姥象火车头上的司炉,一本正经地往炉子里添煤,脸孔映得红通通的。她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毛巾,一套套照片,神龛里的圣像,凉在四面墙壁上的一束束青草,一把把防跳蚤的艾蒿——所有这些玩意儿使我感到恼火。我在后方待腻啦!

  “呸,见鬼!”

  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只有刚挤出来的鲜牛奶发着泪泪的声音。这房子我厌透了,让它见鬼去吧!去找瓦尔娃拉吗?闲得无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瓦尔娃拉马上会拿出一个瓶子,摆在桌子上。瓶子里装的仿佛是烟雾,波列西耶地区瓦蓝瓦蓝的家酿就是这个样。女主人坐在对面,两只李子一般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你。噢……无怪波佩连科一口咬定说,跟瓦尔娃拉打交道,如同摆弄俄国三英分步枪①那么便当,那么得心应手。不过,我并不大相信,俄国三英分步枪到了波佩连科的手里真会那么得心应手。

  【注 ①:三英分口径的步枪是著名的俄国式步枪,三英分等于七·六毫米。】

  “你上哪儿去?”谢拉菲玛姥姥一步跨到门前。挡住去路。手里拿着炉叉,丁字步儿一站:“你这是打算上哪儿?又去偷摸那个红毛母马?……好,信来啦,来啦,你早晚让信卡死!就象当年那个老不死的被鱼骨头卡死一样。”

  姥姥说着把炉叉扔了,走到神龛前,把手伸到最高的那个圣像——尼古拉圣徒像的后面,拿出一张对折的粉红色纸条。“奥任区军事委员……”签名的最后一个字母还带着钩儿。

  通知书!

  “谢拉菲玛·伊凡诺美娜,让我好好吻吻你,我的妈妈!”

  可是,谢拉菲玛姥姥却放声大哭起来,一面用一只熏黑的大手抹着脸上的泪水。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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