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谢麦连科夫家的院子。只是枪托撞在栅栏上,发出不大的响声。我本想悄悄走到板棚下,找个暗处蹲下,支起M ,调整好,准备射击。可是房门打开了。

  安东妮娜走到门槛上。她还穿着毛料上衣和喇叭口很大的裙子。看来,她从晚会上跑回来之后,一直坐在屋子里,留神谛听,等待父亲回来。

  她站在月光照亮的门槛上,身后是黑糊糊的门洞。蓦地我觉得,自从我们两人初次在秋播田邂逅,互相认清对方到现在,已经经历了一段漫长复杂的生活。在这段生活里,我们发生了人们一般要在很长时期才能碰到的种种事件:拚死冒险,妒忌,倾吐衷肠的欢乐,突如其来的离别,怀念,重逢

  关于她父亲,我怎么对她说呢?我不能和盘托出呀。

  安东妮娜往旁边一闪,让我进去。我本来不准备进屋子,我想在板棚的阴影里坐个通宵,可是她闪在一边,在等我。她那双眼睛明亮极了。我走了进去,布尔康也跟在我后面赶忙钻了进来,它在前室卧倒,怕被我们赶出去。

  从几户人家的窗口斜投过来的一道道灯光,落在她家的板房上。她家没点灯,焦黑的干灯芯戳在灯碗里。窗子旁边的木炕上放着一件短皮袄。一条长桌子上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它们象蹲在栖架上,釉彩闪着亮光。她就在这儿等待,一个人在等待。我进门后就向她作一番解释,马上就离开她。我不能待在她身边……请你原谅,安东妮娜。

  她疑问地看着我。

  “你父亲今天耽搁了,”我说,同时尽量不避开她的目光。“他……要待在格卢姆斯基家里。”

  我不知道她相信不相信。她走到窗前,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我的心怦怦直跳,,连在胸前的机枪枪套也在抖动。我望着她那轮廓分明的側影,望着她那动人的、稍微前倾的细长脖颈。

  这样的绝代佳人,可能,一千年才出一个……一千年才出一个呀!命运之神象摇彩那样盲目地选了个年份,又随便往地图上一戳,挑中了播耶西耶地区一个叫做格卢哈雷的村庄。我真是福星高照。甚至在“跳蛙式”迫击炮弹“嘭”地落在我身旁的地上又弹起来的时候,我也是福星高照,因为这一切都是为我们相逢而搭的一个个台阶。要知道我们也可能失之交臂。一连串纯属偶然性的事件,使我们两人彼此……

  她望着窗外,望着格卢哈雷村这条空空荡荡、阴影幢幢的街道。远处,陶器厂那两根彻夜不歇的烟囱在冒烟,那一  闪着不同颜色的枭枭轻烟,是夜间唯一在动的东西。其它一切都凝结不动了。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有机枪的枪套合着我的心跳,在一起一伏。

  大概,我同大伙儿不一样,我有点儿怪。由于有了爱情,我浑身变得呆板,不能动弹一步。据伙伴们说。他们恋爱并不是这样。他们双手麻俐,嘴唇麻俐,说话也麻俐。爱情使他们生气勃勃,可我却呆若木鸡。也许,这种现象是因为安东妮娜与众不同吧!鬃毛卷曲的蓝狮子,鹈鹕状的猫头鹰和人面飞鱼,都忧郁而谅解地望着我。

  我不作声,她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我心想,我使她很窘迫。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许,她感到不安吧。她刚才很自然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让我进来,可是现在我进来了,她倒害怕了。大概,白天那些急风暴雨般的事件使我们疏远了,使我们之间有了距离。清晨秋播田里相遇时产生的那种心心相印的感情,仅仅变成了回忆。那么订婚呢?这不过是我们关系的外壳,爱情的模型……为什么我会以为,我们之间不存在格格不入、不可解释的东酉呢?同她打交道,应该有一套特殊的态度,应该始终记住她不同人家说话的原因。

  “我到院子里去站岗,到板棚前去,”我说。“站个通宵。你什么也别怕,去睡吧。父亲会回来的!”

  我克服了该死的呆若木鸡的状态,小心地不让皮带扣子发出响声,拎起机枪,往门口走去。躺在炉子后面,衣架下面的布尔康,用爪子拍打起地板,打了个哈欠。它不想走,它已经找到了安身之处。

  她追上了我,我连她的脚步声也没听见,她的脚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可是,当我跨到门楣下面,刚要向前室走去时,她的手碰到了我的军大衣的袖子,拉住了我。我返民来,她接过M ,机枪很重,她憋足了劲儿,整个身子都压弯了。她把机枪靠在暖烘烘的炉壁上。她的手指碰了碰军大衣扣着的扣子,要我留下……

  我用两只不听使唤的手脱下军大衣,挂在炉旁的钉子上。我们相对而视,象着了魔似的,眼睛一动不动。长方形的月光投在我们两人中间那块没有夯过的泥地上。此刻,她的眼睛黑黑的;这双眼晴一直在改变颜色,只有一样东西不变,那就是信任,胆怯和同情的神色。

  她那张大嘴巴的嘴角咧了咧,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她的一只手向我伸过来,切断了一条月光。那纤细的手指,摸了下我嘴唇上的抓伤,好象想抚平和弄掉这伤痕似的。这一摸,很轻,很轻,但我又呆住了。我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我的手突然迎着她伸过去,不由自主地伸过去,伸到她的脖子,她的皮肤冰冷而细腻,我顿时觉得自己的指头太粗糙了。指头上每个极小极小的裂口,每个疤痕,一下都能摸得到了,很明显地感触到了。我碰到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从远处看上去,她的头发非常浓密,可现在一触到,又是那样轻柔,令人诧异。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种又惊又喜的表情;我也有这种感受。

  “安托莎!”我说。“安托莎!”

  我呼唤她,轻她重温今天早晨的一幕。我爱她,没有任何话语,没有任何柔情的表白,没有任何解释和旦旦誓言比得上安托莎这个名字更能清楚、更能明确地表达我的感情。我们两人站在一道月光之下。她的双肩好象进入了我的双肩;被我的肩膀遮掩住;她那笔直而柔软的双肩,突然缩紧,我感到十只冰凉而有力的指头,在我的后脑勺上会拢了。我把脸藏在她的头发里,一股草地上被太阳晒干的三叶草香气使我晕乎乎的。我感到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暖烘烘,硬鼓鼓,柔韧而富有弹性。

  我把她搂在怀里,我的双手感到她的肩胛骨很瘦削,很柔脆。我把她抱得越来越紧,她好象挤进了我的躯体,变成了我的一部分。可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从来还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

  “这是爱情?”我问自己。我整个身心都在回答:是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听到她的回答:是的,是的,是的……

  我一直怕碰她。我怕她回想起姐姐遭奸污那幕惨景。但此刻,我的双手触到了她的身子,慢慢地顺着身子往下滑,仿佛是造物主亲自在指引,我个人在这儿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两手与这粗野下流的动作毫不相干,与一些同志们早晨从村子里归来的时候,船形帽粘着麦秸嘻皮笑脸,津津乐道的那种事儿毫不相干。

  她的身子仿佛向我滑过来。其实她没有动,她僵直在那儿倾听自己的心声。然而,她的全身却象迎着我的双臂奔来。热与冷,坚硬与柔软,圆润丰腴与棱棱角角,所有这一切,一齐迎了上来。两颗心,各自敲着自己的节奏.当我觉得,我触到她乳房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屏住呼吸,静止不动了,只听得见心脏的细碎、频繁、怦然、沉重的撞击声。这次不是什么粗野下流的行径,决不是!这就叫做温存。我生平头一次领悟了这两个新的、明确而纯洁的宇的含义。温存!手掌触摸那柔软而富于弹性的肌肤,触摸那突然变得硬邦邦、胀鼓鼓的乳头……

  她的喘息越来越频繁,可是没有一点儿声音。我只感到肩头的温暖气息一忽儿涌来,一忽儿又退去。这个奇迹可以绵延不断。我们已经置身在时间之外了。

  “我爱你,”我说。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句话。有过几次,本来可以这样说,可是到最后一刹那,一种怀疑和羞愧,逼得我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可现在我说出了口……

  她自下而上、仔细地打量我,好象有几分惊讶似的。我们的嘴唇靠近了,合在一起,又分开了。仿佛仅仅是为了再一次体验体验接近的情感。

  “我……爱……你”她开口了。

  她说的很轻,很慢,几乎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说出来的,两片嘴唇微微地降动着,可是我听到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这是她跟着我重复的一句话,现在,有机会检验一下是否丧失了说话能力,她感到很欣慰。

  我用嘴唇吻她的睫毛,头发,两颊,嘴唇,下巴,脖子。在这戎马倥偬的岁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我竟找到了她,我唯一的心上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我……爱……”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

  她又稍稍挣脱开,让我们的目日再次相对。她话语很少,她不习惯借助话语表达感情。

  我倏地回忆起,刚才波佩连科同情地摇着脑袋,问我同“哑巴女儿”订婚是不是真的……这就是她穿上家里找得到的最好的衣服,拘谨而又胆怯地站在栅栏旁的原因。因为,对全村来说,她是被遗弃了的人,是“哑巴”。她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美,正如她不相信自己会说话一样。眼下,她在感受我双手的抚爱,谛听我的话语。她第一次懂得,她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她眼巴巴地望着我的眼睛,想再一次得到证实。真的吗?真的,真的……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没有,没有,没有……

  “我爱你,”她欣喜地重复了一遍。

  直到此刻,我们才发现,我们站在月光里。于是我们从那道月光里走了出来。

  我们从月光里走出来后,该做的样样都做了,仿佛我们早就知道该怎么做。因而,我们相爱,相亲和相互信任的情感,并没有随着呼出的热气而消失。当一切安定之后,当世界恢复常态之后,这些感情仍然同我们在一起。森林、田野、那片闪着晶莹露珠的秋播田,所有这一切,也仍然同我们在一起。毫无羞愧之感,我不想从此地逃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叫做爱情。而那些一边从领子里抖落干草屑,一边挤眉弄眼,嘻皮笑脸、津津有味地吹嘘这种事细节的人,是不幸的,是受命运愚弄的人。大概,他们一生没交过好运,所以才装腔作势,瞎吹一通……大概,我遇到自己的意中人,是我鸿远高照,是我得到了罕见的唯一幸福。

  四方形的月光慢慢地在泥土地上移动,泥塑的狮子和猫头鹰迸放出奇光异彩。这些千奇百怪、有灵性的人面野兽,保卫着我们。安东妮娜伏在我的肩头上轻轻地呼吸。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这样安静,这样惬意。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没有料到啊。

  月光突然暗淡了。月亮被西方涌来的一堆云团遮住了,泥塑野兽的目光也熄灭了。最危险的时刻,火烧鬼的时刻临近了。反正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惬意、这样安静。刚才发生的一切,仍然索绕在我的心头。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幸福!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安托莎!”我说。“安托莎,安托莎……”

  她没有醒,但是更紧地偎在我的身上。地上长方形的月光,相继消失,一片昏暗。奇怪,我的疼痛哪儿去了,在我体内旋转的沉重磨盘哪儿去了?没有,从来也没有爆炸过“跳蛙式”迫击炮弹,从来也没有杜鲍夫反复叮咛的那句关于六小时的话和哥罗仿口罩。生活中从来也没有过什么丑恶和恐怖的东西,只有真正宁静和幸福的感觉。

  我朝屋角瞥了一眼,M 的湛蓝金属枪身,刚才还在那儿熠熠闪光。此刻屋角已流入一片黑暗。我睡着了……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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