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唉,你也太不心疼它了,”格卢姆斯基唠叨说,一边用手掌揩拭湿淋淋的马屁股,摩挲平了的皮毛,又象上过漆似地闪闪发亮。千里马斜睨着眼,倒蹬着蹄子,身子往边上靠,它没耐心再等下去了。“有必要的话,你就抽它两鞭子,”格卢姆斯基接着说。“它支持得住。良种马呀!”

  牡马弯下脖颈,伸出粉红色的柔软嘴唇,拱主席的手掌,他手里有黑面包皮。村子里没有糖。孩子们都忘记白糖是啥样子了。在格卢哈雷村,没人会说:象白糖一样白。都说:白得象白垩,我们这儿白垩有的是。

  “到了奥任,别把它交给陌生人。”

  千里马匆匆地咀嚼着面包皮。我们太穷了,黑面包也成美味佳肴。主席瞅着牡马,唉声叹息。他在默默告别,还是怎么的?对,我们一路上将焰火齐放,噼啪作响……如果火烧鬼想打埋伏的话。

  可它,牡马,好象预感到路途的艰险,很激动,扑扑地歙动鼻翼,秃了毛的那块地方,微微颤抖,仿佛怕冷似的。格卢姆斯基趁机一掰嘴唇,麻利地把嚼子塞到它的嘴里。铁嚼子碰在雪白的牙齿上,发出铿锵的响声。它浑身哆嗦,它不喜欢这个铁玩艺,但是主席一面咕咕囔囔地哄它,一面把嚼子扣起来。

  “好啦!”

  牡马的瘦长的嘴脸,蓦地、仿佛自然而然地慢慢向上昂起。格卢姆斯基笑了。我是第一遭听到他怎么笑,——笑得很尴尬,很不自然,好象在咳嗽。但是千里马跟格卢哈雷人不一样,它熟悉这笑声。它象是回答似的,用它的嘴脸直撞格卢姆斯基的肩膀,呼哧呼哧地打响鼻。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主席的胡子拉碴的脸紧贴在牡马的锦缎一般闪光的面颊上。

  “对,它一定会认我的,”格卢姆斯基嘶哑地说,一面朝旁边退去。“因为咱祖先是哥萨克血统,”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解释说,“是马贩子。”

  千里马用它那掩蔽在狭窄眼睑下的细长眼睛斜睨着我们。横在剪得齐整整额鬃下的长条带,拢在面颊上的皮条,鼻梁带——整个笼头服服贴贴地套在它那修长俊俏的脸儿上。

  我跨上马鞍。千里马在我的鞍下东歪西扭地走着。远处白云堆聚的天际,依然微微闪光,但是林子里,大概早已完全黑黝黝的了。

  刚才格纳特给瓦尔娃拉带回一张条子,一共写着八个字;“等我。即来。亚逊克。“火烧鬼的深长含意,我们完全明白。这位“亚逊克”详细问过了萨盖达奇内。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截获这两条,每条三百万卢布的布袋,并趁机消灭两个“小鹰”,而后以胜利者姿态,凯旋格卢哈雷村:辞行,并整顿秩序……

  “姥姥,”我问,“给你从奥任带点啥来呀?”

  我的口气是那样精神饱满,连自己对这种做作都觉着讨厌。趁姥姥琢磨回答的时候,我从床头小柜里掏出我珍藏的一盒火柴和两个急救包。急救包是医院的一位女护士送给我的礼物。给当兵的送礼物,还能有什么东西呢?打过仗的人,都深知急救包的价值。火柴,我揣在怀里,急救包装在背包里。背包里还有M 机枪备用的三个弹盘和有百余发零散子弹。

  雨里仿佛搀上了黑墨水。天色,随着一滴滴雨点的下落变得越来越暗了。

  “听我说,”我对安东妮娜说,“你这就搬到格卢姆斯基家里去。为什么要搬过去,而不是暂时去住几天呢?他们老两口子什么人也没有……没儿没女……你住在他家,会称心的!”

  “不。”

  她的目光掠来掠去,一忽儿瞧瞧宽敞的、不合格局的泥抹板房,一忽儿看看摆着泥狮子和泥鱼的木桌,一忽儿瞅瞅绘着格卢哈雷村特有的花纹图案的炉子。

  雨点顺着玻璃,颤抖地流下来,划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道道。炉子里散发出暖人的热气,炉膛的炭火闪着变化不定的红光,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你别急……不耽搁,我明天一准可以到家。”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她那冰冷的指尖小心地触到我的脸上。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她仿佛粘在我的身上了。也许这是触觉使我发觉的吧?

  安东妮娜脖子上的那根青筋在跳动,轻轻地,轻轻地在跳动,在这根笔直的线条向平滑丰满的耳垂转去的地方跳动。

  “哎,你有没有公民证?”

  这当然是个愚蠢的问题。在格卢哈雷村要什么公民证?

  “以后上村苏维埃给你领一张,咱们到奥任去,”我说。“别人有啥,也让你有啥……”

  她把手指搁在我的唇上,我也安静下来。实际上,我也太顶真了。她严肃而又仔细地打量我,我把脸往她的脖子上一扎,我的嘴唇感觉得她的青筋在搏动。我不愿意让她这么仔细地瞧我,怕她看出我胆怯。此刻站在安东妮娜身边,我开始对漫长而又黑暗的旅途有些胆怯。我觉得,我可能失掉的东西太多了!

  “是时候了……我该走了!”

  她往旁边一闪,随手递给我一个包着早点的小包。我把小包放进背包。

  “别忘记,格卢姆斯基对你太好了……象亲生女儿一样!”我说,一边把背包往背上一甩。

  两根背带背在军大衣的肩上,肩上还保留着佩带肩章的扣环和很久不揩、已经发暗了的有红星的钮扣。

  安东妮娜的面孔突然扭歪,好似在拚命咽东西。她说话很困难,就象重新学说话一样。

  “我……要……等……”

  我头也不回拔腿就走。记得,我读过一本小书,书上说,真正男子汉大丈夫都是这样行事的:他们尽管内心痛楚,愁得举步困难,但仍旧目不回顾,一往直前,迈出均匀、坚定的步伐。

  但是,离开屋子,走到拴着千里马的大门前,我刹住脚步,转过身去。叫那些书见鬼去吧!管它书里的人怎么走呢,可我和她是活人,是普普通通的人,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设想成这样,那样。

  安东妮娜,她那笔直的,修长的身子僵立在板墙旁边。她站在雨下,她的头,在暮色苍茫中变成金黄色,宛如八月的向日葵。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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