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安东妮娜站在昏暗的前室里,额头和手掌紧贴在弹洞累累的房门上。我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肩膀,拉到自己的身边。我挨近她,借着幽暗的光线,看见她的两眼在闪光,在询问。两只扩大了的深邃眸子,闪出的每一道晶莹的光,都在问: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她在问我,问我这个比她大,比她强的人。我怎么回答她呢?大地上有十几个国家的人民,都卷人了这漫长的战争,而我们承受的苦难比谁都多。法西斯把全部的压力都压在我们的头上了。不过,我们这里苦难的分配也不均匀。有的人总是被苦难选为打击的靶子。苦难抡起拳头,劈头盖脸地猛打,打得你家破人亡,孤苦无依;要不干脆齐根铲。

  我搂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我们紧偎着站在一起。我觉得,她的绝望心情,她的可怕的、锁在心头的苦闷,她的痛楚,本想在这里,在空荡荡的板房里,更急剧地膨胀起来,拥出喉咙口。但此时此刻,却安静了,缓和了,它们仿佛象放电一样,都被我的身体吸收了。我更易于对付它们,因为我大一些,有经验一些。我们打过几天仗的人,比那些留在后方的,显得大得多。

  我们紧偎着站在一起。我感到,她那注入我体内的痛楚,那奇特的、不表露出来的柔情,比那天夜里相偎在一起的欢乐,更加使我们心贴心了。在这战争制造的紧张生活中,落在我们头上的痛苦与欢乐,都是加重剂量的。哪一样都得照单全收。

  要不是谢拉菲玛,我不知道,我们还要这样站多久。我的背后突然响起她的咳嗽声、骂街声和沙沙的脚步声。

  “瞧这烂泥!雨再落下去,可都要翘辫子了。你,你这贼骨头,干啥老盯着我?呸,骚东西。”

  最后两句话是对布尔康说的。它用尾巴啪啪地敲打着门框,仿佛打鼓点一样。它这是有贪图的。谢拉菲玛一只手拿着盛牛奶的大肚陶罐,另一只手拎一个小篮子,里面有面包和香肠。

  “老戳在过道里,不饿死?”姥姥说。“唉,唉,年岁不大,苦水喝了不少……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呀。咱的心肝儿,你来迎接咱这个大媒吧!”

  安东妮娜醒悟过来,忙把谢拉菲玛让到屋里,按她坐下。我很喜欢姥姥,说实话,我把她忘了——顾不上她呀。她,这个骂街里手,并不生我的气。她是第一个进这个家门的。

  “咋能叫她挨饿?”姥姥说,“看,愁成啥模样了。只有眼睛大了。对,”她想起一件事,“那边,那个没良心的,那个波佩连科在等你呐,咱没让他进来,他叫咱告诉你:格纳特回来了。这也是个喜讯!你们也想把格纳特收进你们的队伍?你们想让他当大头头!”

  “姥姥,”我说,“你甭瞎扯了,你还是给她弄吃的。姥姥,她今天还啥也没吃呐。”

  于是,我匆匆地走进前室。我的机枪就搁在那儿,闪着金属的亮光。安东妮娜随后一步跨过来,拉住我的袖子。她眼巴巴望着,要求我用目光直率地回答她。

  “我马上就回来,”我脱口说出,“你别担心!”

  “速告,社员何时运钞票去奥任。你的亚逊克。”

  我站在格卢姆斯基的院子里,手里拿着防区送来的这张纸条,用身子挡着雨,看来看去。嘿,“亚逊克”,这名儿好美,两人的名字都挺动人!她叫亚逊卡,他叫亚逊克,我们叫“公社社员”。他们通常称呼我们弟兄:“公社社员”,“苏维埃人”,“红色佬”,他们以为,这是骂人话。

  院子里,千里马用蹄子执拗地刨着土。雨在下。

  “怎么样,都收拾妥当了吧!”我对格卢姆斯基说。“他们上钩了,现在我可以去找萨盖达奇内了,我相信,他们不会动我的。”

  “兴许,”主席同意说。

  “袋子在铁匠铺?有人看吗?”我问。

  “有,波佩连科,瓦列里克和马利亚斯都在。”

  格卢姆斯基嘭地打开板棚的门。牡马的眼睛射出了火一样的光芒。它的细长嘴脸,从栅栏的木桩中间探出来,歙动鼻翼,呼噜呼噜地直吸气。粉红色的下唇,不住地翻动。它的鼻孔柔软而又滑溜。

  “这马出快,但不野,”格卢姆斯基一边关照我,一边 把一副骑兵马鞍从墙上搬下来。“你不必怕。它会听你话的。它已习惯换主人了……”

  这位主席的一只手刮板似的顺着马背捋了捋,而后把毡鞍垫甩在 甲上,顺着脊梁,顺毛往后拉,免得鞍子把毛揉乱,擦伤马背。

  格卢姆斯基的每一动作都很精细,

  慎,从容不迫。他不让他的爱流露出来,但是从他那吝啬的动作中,可以意会到,这是在关切掩盖下的爱。

  “我还从来没骑过这样的马,”我说。

  “咱也一样!”

  他用他那沉重的大手掌在马肚子上砰砰地拍了几下,让马把气吐出,然后麻俐地勒紧马肚带。

  “你用不着催,”他关照我说,“它自己会跑的。实在不得不催它快跑,那跑完后,不能立刻停下来,要溜一溜,饮过水,也是这样,这你自己也知道。机枪带不带?”

  “带。”

  格卢姆斯基皱起眉。

  “好吧,横着系在鞍桥上。”他决定说。“要用的话,你拔掉挂钩,懂吗?备用的弹盘放在背包里,背在背后,可要当心,别碰着马背。”

  “碰着自己呢?”我问。

  但是这位主席只是哼了一声。大概是说,你的背脊又不用开沟种芜菁,碰伤会长好的。

  “有点认咱了!”主席一面给马戴嚼子,一面咕哝着。“开头老是想火烧鬼,火烧鬼把它宠惯了。白面包,白砂糖,尽它吃……娃儿们还弄不到糖,可千里马一直有得吃,真的!”

  原来如此:他火烧鬼喜爱牲口。这是很好的特点,真格的,阿勃罗西莫夫的马不就是他放的,怕缰绳绊住马腿,还把缰绳整整齐齐缠在车身上。

  “唉,火烧鬼的心肝,”我抓住缰绳说。“我可没白糖给你吃!”

  “你不能因火烧鬼怪罪它呀,”格卢姆斯基生气地说。

  我们正往鞍桥上系机枪。潮湿的黄沙小径上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吱嘎声。迫使我急速转过身去。

  克罗特!……他脚下蹬一双钉了后掌的德国短筒大皮靴,踏在潮湿的土地上,留下有图案的脚印;下身穿一条马裤,上身是一件打着整齐补丁的老式短上衣;头上戴一顶哥萨克的羊皮高帽。一副出去阅兵的打扮!

  “来干啥?”格卢姆斯基问,用身子挡住牡马。

  村子里人人知道,克罗特有一双“丧门”眼。

  “他们把我的铁匠铺占领了:”克罗特的两只脚交替地站着。

  “我知道,”格卢姆斯基回答,“暂时的。”

  我趁这时光把几个备用弹盘装进了袋子。牡马的两条健壮的细腿,宛若两只白“长袜”,在枣红色的皮毛映衬下,显得更加洁白。它不停倒蹬两条腿,仿佛两只又大又长的白蝴蝶,在地面上飞来飞去。

  “有人说,你们在铁匠铺寄存的是两袋子钞票,可当真?”克罗特很感兴趣地问。“就是那一笔吗?”

  “是那一笔。”

  “这可要……”克罗特不知为什么摘下羊皮高帽,搔了搔后脑勺。“少说,也有十来万吧?……”

  “一袋子三百万,”我回答说。“上面这样写着的。”

  让他动动心!

  “三百万?”克罗特反问了一句。

  他的手,本来举起帽子往头上戴去,此刻却僵住不动了。当钞票的洪流在眼前滚滚流淌的时候,那可不兴戴着帽子站在这儿啊。百万已是具有魔力的字眼。每个人都晓得这个数字老鼻子啦。克罗特也知道。他天天把赚来的一张张卢布投进板箱,天天清点数目。他的两个跑单帮的儿子,每次都带回卖货的款子,他自己从农庄的铁匠铺也进帐不少。他不是穷人,完全不是穷人。

  可是,一下就是六百万。只不过是个破罐子,从地下挖出来!在这笔掘出来的钞票的映衬下,他那过分抠的生活黯然失色,太没有意义了。

  克罗特心情沉重,象驴子似地站着,直咬嘴唇。

  “哦,哦……你们准备把这笔钱怎么办,啊?”

  他那两只石墨一般的黑眼珠打量着我和格卢姆斯基。这两只眼睛,在他那张熏得漆黑,如同蒙上一层铁皮的脸上,一点也显不出来。

  “准备点一点,备一份交接书,”我回答说,“我这就去请萨盖达奇内,办好,就送到区里去。”

  克罗特仿佛不相信我似的,他又看了看格卢姆斯基。格卢姆斯基阴沉着脸,点点头:是这么回事!

  “嗯,办得对,”克罗特终于又开了腔。接着又唉声叹气地说:“唉,你瞧瞧这战争,它扒光了一些人,它也搞赏了一些人。”

  “它也扒光了你?”我按捺不住说。

  记得,我记得那块从身边掠过的砖头。人的仇恨,在记忆中留下明显的痕迹。

  “我是关于参加……关于参加武装支援的事儿,”克罗特对格卢姆斯基说。“我想帮个忙。”

  他从马裤里掏出一把战前陆军用的手枪。

  “瞧,找到了……擦了擦。咋样,如果要……”

  格卢姆斯基把我送到栅栏门,从他的板棚,有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到古老的米什科尔齐大道。

  “马蹬合脚吗?”

  “合脚。”

  牡马站在原地,在我的座下,踢蹬着,仿佛小船在浪尖上颠簸。它的每一条腿子肉都绷得紧紧的,要求我扬鞭上路。

  “我不喜欢克罗特,”我说。

  “咱也不喜欢。可人手不够呀。”

  “但愿他别看透……咱们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看不透!”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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