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1941

第二十九章

 



  旭日从雾气笼罩的天际冉冉升起,还没有照亮极林和松林的树梢。但是,天已经亮了,特别是在前面,在亚尔采沃郊区,在乱石和积土中间隐蔽着德军第一道防线的地方,显得更亮。在。离森林边缘不远的浓荫深处,有一株久经沧桑的老枫树,观察哨的平台就架设在这棵树顶上,这里有一架炮镜。罗科索夫斯基不时透过炮镜了望。这片莽莽苍苍的森林紧紧围绕着亚尔采沃,沃皮河从中流过,垂柳夹岸,将该城一分为二。向右看,是通往维亚兹马的黑色铁路路基,越过铁路再往前看,则是渺无人迹的公路,它象一条长长的灰色带子……又象一条静止不动的河流。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甚至树梢上也没有一丝儿风,或许风早已溜过去了。看来很不习惯:通过炮镜的目镜观察,大地和地物不象往常那样颤抖。刚才,罗科索夫斯基顺着高大结实而粗糙的木梯攀援上来的这个观察哨,是坦克第一0一师师长的观察哨。这里距亚尔采沃近在飓尺。旁边一棵树上还有一个平台,那上面又架了一台师长专用的炮镜。

  在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看来,这座城市犹如一片满目荒凉、肮脏不堪的巨大墓场。就目光所及,到处是耸立在被烧毁的房屋瓦砾中的烟囱。好象有一股烧焦的气味,虽然空气是那样宁静、清醇而透明、座座被烟熏黑的烟囱、颇似一块块墓碑。这些烟囱之所以能劫后余生、巍然屹立,其奥秘究竟在哪里?

  红色信号弹在我军阵地前沿突然升起,飞向高空,划出一个圆弧,落入敌军方向。此时,在后方,在遥远的天边,太阳露出云层,照亮了亚尔采沃和沃皮河两岸茂密的绿色树丛。靠近森林处,有一溜浓黑而宽阔的树影向左右两侧伸展开去,刚好遮盖了我军坦克团的出发阵地,使人看不真切。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在树丛下垂枝叶的掩映中间,看到了坦克……真多啊!这些坦克几乎同时喷出了灰黑的浓烟,开始出动。

  各团分两个梯次,以连的“线式”战斗队形发起进攻。从坦克开始冲击时,我军火炮和迫击炮同时向事先侦察清楚的敌军火力点和阵地轰击……步兵第三十八师的各步兵营蜂拥而上。从部队发起攻击的地方,突然有一股忽强忽弱的气流,迎面吹来。树梢在颤抖,观察哨脚下的木板嘎嘎作响,从炮镜的目镜中观察,战场简直象上天入地一样大幅度起伏。罗科索夫斯基将军双眉紧贴着目镜的橡皮罩,以熟练的动作调了调垂直瞄准具。

  顷刻间,他觉得,好象不是坦克和步兵在向亚尔采沃近郊逼近,而是他和观察哨同森林一道缓缓向后飘移似的。

  德军前不久强渡过沃皮河,占领亚尔采沃,连日来攻击我军防御阵地,寻找我防御上的薄弱环节,准备大举向莫斯科方向猛扑。他们万没料到,苏军会发动攻击,就象碰到了从角落里打出的冷枪似的,被弄得晕头转向。有一段时间敌人没有还击,敌军阵地上一片死寂,就可以说明这一点。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

  从枫树顶上观察,一目了然,德军前沿的掩体突然变得轮廓清晰,机枪和冲锋枪开始射击,火星闪闪,从被毁房屋的地下室通风孔,从烟囱后面,以及不知从什么地方,大口径机枪射出拖着光尾的子弹,那些子弹急速飞去,画出一条条略微弯曲的闪光弹迹。断垣残壁中的一门门加农炮,向坦克直接瞄准开火。其中有一门大炮被我军炮弹直接命中,猛然间这炮直挺挺地在炮架上竖起,仿佛这炮长出了两只铁足,就这样直立了片刻,紧接着象一个无形的巨物,轰的一声朝后瘫塌下去,把装甲护板甩到一旁,周围的炮手也被轰倒。

  我军的一辆轻型坦克被击中起火。坦克的上盖打开,有三个穿黑色连衣裤的身影先后迅速跳了出来。坦克手分散跑开,卧倒,就在这时,被击中的坦克上面,有火光和烟雾冲出。从远处看,那炮塔就象狂风吹走了人头上的帽子一般,轻飘飘地飞离坦克而去。

  各先遣坦克连已冲进亚尔采沃,德军坦克迎面开来,予以还击。我军 T—26型和T型轻型履带式坦克多被击中,被烧毁或停止不动者越来越多。不过,T—34型和KB型坦克目前还难以击毁。罗科索夫斯基紧紧盯着冲在前面的那辆KB型坦克。这辆坦克如入无人之境,冲倒断垣残壁,不停顿地在纵贯全城直抵沃皮河岸的市中心大街上穿行,而且不断地开枪开炮。几乎每一发炮弹都能击中和摧毁目标。德军有几辆坦克和几门大炮也对准这辆坦克开火还击。看得见,那些炮弹宛如一团团队球一般,被这重型坦克的装甲弹了回去,要不,那些“金属块”就钻进厚钢板,象参差不齐的坏牙一样嵌在那里。

  战场上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浓烟在地面上蔓延,笼罩了整个亚尔采沃城,敌军就在这烟尘遮盖下,急急撤回沃度河西岸。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听得到米哈依洛夫上校下达命令的嗓音,他正在旁边的观察哨平台上,通过无线电台命令坦克第二0三团团长莫兹格沃依和冲在前面的坦克连连长科罗利尼科夫①中尉,占领沃度河上的桥梁,固守河右岸,保证步兵夺取登陆场。敌军炮兵连从沃皮河右岸和公路以西的高地上向我军坦克射击,莫兹格沃依显然已请求炮兵火力予以压制。高地上的萨普雷金诺村,房屋已全被焚毁。罗科索夫斯基看得清清楚楚,德军每一次开炮,阵地前面就卷起一股烟尘。

  “现在‘收拾’萨普雷金诺村!”米哈依洛夫对某人的请求表示同意,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

  此时,下面有人叫罗科索夫斯基:

  “少将同志,请您立即回司令部!”

  “莫非出了什么事……什么地方给打开缺口了……”罗科索夫斯基的心紧缩了。他急忙下梯而去。

  与此同时,争夺亚尔采沃的战斗仍在继续。坦克第一0一师和步兵第三十八师,为了争夺这个夹在斯摩棱斯克和维亚兹马之间森林深处的城市,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军几十辆坦克中弹起火,僵卧不动,亚尔采沃城中,战士们浴血苦战,陈尸街头。而遭罗科索夫斯基集团军级集群突然打击,惊魂未定的敌军,伤亡更大。

  尼古拉·科罗利尼科夫中尉乘坐T—26型坦克,按照营长的指示,率领所属坦克连在第二梯队。他这辆坦克的乘员虽初上战场(充其量不过是第二次上阵〕,但训练有素。坦克中有三个人,除科罗利尼科夫外,还有驾驶员索罗金中士和炮手兼装填手亚库舍夫中士。在开始战斗的最初几分钟,科罗利尼科夫通过观察孔看到,第一梯队的第一连和第三连,被击毁的坦克越来越多。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恐惧,想到,在这些燃烧的坦克中,同自己比简战斗的战友纷纷阵亡……

  ①科罗利尼科夫现为预备役军官,住在沃罗涅什市。——作者

  在营的进攻战斗队形中,毫无遮拦的漏洞逐渐增多。应当加快进攻速度。科罗利尼科夫所在的坦克里面,由于火药的燃烧味和烟尘味显得空间,难以呼吸。T—26型坦克震颤着,颠簸着,随着履带的上下起伏而左右摇摆。但是,四十毫米口径的火炮却不知疲倦地射出炮弹。现在,科罗利尼科夫看到,有四辆德军坦克从倒塌的房屋中冲向我一线,冲击坦克的翼侧。

  “装穿甲弹!”中尉发出若断若续的口令。

  “穿甲弹装填完毕!”亚库舍夫中士声音嘶哑,应声回答。

  德军一辆坦克刚刚出现在瞄准具的十字标线上,科罗利尼科夫立即开炮。炮弹准确命中那辆坦克的观察孔,接着犹如吞进什么东西一般,痉挛地抽搐了一下,就哑然不动了。后面的一辆坦克稍微偏转方向,以侧面承受科罗利尼科夫火炮的再次射击。结果,这辆坦克又被穿甲弹击伤,在原地打转。坦克乘员从车中跳出,不顾有被机枪扫射的危险……另两辆坦克倒退回掩体。

  团长莫兹格沃依少校的KB型坦克在我军坦克继续冲击的队形中,略微靠前,法西斯德军集中火力,向这辆坦克猛烈射击。德军打得很准,一次又一次地击起浓密的火花,这辆重型坦克由于连连被炮弹击中,炮塔上不时闪出火苗。但是人B型坦克的装甲抗得住任何的冲击力和火力。还可以看到,曳着火光的溶化弹体陷在装甲板上。

  索罗金中士驾驶着科罗利尼科夫中尉所在的坦克,寸步不离,走在团长的重型坦克后面,这就是说,这个连的坦克在后面和左右两侧行进。

  德军还没有来得及炸毁沃皮河上的桥梁。他们从没想过,俄军会冲进亚尔采沃,因而,我坦克才出敌不意,打乱了德军的战斗队形,冲进城中的废墟,越过亚尔采沃车站的铁路路基,到达“五一”农庄以北的明斯克至莫斯科的公路。

  莫兹格沃依的坦克停在公路上,这是非常有利的地形,水沟后面的陡峭路基遮住了坦克的下部,从炮塔内可以越过路基,清楚看到萨普雷金诺村,而且可以弹无虚发,打击驻在村里的德军炮连和廉集的成群坦克。科罗利尼科夫中尉也命令索罗金把坦克停在公路上。左右两侧我们的坦克也随后跟上。密集的置敌于死地的火力,向萨普雷金诺村射击。

  后面不断听到迫击炮弹的爆炸声。就是说,附近或不远处,驻有德军迫击炮连。既要提高警惕,又要不停止射击。但是,我军和德军燃烧着的坦克冒出的浓烟,履带的滚动,炮弹、迫击炮弹的爆炸,以及坦克火炮的射击,卷起滚滚烟尘,迷盲了科罗利尼科夫的眼睛。不得不透过不时减弱下来的烟尘帷幕,对准突然出现的任何一个黑点,胡乱射击。

  科罗利尼科夫心中不安,打开炮塔盖,看到天上出现黑压压飞来一片轰炸机群。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向斯摩棱斯克方向飞去。这是“容克式”飞机!

  他打了一个冷噤,感到心情烦躁,脑子突然感到发烧,必须赶紧采取对策。中尉向四周张望,这才发现,公路两侧被击毁和烧毁了的德军坦克、载重汽车和牵引车比比皆是。我军炮火是怎样把这些家伙击毁的,怎么会有这样密集的火力?莫兹格沃依少校怎么会在行进中发现公路上有那块‘立锥’之地,刚好容得下自己的坦克,而让后面的坦克也随后跟上的,不管怎么说,在此之前,这群希特勒匪徒的处境是不妙的,他们的地面火力几乎伤不了你一根毫毛,而在你面前,可以说是弹无虚发,所向披靡。不过,现在可不能再开炮了。从上面看,两军对垒一目了然。开炮,无异暴露目标,让“容克式”飞机向我方倾泄炸弹。真可怕!可怕就可伯在你在这里静止不动,你容易被空中发现,你这坦克也是敌机轰炸的诱人靶标,这就更可伯。已经无法躲藏。只有一线希望,就是德军飞行员投弹不中,要么就是让他们掉头去追逐别的目标。科罗利尼科夫开始数,数到六十数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从萨普雷金诺农庄,向烟雾弥漫的空中,腾起了三发绿色信号弹。这是德军给自己的飞行员指示目标,应当向哪个方向投弹。

  科罗利尼科夫立即向索罗金中士吼叫。此时,索罗金就象被逐的野狗一样,向着打开的前舱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吸着并不比坦克里清凉多少的空气。

  “索罗金!向你的前方发三颗绿色信号弹!向法西斯德军方向。”

  索罗金头脑机警,动作敏捷。立即从侧壁的夹具中取出信号枪,迅即压上了带绿壳的子弹,把手伸出打开的舱口,朝萨普雷金诺村方向的上空放了一枪,尔后,又连放两枪……莫兹格沃依少校坦克团的各乘员组也如法炮制,高空中,数十发绿色信号弹腾起,尔后朝着德军炮兵阵地方向斜滑下去。

  这种情况在前线的其他地区也屡有发生,也许根本不用指望,敌机飞行员会再次上当。但是,正如大家常说的,现在,上帝对于正义的一方,格外垂爱。也许“容克”飞机高高在上,还不知道德军占领的亚尔采沃已经易手。那些轰炸机仿佛要冲向地面,贪嗅什么似的,在战场上空转了一大圈,然后,猛然俯冲萨普雷金诺村,那里是德军的炮兵阵地,德军坦克和摩托化步兵集结待命,准备反击的地方。

  沉重的轰炸声,夹杂着迫击炮弹和炮弹的爆炸声,大炮和迫击炮的射击声,以及德军机关炮的撞击声,机枪的长射、冲锋枪的短射声。坦克群,包括我军的和敌军的,爆炸开来,空气里充满了黑色的焦烟,尘埃和臭味。仿佛抖动不止的大地在燃烧,那些残墙破壁也在燃烧。就象在一个巨大的油锅上,有什么东西被炸焦,烧了起来,成为一团火球冲上天去,又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德军飞行员在狂轰滥炸己方的部队。但是,有一架“容克”式飞机最后突然俯冲莫兹格沃依少校所在的KB型坦克。科罗利尼科夫看到以后,赶紧关上车盖。有一颗炸弹在坦克之间的沥青路面上爆炸。脚下的土地抖了一下。炸弹的破片打在科罗利尼科夫的T—26型坦克上,装甲护板上发出震耳响声。

  这可能是那架“容克”式飞机的最后一颗炸弹……当敌机鱼贯向斯摩棱斯克方向飞去时,科罗利尼科夫中尉打开车盖,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作者:[苏] 伊万·斯塔德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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