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就这样,我还是没来得及把机枪摘下来。我迅速地翻鞍跳了下来,但求别给马压在身下。

  脚一挨地,我疼得钻心,不由哎哊了一声。腿!腿挨了一颗子弹。我一叫,路那边又朝叫声打枪。这一次是两枝自动步枪。火光在树木之间闪动,我看见子弹出膛的短暂曳光。但是千里马侧棱着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躯体掩护了我,这一次,它救了我,两梭子子弹,它全接受下来,它呼哧着,蹄子一蹬,踢在我那条好腿上,痛得要命。我强忍住,没叫出声。

  在马倒下的地方,闪动着什么东西,泪泪流淌,发着轻轻的俄破声。我知道,是什么在俄俄发响。千里马在倒气,嘴上喷出的血泡泡在喷喷发响。

  路上传来人声。这是第一道埋伏的土匪走过来了,他们在我急驰中并没有打中我。我爬到牡马跟前,它已经不挣扎了,只是不停地喷血泡,千里马真够呛,它的罪没多久好受了。

  我摸了摸鞍子,前鞒,机枪不在。我手指触到的,只有断成几截的两道结实的细麻绳和冰冷的铁挂钩。想来,马趴下去的时候,机枪撞在地面上,绳子经不住,断了,机枪飞出了。我在粘乎乎的湿泥里乱摸,在落叶里乱翻,手指摸到的,净是泥浆,积水。

  第一道警戒线的匪徒只距二三百米了。

  “喂,你们那边咋的?”他们喊道。“也放跑了?”

  火烧鬼和那个留声机嗓音的家伙没答碴儿。看来,他俩在竖着耳朵听动静哩。沉着,我对自己说,别慌,还有几秒钟。他们在黑暗中,也不敢冒冒失失地乱撞。开头,他们可能先包围千里马倒下的地方,好把我捉活的,或者枪口对准我,立地打死我。

  火烧鬼默默地等待援军。我小心地在地上摸索。机枪毫无踪影。背上背包里的子弹盘,现在变成了无用的累赘。好吧,有啥法子……两枚手榴弹,足够给土匪添点麻烦了,哪怕扔出一个也行。他们即使包围了我,不容我再扔第二枚,一个总甩得出去,但希望它能命中。我的上下牙齿得得地直打颤,心,狂跳不已。躺在黑黝黝的林子里,不死不活,太可怕了。唉,太可怕了!

  我摸了摸两枚手榴弹:一枚是起棱的、重六百克的“枣核”形手榴弹;一枚是两边光滑的轻型PΓ42-“小桶”形手榴弹。P 先不用,这枚留给自己。可“枣核”要扔出去。它爆炸后的散片,可飞到方圆两百米的地方。这种手榴弹,规定只许从掩体里面扔出去。眼下,这条规定已失去意义。话又说回来,杜鲍夫小组的人,也不管这一套,他们从任何阵地上都扔,只要不碰到“自己人”就行。

  左脚的靴子里,仿佛有人给我放进一只热水袋,里面潮乎乎的了。但是此刻没有必要多想这些,血,一时还不会流光。

  “舒柯!”火烧鬼喊道,他的嗓音尖声尖气。怎么能听从这种腔调的人指挥呢?“舒柯,谢敏柯!到大道那边去瞧瞧,“小鹰”躺在那边的什么地方。”

  火烧鬼自己留在原地。在决战前夕,他自己不想冒险。这个坏蛋!千里马,傻东西,你相信的是什么人啊?他们把你骗了。我叫你撂了。我紧咬着牙,竭力镇静下来。

  我侧耳倾听,听见大皮靴小心踏在泥泞上,发出叽呱叽呱的声音。舒柯和谢敏柯慢腾腾地走着,他俩也晓得有六百万钞票,他们也不想冒险。眼下对他们来说,六百万,这意味着颐指气使,自由自在,饱食终日,舒服安逸。

  没关系,明儿一早,格卢姆斯基会来降服你们的。你们骗不了他,他不是千里马,光惦着吃你的白糖。

  叽呱——叽呱。过了一会儿:叽呱——叽呱。他们小心地走着,一句话不说。一切又寂静下去。这当儿,路边传来丁冬丁冬的响声,仿佛有人用手指敲打木琴的振动薄片。声音很弱很弱,刚刚听得见,这是沉甸甸的大雨珠儿,从树叶滑下来,敲在金属上的声音,金属的声音!

  我爬到发出轻柔丁冬声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会儿,猛然间,摸到了我的M 的枪筒!消焰喇叭口塞满了泥土。我用手指往外抠,我的心怦怦地狂跳。机枪又到身边了!

  叽呱——叽呱……我的靴子里有一百度,热度从里往外烧,厚油布的靴筒里已经不是热水袋,而是簧火堆燃烧的红火炭儿。但此刻,不值得多想这条腿。

  唉,安托莎,我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只希望,随着时光的流逝,你会忘掉。忘掉,痛苦过后,重新振作起来。生命会占上风的……

  叽呱——叽呱……来吧,来吧!妈的见鬼,手指抖得厉害。在前线上,我从来没这样害怕过。在那儿,我从来没感到自己孤立无援。我小心翼翼地把枪支架拉了下来。且慢,伊凡·卡佩柳赫,要沉着。别慌。你抓起机枪干啥?它是你的救星?它也可以送你死呀。你在黑暗中兴许能撂倒他们个把,可其余人就会掼过手榴弹。夜里,靠机枪,打不了仗。你要想办法保存自己,伊凡·卡佩柳赫,伊扎贝拉妈妈的儿子,谢拉菲玛姥姥的外孙,你要玩玩这几个小球,弄得他们团团转!你要压下颤抖,制服手指,清清脑子。

  叽呱——叽呱……叽呱——叽呱。

  如果到不远的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保存力量,那就能给土匪们来个意外打击。他们一准要在这儿等候“钞票运输队”。到那时,M 就能真正发挥自己的作用。到天亮,机枪就长眼睛了。怎么样,卡佩柳赫?对,要爬到远点的地方。爬过去,躲起来,把腿包扎一下,免得血流干,然后,就等天亮,对,对!

  我艰难地俯下身,想把那条受伤的腿搬过来,脱掉靴子。一阵剧痛,象刀子捅在神经上。刚才那股兴奋劲儿解除了我头一阵爆发的疼痛,此时,这股劲儿过去了。我在这只靴子的厚油布靴筒里摸到一把芬兰短刀,我把刀尖伸到厚油布里面,用力一挑,靴子筒扯紧,压住伤口。嗬,痛得我五脏六腑都翻转过来了!……我把厚油布划开了一点。

  叽叽——叽呱。估摸只有五大十米了。我脱下靴子,一抖落,血抖落在地上。看来,血还没来得及凝结哩。就在这儿留下一洼血吧!我把靴子筒掖在皮带上,还用得着哩。而最主要的是,不让他们晓得,我伤在哪里。

  我动了动那条腿。是穿孔伤,打在小腿肚子上了,几乎就在小腿中间,大概,碰到了骨头,或许没打断。小腿上部,硬邦邦,蛮结实的呢,没事,我对自己说,我的手指摸到子弹出口的边边,那儿粘乎乎的,没事,只不过是穿了个洞,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在腿上,最平常的子弹穿伤。用医生的话说,钻眼。没事,没事!

  进口和出口,都没有大量流血。动脉没打断。但是,血,还是要珍惜的,我用那几截细绳,在膝盖下边一点捆捆好。暂时,就凑和了。

  叽呱——叽呱!

  脚步声接近了。我把沾满血的包脚布塞进口袋,悄悄地往林子里爬去,一边爬,一边拨开树枝,生怕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我用左手抓住草,抓住青苔,带动受伤的腿,另外用那条好腿往后踹,身子慢慢向前移动。M 拿在我的右手里。多亏下雨呀!土地松软,树枝潮湿,柔韧。我宛如在羽绒褥子上爬行,一点声响也没有。

  叽呱——叽呱。

  这声音在路上。但我已经深入树林十来米了。已经爬了十米半,十一米!石松抖落下大颗大颗雨点子,直往我的头上落。雨点子冰凉,落在头上,挺惬意。捆着细绳的那条腿嗵嗵直跳,痛,到处乱窜。这没关系,我受得了。十二米半。青苔,湿滚滚的青苔,它救了我,把一切声响都窒息了。只有一点不好——青苔把雨珠全吸了进去,哪儿也找不到积水的坑洼,渴得要命,直想喝水。伤口和恐惧,把身上的水分全榨干了。我浑身热汗淋漓,连军大衣都贴在肩胛骨上了。

  呼吸参差不匀,声音特大,震耳欲聋,活象火车头的嘶哑喘息声。不管怎么说,我有这样的感觉。

  路上又传来说话声。

  “队座!”男底音叫道。“这儿有匹马……没有什么人!”

  队座,大概就是大头目火烧鬼。我趁他们琢磨道路的时光,又爬了老远。我摸到一棵粗大的松树干,就钻过去,躺下来,总算有了个屏障。M 的枪托挺湿,挺凉,我舔净上面的大雨珠子,雨珠有油味,挺腻嘴。他们是继续搜我,还是把我丢下不予理睬呢?

  “揿着电筒,谢敏柯!”火烧鬼下命令。“你们闪在两边,准备好。散开点!”

  嗬,他们还有电筒。防区里的土匪,装备还不赖呀。我检查了一下,看看弹盘牢靠不牢靠,机枪掉下去的时候,会不会撞弯。看来,一切正常。如果他们里面的一个,就是那个打手电的,叫他啥来着,谢敏柯?如果他撞到我的眼前,那他就没多久好打手电了。有啥办法,谢敏柯,就谢敏柯吧。总可以给格卢姆斯基明天减轻一点负担。

  怕人呐。但是,牙齿倒不捉对了,思路也清楚、明晰得多了。这就是说,我已经习惯于环境。习惯——恐惧的第一个敌人。在战场上,谁不害怕?重要的,是看谁能更快地习惯与环境。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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