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1941

第十一章

 



  在莫斯科近郊和市区上空的第一次大规模夜间空战持续了五个小时。参加对苏联首都长达五小时密集空袭的有近二百五十架德国最新式的轰炸机。有多少吨钢铁腾空而起!人类智慧所创造的发动机有多大的力量啊!螺旋桨卷起的旋风又是何等猛烈啊!每一架敌机都携带着二吨至四吨炸弹,里面装着大威力炸药和极其可怕的燃烧剂。只消一次投掷,这些炸弹的破坏 性力量就足以把生息着几百万生灵的大城市化为废墟,变成一望无际的墓场。

  大家已经知道,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来,欧洲大陆没有一个遭受德国法西斯空军袭击的国家首都有能力奋起自卫。法西斯第三帝国的统治者们因而坚信不移,在希特勒空军的狂轰滥炸之下,莫斯科也难以幸免。况且根据希特勒的命令,莫斯科已被判定彻底毁灭,因为它是布尔什维克的首都。

  这样一来,两个世界、两种社会制度的斗争发展到天空。在莫斯科的远接近地上,苏联歼击机首先起飞去截击空中敌人。在这里参加空战的所有飞行员中,只有五六个人受过夜航训练。

  维克多·鲁布列夫刚跨进歼击机座舱,立即感到有一股窒闷和汽油的气息,其间还混杂着枯萎的白桦枝叶的苦涩香味。伪装用的白桦树枝斜搭在飞机机身和机翼上,轻轻地摇曳着的失去水分的绿叶,直怔怔地窥探着鲁布列夫中尉的脸。左右两边友邻歼击机团的飞机也隐蔽在这绿叶丛中。乍看起来,就象从机场附近的松林中,有一片小丛林不甘寂寞,逃了出来,聚集一起,三五成群地在跳舞。

  在伪装的歼击机中间,有个机场维护队的人,拖着沉重的靴子,吧哒吧哒地走着,扯着嘶哑而充满烟味的喉咙吆喝,让驻在这个机场的两个团的值班中队飞行员马上把通话器插头接在头盔上。维克多赶紧拿过挂在座舱内的一束多股导线,导线末端有个三向插头,他把插头接在头盔的插座上,顿时就象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奥妙的世界,这里有男人的低音和女人的尖声,有下达口令声,还有电钮开关的扳动声。有的声音隐含着怒意,有的声音显得心平气和,有的则惊慌失措。这里可以听出驻在莫斯科的航空兵军和两个歼击机团指挥所在进行战前准备:似乎觉得,上面马上就要下达命令,令各值班中队起飞去截击敌人。此刻,接上通话器后,各团团长就不必再浪费时间去复述军长向各机组下达的指令了。一俟信号弹升起,就开始行动,待到歼击机起飞后,就会通过无线电向他们明确任务,谁到哪个地区去截击德国轰炸机。不过,鲁布列夫中尉的飞机和昨天转场到这里的、其他“雏鹰”一样(不过,他们仍把这种伊-16歼击机称做“毛驴子”,没有安装无线电设备。因此,他们事先就领受了战斗任务。比如,维克多应驾机去索尔汉奇诺戈尔斯克探照灯照射区。

  耳机内人声嘈杂,噪音不止,仿佛海边轻轻的潮水声一样,使维克多飘飘然,神游天外。他的思想象辽阔牧场上的牛群,任意倘佯,令他眼花缘乱,目不暇给。不知为什么,昨天他随大队由伏尔加河东岸某地转场到此地来这件事,总让他不能忘怀。在当地的某兵工厂,他和别的“没有坐骑”的飞行员去接收新飞机,这种飞机空军称为“毛驴子”,而陆军则叫“雏鹰”。是啊,这就是那种伊-16歼击机,这就是他在白俄罗斯西部上空跳伞的那种飞机。当时,他在最初的几次空战中击落了两架“容克”和一架“米谢尔”飞机,后来自己的飞机也被击毁。跳伞落地后陷入包围,可又万幸地随同丘马科夫少将的军队集群突出重围。

  一想起丘马科夫将军,他的思绪如同风中的火花一样,蓦地就会想起伊林娜·丘马科娃来,虽然他从不知道她就是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女儿。他常常充满柔情想起她,默念着献给她的温存话语。他曾写过几封求爱的信,寄往列宁格勒,诉说对她的一片痴情,谈一些他在前线的生活……但是,糟糕的是,维克多没有伊林娜的小照,他只能凭想象,使她的倩影在他的记忆中闪现。不过,有时象透过浮着一层雾气的玻璃一样,若隐若现,看不清晰。他尽力会问想她那可爱的面庞,她的笑容,她那细眯着的眼睛。他还记得那眼睛忽篮忽灰,呈现出一种不可言喻的神秘感。总而言之,这个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美丽姑娘,仍留在他的记忆和心扉之中,他热恋着她,但她却难以亲近,总显得那么遥远,又是那样出奇的迷人。

  维克多·鲁布列夫的思绪被耳机内突然出现的寂静所打断。他不知道,远在莫斯科防空区指挥部的茹拉夫廖夫将军正揿动按钮,发出通报,各勤务主任的控制台上,红色信号灯顿时闪亮,通信线路上的通话一律停止。于是,听到了茹拉夫廖夫坚定而又故作平静的声音:

  “各部队进入一级战备!”

  维克多打了个寒噤。他想象着,莫斯科市内和四周的广大空间,防空部队已进入战斗状态:飞机发动机罩摘下,伪装树枝拿掉(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就象公鸡一样向机械师喊了一声:“去掉伪装!”),高射炮炮管高高扬起,探照灯卸去外套,转向敌机轰隆声越来越大的方向,阻拦气球放入高空……

  接着,耳机里又传来方才那个人下达的命令:“克里莫夫同志,由勒热夫派出两个双机编队到七号空域。”

  维克多猜想,这是向某航空兵指挥员下达命令。又听到新的指令:“萨尔布诺夫同志,迎接歼击机在第七照射区作战。”这回是向探照灯勤务主任下达命令。

  有一分钟,耳机里再次响起了有高有低的嘈杂人声,但马上又出现一阵令人毛发惊然的静默,好象人间的生命嘎然停上了声息,不,迅即恢复了生机,响起了茹拉夫廖夫将军级铭有力地下达紧急命令的声音:“克里莫夫同志,命令斯捷潘诺夫斯基从库宾卡起飞两个大队,到索尔汉奇诺戈尔斯克至戈利奇诺一线探照灯照射区迎击敌人……”

  就在这时,一颗红色信号弹象闪电一般从树林边上升空。这信号弹仿佛在星空下减慢了速度,平缓地弯成了一个弧形,接着放出了耀眼的血红色光芒,又变成一个闪光的火球,缓缓向地面落下……

  红色信号弹,这是以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季坚科夫大尉为首的友邻航空兵团第一批九机编队起飞的信号。

  季坚科夫有点名气,他是经验丰富的一级飞行员和精明能干的大队长。他身材魁梧,动作刚劲有力,容光焕发,他的火红的青春,活力和热情好客的性格,特别招人喜爱。维克多·鲁布列夫对大尉有几分羡慕,心想,他应当学他那豪爽的风度和办事的于练。甚至戴头盔也学季坚科夫的样儿,稍微向后脑推一推。

  正当发动机加温的时候,鲁布列夫在这极其漫长的、起飞前的一分钟,心里总觉得遗憾,他也想飞那种速度更快、装备机关炮的雅克-1式歼击机。但在伏尔加河那边的兵工厂,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维克多心头的不悦没有维持多久,“毛驴子”就“毛驴子”吧,这个象猪猡一样的大嘴巴家伙,只有一挺机枪,但它好驾驶,灵巧。难怪大家都管它叫“雏鹰”哩!奇卡洛夫①当初驾驶的就是这种飞机。

  ①奇卡洛夫(1901-1938)苏联著名飞行员,一九三七年完成了从苏联经北极到美国的不着陆飞行。——译者

  还有一件不称心的事:就是和自己熟悉的航空团分手了。当飞行员们领到新飞机的时候,同时也接到一份命令和航线图,要飞往莫斯科近郊,到库宾卡机场降落,编入莫斯科防空区航空兵第六军所属的一个团里……于是,维克多·鲁布列夫中尉由一名前线飞行员成为一名“后方飞行员”了。不过,保卫首都,这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捞得上的光荣岗位……

  鲁布列夫由于胡思乱想,忘了从头盔上拔掉插头,当绿色信号弹升起,开始把飞机滑向起飞线的时候,他头上的头盔就象被人往下揪似的。这分散了他几秒钟的注意力,使他恼火的是,本来雅克-1式飞机大队就是全团殿后的大队,结果他成了该大队的伊-16中队的最后一名起飞者。

  不过,这不要紧。夜空象是吞噬了飞行大队。只有留神细看,才会章到前面有一股由发动机喷口喷出的闪动的蓝色火苗。

  维克多突然觉得心慌,他无法根据地标判定方位,要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夜航啊I 起飞后,应立即对准索尔涅奇诺戈尔斯克的航向,这几乎是朝正北飞行。一想到这里,眼睛就盯着仪表盘上罗盘的小球,使飞机沿着所需要的方向飞行。

  还有一件事使他不安,这架歼击机,除去昨天由工厂起飞,中途为了加油两次降落以外,对他来说还几乎是陌生的。维克多坐在这个新飞机座舱里,如同穿上了一件尚未上身,令人别扭的外衣。他觉得驾驶杆不很顺手,发动机的声音也不怎么协调,在轰隆声中听不到一点他所习惯的音响。

  鲁布列夫中尉在白俄罗斯西部坠毁的那架“毛驴子”,那发动机就象他的有血有肉的挚友,他熟悉它的脾气秉性,它的习惯爱好。维克多谛听着发动机的韵律节奏,就象看透了它的五脏六腑,那些灵巧的金属元件和仪表相依为命,彼此鼓励,他好象看到了它孜孜不倦地工作的意义,它是一个有生命的机体。它的一切看来都是那样出奇的单纯、合理,整个飞机好象和他,维克多,他这血肉之躯溶为一体,驾驶杆和脚踏板仿佛是他手脚的延长。

  当白天飞行的时候,他心如明镜,一切都清清楚楚,四周天地辽阔,一望无垠……而现在,他仿佛陷入了茫茫的昏暗之中,如果没有星光闪烁的话,简直就分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下面是无底的深渊,一看到周围这静止的世界,简直令人胆战心惊。只有当飞机朝北飞去的时候,维克多才“看到了探照灯照射的光柱。有的光柱象发疯一般从这边射向那边,要么就划圈,有的光柱在小心翼翼地触摸天空,似乎想要给那漆黑无底的天空增添一点温暖,还有的光柱一动不动,宛如顶天立地一般。

  维克多心里感到不安和焦躁。在探照灯照亮和划满横七竖八的光束的天空中,他看见黑点一样的己方飞机以中队编队向各方飞去,并且继续爬高。为了不脱离大队,维克多加大油门,拉杆爬高。歼击机听话地昂起机头,以至星空好象倒转过来。当飞机高度表指到五千米的时候,他才拉平飞机,此时已来到照射区近旁,光的亮度越来越强。这时,他立即看到在他的飞机下面,比他低两公里的高度上,有一群密集的德国轰炸机正向莫斯科方向飞去,从上面看,象是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提合在一起的黑十字架。难道是整个一个航空大队么?

  维克多·鲁布列夫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就看到机枪发射的一串串金色的火光,射向轰炸机队形的前方和侧翼。就是说,季坚科夫大尉的大队和他所在的大队已进入战斗,而他,鲁布列夫中尉由于忘记及时拔掉通话插头,孤零零地落在后面“晃悠”……这时己方的歼击机机身在探照灯光中微微闪亮,这是在进入第二次攻击……

  维克多也咬牙切齿地靠近敌机,让自己的“毛驴子”做急剧俯冲动作,去我去轰炸机。

  歼击机猛烈加速向下滑,维克多看到,德国人的轰炸机从下面被照亮,他离敌机越来越近,好象自身也在放射光芒,但是,只能从他开始俯冲的方向,才能看清前面轰炸机的纵剖面,维克多从轮廓上认出,这是“容克-88”和“亨格尔-111”式飞机。

  鲁布列夫决定攻击那架掩护着敌机群左翼的“容克”。这架“容克”可能很快就进入他的机枪瞄准具的光圈内。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紧靠鲁布列夫中尉的歼击机的右侧,涂着绿漆尖头的“雅克-1”在耀眼的白光中掠过。维克多甚至看清了机身上的黑色数字,这是季坚科夫大尉的飞机。它的速度是那样快,维克多觉得好象自己的“伊-16”不是在开足马力俯冲,而简直是在侧身下滑。

  转瞬之间,季坚科夫的“雅克-1”冲到德国轰炸机群中央的上方,向机群前方的领队长机开火。几十架德国飞机也立即向“雅克一1”还击,机枪子弹曳着长串红色火光。但是,季坚科夫驾驶的“雅克-1”的机关炮和机关枪已经死死“盯住了”领队长机……

  维克多再也不能观看这场空中格斗了。德国空中射手的机枪也向他开了火。他的“雏鹰”旁边掠过凶恶的红光,就象前面有一架看不见的飞机,从发动机的喷管里喷出了大量火花。

  接着,维克多体验到了歼击机飞行员的行动和思想统一起来的那一瞬间。容克”好象渐渐迫近,变大了,这个张牙舞爪、银光炯炯的野兽在探照灯光柱里变成了爬行缓慢的乌龟。

  维克多感到,他的飞机象往常一样,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本能地,但又是及时地扣动了机枪的扳机。于是他透过瞄准具看到,子弹打中了敌机。但“容克”飞机好象一动不动地仍停留在空中的机群中。突然间它发狂了,向攻击它的歼击机喷吐出一串串火舌。

  维克多想起来了,“容克-88”式飞机上有五挺机枪和三门机关炮。这使他抑制住怒火。他使飞机转了个弯,准备第二次攻击。当他飞进照射区外的黑暗中,准备再次发动攻击时,他大吃一惊,几乎喘不过气来,“容克”和“亨格尔”机群编队已经不见了,敌机大编队由于失掉领队长机,已经分成小机群和单机,四散脱离了照射区中心。它们用飞机上的武器向在轰炸机中间如同金色的胡蜂一样穿梭的苏联歼击机猛烈射击,而苏联歼击机也不知从夜空哪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飞出来,用机枪和机关炮进行射击。

  维克多欣喜若狂,看到一架“容克”和一架“亨格尔”的座舱倒转向下,肢体正五零四散,开始坠落。维克多失去了“自己的目标”,就去截击离他最近的一架“容克”,这架飞机做半俯冲动作,想尽快逃出探照灯照射区。维克多知道轰炸机的空中射击员的位置,他潜到敌机下方,用机枪打它的左发动机。当他见到敌机发动机象利斧下的碎木屑一样被打得粉碎时,高兴得喊了起来。

  他又转了个弯,再向那架“容克”发动攻击。这架飞机胡乱丢掉了炸弹,企图用一个发动机逃走。而维克多初战得手,想打掉那台尚能工作的发动机……“容克”离他越来越近了……维克多扣动扳机,飞机因机枪射击而开始颤抖,突然又哑然无声了……这又是什么鬼名堂?!……维克多心慌意乱地再次装填子弹,逼近敌机。这时,“容克”趁势钻出了探照灯照射区。维克多在夜空中只凭着发动机喷出的火花,依稀看得见那个浮动着的黑点。维克多扣动扳机……机枪的扳机响了一下,但没有射出子弹……他的心凉了,一阵寒颤流过脊背。维克多这才明白,子弹打光了,现在他的“毛驴子”对这架“容克”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再也没有子弹了吗?”鲁布列夫中尉自问,他感到不妙。他想起来了,曾在《红星报》上读过一些报道、在战争爆发的当天,利亚布采夫中尉在布列斯特地区,米夏科夫中尉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就分别用撞击的办法撞毁一架敌轰炸机。还有,就在这里,在莫斯科近郊,戈什科中尉曾以他的“雅克-1”式飞机的螺旋桨击毁了一架不可一世的“亨格尔-111”式飞机。莫罗佐夫大尉不仅撞毁了敌机,而且随后跳伞,生擒了这个德国飞行员……

  这一切风驰电掣般地在他的记忆中闪过,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随即当机立断,去撞击“容克”,用自己的“雏鹰”去决一雌雄!

  “容克”的机组人员似乎猜着了苏军中尉鲁布列夫的企图,此时它已丢掉全部炸弹,一身轻松,开始作平缓俯冲,逃脱追击……维克多看穿了敌人的诡计,心中暗自咒骂,“伊-16”推力小,很难追上这架轰炸机,何况是在夜间,……但他也立即让自己的“雏鹰”向下俯冲,并把油门加到最大限度,……

  敌轰炸机在夜间俯冲飞行中,唯一标志是它的喷气管喷出的火舌。维克多·鲁布列夫此刻最担心的是看不到这团火苗。这火苗象红蓝相间的头巾一样在烈风中飘舞。但毕竟不能无休上的俯冲,此时,德军飞机已开始上升。维克多已提早让歼击机停止俯冲,借着天上的星光,清晰地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黑点,它似乎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万幸的是,尾部射击通信员没发现“雏鹰”,他在盲目射击。

  油门已加到最大限度了。看起来,已经不是歼击机在追逐“容克”,而是轰炸机向“雏鹰”猛扑过来了。已经越来越近了……一切都象恶梦一般……又过了几秒钟,委时间劈裂声压倒了发动机的轰隆声。歼击机的螺旋桨在几秒钟之内切掉了“容克”的尾翼,“容克”飞机象撞在一堵石墙上,立即栽了下去,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鲁布列夫中尉觉得,有一种理智无法驾驭的力量,疯狂地把他从窒息的恶梦中拖了出来。但他立即明白了:“雏鹰”之所以全身颤抖,是因为它的螺旋桨象一个巨大的圆锯一样,锯断了德国“容克”飞机的水平安定面和垂直安定面。维克多的思想感情在一瞬间忘掉了现实,待他恢复知觉,惊讶地看到,他那身负重伤的“伊-16”还能继续做水平飞行,只是由于发动机损伤而使整个机身颤抖的厉害。看不见的螺旋桨仍在旋转不停,很可能已严重变形,在空气中七扭八至地转动着。维克多仔细倾听发动机的声音,凭他有经验的听觉,听得出来它在痛苦喘息,随时可能停止声响。

  突然,“雏鹰”座舱的风挡玻璃上流出一股浓重的液体。这是热水。座舱里充满了迷蒙的白雾。一股令人作呕的滑油、燃烧的油漆和汽油的混合气息喷在鲁布列夫的脸上。他的喉咙立刻就想呕吐,眼睛疼得噙着泪水。天上的星光仿佛已无影无踪,天空本身也消失了。

  如果一个飞行员坐在驾驶杆前,失去了水平感觉,如果他没有能力分辨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那就要乞灵于仪表,否则必将机毁人亡。

  维克多把脸紧贴在仪表盘上,透过飞行眼镜盯着不大亮的仪表。他看了看表,估量了一下,汽油还够用,假如飞机不开始下跌,能飞回机场。

  歼击机仍在不停地颠簸,但能够继续飞行,虽然十分吃力,甚至要拚尽全力去掌握舵杆。鲁布列夫朝正南飞,他突然怀着行将死亡的忧伤想到,找到机场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看不到地面上任何一个方位物。有些地方的点点灯火和几处火光,也丝毫帮不了他的忙。利用地图寻找地物是不可能的,既看不到任何地物,也看不清地图。不错,左侧约五十公里的地方,天边有闪光,时隐时现,就象雷电交加的夜空一样。那是莫斯科……在众多的探照灯中间,仿佛由于距离遥远有一座难以看清的巨大锻工厂,那里红光烛天,几千个锻工在热气腾腾之中高举沉重的锻锤、落在铁砧上,捶打着那块炽热的、火光四溅的金属。

  鲁布列夫的“伊-16”歼击机既没有电台,也没有任何导航设备。有罗盘也已无济于事,因为他的飞机在与“容克”飞机搏斗中不知多少次偏离了航向,也不知脱离开军语称之为方位的航线有多远了,他本可以循着这条航线进入照射区。现在,照射区内的灯光正在漫天搜索,发现了一批又一批从不同高度飞向莫斯科的德国轰炸机。

  还有一线希望。需要透过夜暗找到白俄罗斯铁路与莫斯科至明斯克公路的交汇处。由那里即使没有汽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库宾卡机场滑翔降落。

  他加大了点油门,以尽快下降,忽然想到,明天人们会发现被他撞毁的德国轰炸机残骸,会赞扬他的功勋,而他,维克多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一想到这些,心情十分沉重,想到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不觉悲从中来,但是……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让携带足足两千公斤炸弹的德寇飞机闯进莫斯科。鲁布列夫中尉十分清楚德国飞机的战术技术数据。“容克-88”是“亨格尔”和“道尼尔”两种飞机之后威力最大的轰炸机。如果不撞毁它,莫斯科将要有多少人葬身在这架“容克”飞机的炸弹之下啊!

  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思绪一齐拥来。一定要抓住看清地面的那一瞬间,以便使飞机改为水平飞行,但在他炽热如火的想象中,忽而出现了列宁格勒一所中学的舞会,他在那儿曾和伊林娜·丘马科娃跳过华尔兹舞。忽而出现了那个小坟丘,伊林娜在坟前哭泣。她在为谁哭泣?瞧,这不是他吗,她的维克多手捧鲜花,肩上披着揉皱的丝质伞衣来到她的身边。

  看见地面了,象一个无比辽阔的水池的池底……座舱上的水汽已经消失。鲁布列夫清楚地看到,高度表指到五百米。但地面上一片模糊,就象他头盔上的眼镜被烟熏黑了一样。分不清森林和原野,根本无法选择迫降场。维克多极目望去,想看到机场上那三种指示灯,一个红色的,两个白色的,而且呈三角形配置。应当从红灯方向降落……可是,没有任何灯光……汽油仅够用几分钟了……能胡乱找个地方降落吗?……那必死无疑……哪伯看到一个湖也好,可以在湖面上滑翔降落。

  他令飞机转弯,眼睛紧紧盯着地面。这时发动机已停车,维克多感到歼击机已失去速度。发动机淬然响了一下,开始寂静无声……只有“雏鹰”机翼掠过空气的轻轻呼哨声……

  维克多拉平歼击机,用双手撑着直起身,抓住座舱边缘,纵身跳出去。“伊-16”倾斜着坠向地面,无影无踪了……

  维克多没有时间向四周张望,他猛地拉开胸前的开伞环,顺风调整好姿势……



作者:[苏] 伊万·斯塔德纽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