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瞧,这不是回来了,”我对安东妮娜说。

  她站在门槛上迎接我。她偎在散发着马汗臭的军大农上,用手指摩挲着我的脖颈,仿佛要给我揩掉路上溅的泥浆和倦意。事实上,她一触到我的脸,倦意、痛楚和不幸仿佛烟消云散了。我感受到一种我陌生的回家乐趣。从前,我每次回家来,总有匆匆过客的临时观点。

  靠窗的一条长凳上,有堆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件短皮袄。她坐在这儿等我呐。屋子里黑洞洞,空落落,不舒适,很怕人。从弹洞累累的房门,钻进一股股冷气。油灯熬干了,但她仍旧坐在这儿等我。

  我把她手掌按在我的嘴上,尽情狂吻。我从来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多的柔情蜜意。

  然后,我往灯盏里倒了点擦枪油。我们没有镊子,我点着结了灯花的灯芯,就出去洗脸。布尔康甩着尾巴,直打我的靴子。盛稀粥的锅子放在门坎边,说明这狗已经吃饱喝足了。

  好吧,操心的事儿都拖到明天再办了,我作了决定。既然萨盖达奇内不来帮忙,我们只好去防区搜捕火烧鬼,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整整响了一夜。我俩躺在邦硬的木床上,身下垫着  作响的干草垫子。我俩紧紧地拥抱着,一会儿沉沉入睡,一会儿又朦胧似醒,我们仿佛在茫茫黑夜中飞行,此刻正在作延迟跳伞,穿过乌云,往下坠落,耳畔的罡风,呜呜呼啸。我觉得大地在往下旋转;一会儿竖起;一会儿又象一块似是而非的油绿、平展的柔软地毯,倒下来;一会儿又升高.高悬在你的头顶上。

  我俩象孩子以的,头也不抬,悄悄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她今天够难受的了,我不忍心动她。如果我对她的一片深情,蓦地变成自私的、贪婪的、粗暴的本能的发泄,那将是对感情的亵渎。

  谁又知道,这一夜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夜;谁又知道,战争会把我们的一生压缩到什么程度。我心头涌上一丝忧愁,一种鼠李皮的苦涩味混和着一种腼腆的,纯洁的偎依属与我们的欢欣。

  她躺在我的身边,一个温暖的,流露着感情的,散发着馨香的女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造物主的杰作。“我爱你”,我对准她的热烘烘的脸蛋儿,无声地低语……她呢,仿佛听见似的,更紧紧贴着我,于是我们陷入了昏昏入睡的状态,一种心中明白,没完没了,若断若续的假寐状态。透过朦胧的睡意,我听见了她的回答。雨,依旧在黑黝黝的窗口沙沙作响。我们的警卫布尔康在前间里乱忙活,用脚爪扑扑地敲打。

  相对无语,默默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太惬意了。我们又发现一个从未感受过的幸福源泉。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醒来了。我忽然想到,这一夜,灾难和恐怖并没有消失,它们实际存在着,似乎就在眼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蛮好的,那今后还会有什么呢?想到这里,心中一喜,脸上漾出了笑容。

  一个发现接着一个发现:一会儿我突然大吃一惊,发现她那苗条、修长、紧紧偎在我身边的有力的身子,变得那样矮小,那么舒适、巧妙地挤过来,宛如同我焊接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一会儿我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夜里是那样乌黑,那样难以理解的深邃;一会儿,我发觉她枕在我肘弯上的头,挺沉,又挺轻,这怎么可以呢,我大惑不解。

  我一时入睡,一时又醒来,似乎就是为了感受新发现的喜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你瞅着她,不出一点儿声响,甚至不蠕动一下嘴唇,就呼唤“安托莎”——你感觉到,她在用全身回答你,你感觉到她的睫毛在眨动和眨动的沙沙声,你听到她不露声色的无声回答:“干啥,干啥?”,你又叫:“安托莎,安托莎!”接着又坠入短暂的,心中明白的睡梦。这一幅景象,实在太美妙了。

  我们在漫漫黑夜中飞行。一段段模糊的梦景,象一块块白云,从身边飘悠而过。

  黎明时分,布尔康狺狺狂吠起来,它兴奋得又跳又蹦。我赶紧扑过去抓机枪——这一惊,立即同昨天的事件联系起来,我顿时觉得有人在用铁丝拨弄门栓的销子。我扑到窗前一看,只见大门旁边有两根车辕竖在栅栏上面,我认出了老秃鹞的雪白的 甲。萨盖达奇内在用鞭杆敲大门的门柱子。

  “哎,咱们的第一批客人来了,”我对安东妮娜说,快起来迎接吧。”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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