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克利马尔竟然没用多大工夫就同谢拉菲玛姥姥谈得挺投机。他们的面前放着一瓶烟灰色家酿,一平底锅油渣煎蛋,盐渍小黄瓜和几样请师傅时必备的农家小吃。

  “恭喜,恭喜!”克利马尔对我说,他说话时喷出的粗气,吹得小油灯的灯火直晃悠。“刚才咱不知道,恭喜呀!当然喽,这年头去提亲,最好带点猪血肠子……你们打小公猪的主意算打对了。吃了猪血肠子,嘴就软了。”

  谢拉菲玛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都干了一杯。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屠户一番。他壮得象头牛。手腕上的汗毛又长又密,青筋根根暴起。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有无穷力气。这哪是有血有肉的庄稼人,而是先用钢铁浇铸成零件,然后用螺钉装备在一起的铁塔。难怪他身子里轧轧直响,喉咙里冒出嘶嘶的声音呀。酒精也毁不了他那健壮的身子骨。他在火烧鬼手下干的是啥差事呢?刽子手?

  “一定得恭喜您,”克利马尔又用那沙哑的低音说,就象砂轮转动一样。“那妞儿可以说是顶呱呱的上等货。”

  他那两只眼睛在刷子一样的眉毛下闪着淫荡的贼光。是啊,谢麦连科夫一想到火烧鬼手下这伙狐朋狗友,怎么会不为自己的安东妮娜整天提心吊胆呢。

  “明儿一早就给您把猪杀好,”克利马尔挺有把握地对我说。“包您满意。弄得干干净净。您准备两三桶开水,搞点儿新晒的干草……刀嘛,咱自己带着,要磨一磨……有磨刀石吗?”

  “有,亲爱的,有!”谢拉菲玛答应说。

  姥姥她怎么啦?居然叫起“亲爱的”!

  “有些人以为,杀猪这玩意儿刀子一捅,便当得很,”克利马尔继续说道。“嗨,不……嗯,我!……”

  这个膀大腰圆,古铜脸色的克利马尔在我的眼里,象手风琴那样开始向两边抽开来。小油灯在屋里慢悠悠地飘动起来。今天一天我真够呛的,一杯家酿下了肚,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姥姥,”我转动着铅块一样的舌头说。“我去睡了。”

  我拎起靠在门楣上的M 。

  “去吧,亲爱的,去吧,”谢拉菲玛说着,对着我和机枪划了个十字。“累坏了,工作太多了,”她对杀猪的解释道。

  克利马尔好奇地打量着M 。

  “您会使吗?”他不无尊敬地问道。“咱听说,今儿个一大早,你们这儿打死了一个。”

  “打死了,亲爱的,打死了!”谢拉菲玛安慰他说。

  我一头倒在钉着胶合板的窗下那张木板床上,把M 靠在床头。马枪和匕首,全套武器都放在手边。今天我不必担心他们从街上打黑枪。克利马尔不把格卢哈雷村里的情况带回去,他们不会上这儿来的。可是克利马尔本人就在屋里,倒叫我感到不安。“今夜不睡,”我打定了主意。“趁他们现在在隔板外面闲聊的当儿,我先打个盹儿。打了盹后,就得睁大眼晴守夜了。”屠户靴筒里戳出的那两把刀柄,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谁也不敢担保,克利马尔除了侦察外,并没有受命要完成麻皮桑卡没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反正早晚都要飞走的,”姥姥抱怨说。“咱们这儿有句老话:‘娘不亲,爹不亲,生我老婆的丈母娘最最亲’。”

  “一点不错!”克利马尔连连称是。”咱们白俄罗斯一带也有这样的说法。”

  “咱来给您讲讲阿琳卡的事,”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姥姥的声音。“您在汉容基那儿没听说过阿琳卡的事吗?”

  “没——没有,”克利马尔答道。

  从他说话结结巴巴的腔调来判断,桌上出现了第二瓶酒了。谢拉菲玛今天真是慷慨极了!

  “她是咱的表姐呀!”姥姥感到奇怪地说。“阿琳卡·托弗戈帕塔娅,住在汉容基镇的附近。她比咱大十来岁。有个叫米科拉的,村里最漂亮的小伙子,他来向她求婚。”

  “来—来向老太婆求婚?”克利马尔感到稀奇。

  “嗨,你呀,亲爱的,听话要用耳朵,不能用肚皮,”姥姥说道。“那还是在沙皇的年代呐……这个米科拉,一下子向两个姑娘求婚……”

  “嘿-嘿-嘿,”杀猪的纵声大笑起来,仿佛在用力敲木桶一样。“他倒不傻呀!”

  “咱没说他傻,咱说他漂亮……给那个,给另外那一个送了部机器,给阿琳卡送来了一百卢布。”

  “什么机器?”杀猪的问道。“打哪儿弄来的机器?”

  “什么打哪儿弄来的?就是脱粒机呗!嗯,他考虑了一阵子,就到阿琳卡家里来求婚,靴子擦得铮亮,衬衫是绸的……阿琳卡又瘦又黄,嗯,简直是干巴树枝,她套了三条裙子,叫衬裙一直拖到地上,好遮住那两条细得可怜的腿……”

  “嘿-嘿-嘿……”

  阿琳卡!……姥姥今天的表演真可谓出神入化了,这是她最拿手的故事。“趁姥姥给客人讲米科拉和阿琳卡的悲剧,讲这长得没完的故事,我先打个盹吧,”我脑子里考虑着。我顿时坠入了梦乡。尽管外科医生留下了闹钟,也不能把我们闹醒了……我仿佛是从飞机座舱里抛出来,往下直坠,往下面飞去,一直落到一朵柔软而舒服的祥云里。我脑子里最后想的和担心的是波佩连科。他来得及吗?闯得过去吗?

  我一觉醒来,窗口已经麻麻亮了。一觉睡了近八个小时!我伸手去摸武器,全套武器都在老地方。隔板外面的小油灯仍旧亮着。我往板缝里一张,看见谢拉菲玛姥姥,坐在板条拼成的桌子旁边,桌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面前摊开一本厚书。炉炕上发出一阵又一阵均匀的声音,好象在锯劈柴……克利马尔在断断续续地打呼嗜。

  我揉了揉眼睛。姥姥睡意蒙胧地东摇西晃,可她硬是强打精神,盯着书看。这是她心爱的一本书,威尔斯①的《星球大战》,这本书她用报纸包着,一直小心地保存到现在。我大概是战前把这本小说带回来的,我详细地讲给姥姥听过。姥姥爱听我讲说各种正经书的内容,她听了后,又讲给她周围的那些老太太听。姥姥认为“星球大战”是本圣书,象圣经一样。

  【注 ①:威尔斯(18G6—1946)英国科学幻想小说作家,还著有隐身人。】

  “瞧,这本书里呀,亲爱的,全讲到了,”谢拉菲玛对女伴们说。“因为咱们的罪过,世界末日①要到来了,从火星上飞来三条腿的魔鬼,咦咦呀呀地尖叫,用冒火的手电筒来烧咱们……”在战争的年代里,在空袭、探照灯、高射炮火、空降队、隆隆作响的技术装备入侵的年代里,威尔斯完全有理由 身先知之列。老婆婆们一边听谢拉菲玛讲,一边啧啧称奇。

  【注 ①:基督教认为现实世界充满罪恶,不可能改善,终有一天最后毁灭。】

  谢拉菲玛竟这样对着威尔斯的著作整整坐了一夜。最精彩的是,姥姥大字不识半个。她连签名都不会,只会画十字。

  在前室,我站在冰碴呼呼乱响的洗脸盆边,问姥姥:

  “你怎么‘看得入迷’了?”

  “咋的?”她问道,接着疲倦地叹了口气。“你以为咱是傻瓜?咱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白俄罗斯人。他说是汉容基人,可是咱们的土话他听不大懂。他到过那儿,可是话听不大懂。咱不喜欢他克利马尔这号人,他准是个杀人犯……所以咱,这个有罪的人,才值了一夜,好让你睡……”

  “姥姥,”我说。“你能到反间谍机关去工作!”

  谢拉菲玛那对聪明智慧的、纽扣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忧愁和不安。她那颗心已经感到情况不妙。她心里装着两份爱:一份是女人贤慧的忧世之爱,一份是慈母般的忘我之爱。我抱住了谢拉菲玛,她身上除了巧克力和樟脑的香味外,又添上了马合烟留下的烟味儿。

  “你可要多留点神,孩子。”姥姥说。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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