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车站方向传来的排炮声和米特罗凡·伊里奇自身沉重的脚步声,都在这一宽敞而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往日,这些高大宽敞的房间总是充满着顾客压低嗓门的谈话声,拨动算盘子儿的僻啪声,计算器令人心烦的咔嗒声,以及打字机的啪嗒声——这些办公过程中的噪音,是听来习以为常的人丝毫也觉察不到的。而今,这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这又使米特罗凡·伊里奇想起安葬妻子的那一天,他从朋友和同事的前面绕过去,独自一人从坟地回到自家小屋时的情景。地板上也是那么零乱不堪;在这些寂无声息的房间里发出的回声,听起来也是那么贴耳。为了使房间里不致突然响起回声,他当时也是这么微踞起身子,蹑手蹑脚走进去的。

  一张张保险柜的柜门都敞开着,穿堂风毫不费力地卷起碎纸残片,窗外传来轰隆隆的炮声,窗户上裱糊着一些如今谁也不需要的十字形纸条——这一切都无情地提醒人们:那种过惯了的、亲切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某种陌生的、无以名状的新生活即将来临。这种生活对于米特罗凡·伊里奇来说,甚至比死亡还要显得可怕!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唉,多么可怕呀……”

  银行办公室空无一人,笼罩着一片不祥的寂静。突然,老人好象觉得,有谁在哭泣,这哭声是从银行营业间里传出来的。米特罗凡·伊里奇象察看黑暗中陡然发出的火光一样,朝着有人声的地方走去。他在一间宽敞的、空荡荡的房间里,看见了女打字员穆霞·沃尔科娃。她身穿一件花绸布拉吉,在这令人忧伤的日子里穿这样的衣服,米特罗凡·伊里奇感到实在荒唐透顶。姑娘坐在窗台上,头伏在用方格巾包起来的打字机上,象无缘无故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号陶大哭。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大包袱。

  地板轧轧作响。姑娘身子哆嗦了一下,惊恐地抬起头来。她看到来人是一个同事,便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双肩,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的脸庞。一双眸子在浓密的、湿滚滚的睫毛下闪耀着愤怒的光芒。

  “他们把您也给忘了,是吗?”

  她不容对方回答,就气忿地数落起来:“他们都走啦!您明白吗?全都走光了,扔下了我们,这样一来,他们的麻烦就少啦!我跑回家去取打字机,您是知道的,我有时也在家工作,机关的打字机——呶,就是这一台——放在我家里。行长说:‘算啦,打字机不要啦,留下吧。’扔掉打字机!对不起,那可不行!我说:‘我跑步回家去取,你们等我一下。’他们答应等我。我跑得很快,可您知道,打字机多沉啊……等我跑回来的时候,这下可糟啦,一个人也没有,全走光啦。他们不仅扔下了打字机,还扔下了我和您……那好吧,去他们的吧!干嘛还要哭呢?是吗?想得倒挺美的!”

  姑娘速然冷静下来,跳下窗台,用小手帕擦干眼泪和残存的口红,然后淘气地把剪成“童式”的卷发一甩,断然宣称:“没有他们,我们照样可以巧妙地疏散嘛。难道我们非得需要他们才行?!您瞧着吧,我们一定能赶上他们。他们的轮胎一定会放炮的。放炮就放炮吧,活该!谁叫他们忘记别人呢!……您能不能帮我拿一拿打字机?”

  姑娘开始忙碌地包扎打字机,以便能够把它和她那个大包袱一起横扛在肩上。米特罗凡·伊里奇看着这个手忙脚乱的姑娘,很不自在地想道: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轻佻的姑娘居然穿上这么鲜艳的新布拉吉和漆皮鞋;打扮得象去参加舞会一样,她怎么敢这样!唉,这就是如今的青年人……但是,这位姑娘,毕竟是最后疏散的一个人,是今天东撤的、习以为常的、无限珍贵的事物中最后一点残痕了,一旦她带着包袱和打字机也离开这里,他将感到多么可怕,多么孤独啊!

  女打字员终于捆好了东西,扭过头来。

  “您干嘛老盯着我?您是奇怪我的穿着吧?是吗?我这样做是为了轻装赶路呀!旧衣服我都扔掉了,只带上了好衣服。这件新布拉吉我就穿上啦……您的东西在哪里?把它带上快走吧。我知道他们是从哪条路走的。您会看到的,他们现在也许正坐在什么地方,把脚悬在路边沟里,汽车司机正在修补车胎,也许还在骂娘呢!”

  “我不走!”米特罗凡·伊里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您为什么不走?……怎么回事啊?”

  从姑娘的眼神看来,她真的弄不明白:眼看敌人就要闯进来了,怎么能留在城里呢?米特罗凡·伊里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股红潮泛上了双颊,他垂下眼帘,以尽可能坚决的口气说道:“我决定留下来,穆霞。”

  “留下来?跟法西斯在一起?您这是怎么啦?”

  姑娘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米特罗凡·伊里奇仿佛感到,她甚至厌恶地耸了耸她那瘦小的肩膀。然后姑娘的灰色眼睛又移近老人的脸部,那眼光既含有莫名其妙的神色,又充满希望,还流露出央告与祈求的表情。

  “您这是开玩笑,是吗?……您怎么不说话呀?呶,够啦,该上路啦!”

  姑娘说这些话的语气使老人没有勇气来申述自己的意图。

  米特罗凡·伊里奇惊讶地看着这位女打字员。他认为沃尔科娃是银行所有工作人员中最爱拌嘴、最为轻慢的人。诚然,她打起字来倒又快又好,可是她性格泼辣,嘴巴不饶人,弄不好就“刮胡子”,还给同事们取过不少绰号。说到她对机关里有威望的人的无礼行为,人们不知议论过多少次。因此,米特罗凡·伊里奇每逢有总结报告要打印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位身材苗条、鼻子微翘、留着短发的黄毛丫头。那金黄色的卷发总是覆盖在她那又高又倔的前额上。

  而现在,这位被同事们称为“牛蒡①”的姑娘却以这样的目光看着米特罗凡·伊里奇,使这位老人没有胆量把经过深思熟虑、准备跟切列德尼科夫同志本人作解释的那些话说出来。

  【 ①牛蒡是一种草本科植物,它的果实外表带刺。此处借以比喻穆霞爱冲撞别人,象牛蒡。——译者注】

  “您在取笑我吗?是不是?……真找到好时机了……呶,快走吧!帮我把这些包包扛到肩上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顺从地弯下腰去,而后又马上直起身子,惊恐地盯着窗外。从柏油路那边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脚步声。两个穿铁路工作服的男人正在穿过空旷的广场,边走边察看街上的招牌,大概是在找什么机关。其中那个年纪较轻、个子较高的人用手指了一下市银行,于是,两人便朝大门跑来。年轻人的背上晃动着一只黑色的袋子。

  沉重的脚步声在底下的阶梯上响了一阵,门砰地一声开了,远远传来一声嘶哑而又着急的喊声:“喂,这儿有人吗?”

  米特罗凡·伊里奇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便出现了一个背着袋子、皮肤黝黑的青年,一顶揉皱了的、油迹斑斑的制帽扣在后脑勺上。来人的一双黑眼睛打量着米特罗凡·伊里奇和女字打员,他的眼睛是这样的黑,以致白眼球都镀上了一层咖啡色。他的目光傲慢无礼,而且有所戒备,好象他在仔细打量:眼前这两个人是否值得信任。

  “喂,老实告诉我吧,你们银行的领导在哪儿?”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把背上的袋子甩下,乘势用一双有劲的手托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是不是全都溜走啦?”

  那个年岁较大的人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着满头的大汗,包着绷带的右手搁在吊带上,纱布上凝固了的斑斑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

  “对不起,同志,您是哪一位?”他问米特罗凡·伊里奇,极力克制着气喘,显然,他想尽量把话说得和气和彬彬有礼一些。

  “我叫科列茨基……银行出纳主任。整个银行的确都撤退了。只有我和她……”米特罗凡·伊里奇哽住了,想找个合适的字眼来回答。可是,他突然感到他的双颊滚烫。

  青年人没等他把话说完,便从地板上把袋子举起来,放到桌子上。

  “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既然你是出纳主任,那就请收下这个袋子吧,老大爷……”

  然而年长者却悄悄用胳膊肘制止了那个刚要解开袋子的年轻人。他疲惫不堪的脸上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笑容对米特罗凡·伊里奇说:

  “科列茨基……同志,当然,您的大名我已经听到过多次。但是请您原谅,您自己也明白,我们这是在怎样的一种时候相会的……为了可靠地结识您,最好请您出示一下证件……”

  米特罗凡·伊里奇被弄得莫名其妙,真有点儿不知所措、惶惑不安了。他把手伸进侧边的口袋,掏出工作证来。年纪大的来访者看了看他的工作证,然后递给青年人,青年人看过证件,把照片同本人核对一番,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呶,这就妥啦,好极啦!”年长的人喜形于色,“您的确是我们要找的人。”然后转向青年人,吩咐道:“倒出来吧,快一点!”

  青年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发亮的牙齿,急急忙忙扯断绳子,把袋子倒转来,抓住两角稍稍往上一提。从浸透重油的黑帆布袋中——机车乘务组通常用这样的帆布袋子装运较差的工具——接连不断地朝办公桌上涌出一大堆五光十色的珍宝:有宝石坠子、手镯和耳环、沉甸甸的银烟盒,有戒指和钻石项链,有饰以珐琅和宝石的旧式金质鼻烟壶,还有宝石戒指。所有这一切都倒在绿绒桌布上,堆满了办公桌。年轻的铁路工人又抓起袋子角抖了抖。

  “全在这里!老大爷,请您写个收据,说收到了十七公斤黄金和其他一些名贵的小玩意!”

  “劳您驾,请快一点!”年岁大的人请求说,他把一只皮肤粗糙得象老年人一样的手贴近衣襟。他那戴帽子的姿势,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板刷状斑白上髭,甚至还有那不时用来擦拭前额的花手帕,都表明他可能是个列车长。“我恳求你们,公民们,尽可能快点!恳求你们……”

  米特罗凡·伊里奇和女打字员大为震惊、站在桌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大堆五光十色、闪闪发亮的金银财宝:他——颇有几分恐惧,而她—一则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

  “你们从哪儿弄来这么些宝贝?”姑娘小声问道。

  可是,谁也不回答她。

  “老大爷,写吧:‘今收到01810号军运列车列车长英诺肯季耶夫·伊戈尔·费多罗维奇和副司机乔尔内依·米尔科·奥西波维奇交来的各种珍宝十七公斤。’完了,就写这些吧……”

  米特罗凡·伊里奇依然默不作声,惊慌失措。

  “我无权接受这些珍宝!”他终于说出话来,“全行都疏散了,不再办理业务了。”

  “那么把你留在这儿干什么?”年轻人发火了。“为了装饰门面?在战时如果消极怠工,可有你好看的……你知道吗?……”皮肤黝黑的青年越过桌面冲着出纳主任逼视着。他的褐色眼球进发出威胁性的光芒。“有台秤吗?”

  装满珍宝的袋子已经到了苏维埃银行大厦,而桌旁站着的又是一位毕生跟大量货币、黄金和其它“贵重玩意”打交道的人,单凭这一点,在年轻的铁路工人看来,大概也就是管好这一批财宝的最好保证了。

  “过秤吧,开个收条!”他向米特罗凡·伊里奇步步逼进。

  “你别发火,疯子!”那个上了年纪的人拦住自己的同伴,“请您收下吧!我们不能把这些东西留在自己身边,我们是奉命来交给银行的,交给你们银行的。”

  “可是,您得明白,我不能,不能……”老出纳主任开始生气了,但是他又突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好吧,我收下,请把我和她带到你们列车上去吧!我们一到后方,就立即将这些财宝献给国家,怎么样?”

  “我们哪能把你们带走呢,亲爱的同志?敌人向我们扔炸弹,机车也毁了。是不是还有机车来接我们,那可说不准,因为法西斯正在向路基扔炸弹……这些东西跟我们在一块都得完蛋。这就是我们的难处呀!”他满怀希望地盯着米特罗尼·伊里奇。“怎么办,噢?”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四个人都站在这一堆金银财宝前,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米特罗凡·伊里奇兴奋起来,他的眼里燃起一线微弱的希望。他朝电话机跑去。往常他在紧急情况下请求调派武装人员护送银行巨款和有价证券的那个机构也许尚未撤走……他们的汽车和人员也许都还在城里?一定还在城里!那么他一定能说服他们把这批金银财宝押运到东部地区去……他怎么一下子竟想不起来了呢?

  出纳主任感到心脏跳得很厉害。他用发抖的手抓起听筒,从听筒中听到熟悉的哔哔剥剥的声音之后,简直高兴已极。

  “电话通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他用手掌掩住送话器,简单地告诉两位铁路职工,如果人家答应他派汽车护送警卫来接,他就一定收下他们送来的金银财宝。

  “你真好,老大爷!”青年人高兴地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出纳主任听到远方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总台!”他扬起手,示意保持肃静,匆忙地报了电话号码,对方立即回了话。

  不知道是谁用困乏然而却是平静的声调询问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有么什事。

  “好了,谢天谢地!”米特罗凡·伊里奇高兴地叫了起来。他两次重复自己的姓名和职务,并且要求立即派人坐车来接收这一大宗突然送到银行来的财宝,他还轻声地报了这批财宝的估计重量。

  听筒里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对方说:‘要派出武装人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战斗正在通向车站的各条道路上进行,凡是能够上前线的人都上前线去了。”

  米特罗尼·伊里奇又向对方通报了一次财宝的重量。于是马上从听筒里传来了一声长叹,随后一个声音说道:“好吧,科列茨基同志,既然事情这么重要,我们这就派人去。”

  “可以收下啦?”出纳主任问道。

  “收下吧,尽快把清单准备好,汽车最多一刻钟就会到。”

  与此同时,穆霞与皮肤黝黑的副司机从小食堂拖来一台商用白色台秤,抖掉秤盘里的碎屑,称了称袋子,然后把贵重的财宝倒进袋子里,再把它放到台秤上。

  当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列车长一边不断擦汗,一边讲开了这些贵重物品的来历。他的乘务组随同最后一列军车从波罗的海岸边开出,列车上挂有一节邮政车厢,在驶近城市时,遇上了敌机,邮政车厢和其它车厢都被炸毁。这节邮车里坐着两名押运人员,他们押运的是里加金银首饰贸易公司必须上交国家银行的各种贵重物品。两个押运人员中,有一个当场被炸死,另一个在乘务员把他从瓦砾中找出来时还剩一口气。这人遍体鳞伤,惊愕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好象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后来,他大概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便用目光把人们招呼到跟前来。他说,他们运送一笔数额很大的金银财宝,皮袋被炸得粉碎,财宝全被炸得七零八落。他请求人们把财宝收集拢来,交给后方的第一个大城市的国家银行分行,并且要开张收据。

  在瞑目之前,他恳求乘务组务必将收据寄交他的领导。

  这两位押运人员跟其他空袭罹难者一起,被草草埋葬在车站附近的壕沟里。贵重物品收集拢来之后,放进了一只袋子。车站站长告诉列车长说,银行一定还在照常工作。于是,列车上的幸存者冒着炮火在车站等待从后方开来另一台机车,而他们则必须实现死者生前的心愿——把这些金银财宝交割妥当,开具必要的收据。

  “十七公斤零二百六十五克,很精确呢!这台秤再准确不过了,我们称过三次啦!”穆霞大声宣布,同时指着刻度盘上凝然不动的、又长又小的指针给米特罗凡·伊里奇看。

  出纳主任坐到小桌旁,从地板上拣起一张多少还算干净的纸,以十分清秀的书法,仔细用大写花体字母写完一张收据,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因为他身边既无私人印章,又无公家印鉴,所以只好违反财会制度,请求穆霞也在这张不寻常的收据上签上字,以资证明。穆霞在签名的时候,由于激动而弄了一个墨点,米特罗凡·伊里奇难受地摇了摇头。他还想再造一份贵重物品清单。可是,那位皮肤黝黑的青年铁路职工从桌上抓起那张收据,甚至连告辞的话也不说一句,便从房里冲了出去。年岁大的那一位也跟着追出去。一会儿底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不久,飞快的脚步声在广场上消失了。风儿改变了方向,又开始把一团团褐色的烟雾吹到广场上来。

  “啊哟,多漂亮的玩意儿呀!”姑娘赞叹道,她怀着羡慕的心情仔细地瞧着这只脏袋子里装的全部宝物。“请您相信,这样的东西我见都没有见过,真了不起!”

  “你尽在想些蠢事!快坐下来打字吧!在武装护送人员还没有到来之前,哪怕造一份很简短的清单也好嘛,还要准备一份移交证书。”米特罗凡·伊里奇一边说,一边不耐烦地搓着他那双又细又瘦的手。

  穆霞解开包裹,把打字机放到桌上。

  “你瞧,都跑光啦,这下就高兴啦,可以不负责任啦,麻烦也少啦……唉,有什么法子呢,应当动手办事才对!要知道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宝呵,简直大得吓人!”米特罗凡·伊里奇想道。由于意识到自己对国家的责任,他一下子就从苦恼的心境中例说出来。在最近一些日子里,这种心清一直缠住了他,使他对一切都漠然处之。现在,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了。

  “你还在磨蹭什么呀?”他对女打字员吆喝一声,她正在把一张纸插进打字机的转轴里。“准备好了吗?打吧:‘财物清单。将该批财物送交国家银行本分行的,是一位年岁大一些的……’不、该怎么称呼他?……‘是一位列车长,他是军列……’‘军列’二字打上了吗了‘军列01810号的列车长英诺肯季耶夫·伊·费及该军列的副司机乔尔内依·米·奥……’两姓氏加上着重号……着重号加好了吗?”

  米特罗凡·伊里奇精明干练地搓着手,来回踱着步子,口授收据全文,一边听着外边的动静。他想在押送人员赶到之前办妥这笔不寻常的存款的手续,即使办得草率一点也行。

  四周还象原先那样轰鸣不绝,近旁的一声爆炸掀起的气浪震碎了几块玻璃;一大块沉重的石灰从天花板上掉到放打字机的桌子上,穆霞吓得尖叫一声,奔到一堵厚墙下躲藏起来。但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却十分镇定,只皱了皱眉头。

  “咳,神经过敏!离我们这儿还远着呢!快打字吧。眼看就要来啦……”

  当工作正在紧张进行的时候,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但它不是期待中的武装押送人员专车来的那个方向,而是来自相反的方向。这种轰鸣声是一种紧张的、象打枪那样的、陌生的声音。不久,摩托车手们驾驶着车子驰进了广场的滚滚黑烟之中,他们没有放慢速度,一辆接一辆地从银行旁边疾驶而过,然后拐进卡尔·马克思大街。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在窗旁怔住了。广场上还没平静下来,另一批摩托车又轰隆轰隆地向广场驶近,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响起了滚动的钢铁声。房子震动起来了,刚才被震碎的残存的玻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又矮又粗的坦克一辆紧接一辆在褐色的烟幕中闪现,匆匆地朝着同一方向穿过广场。它们的马达声保持着短暂的间歇,时而声嘶力竭,时而低沉无声,形成一阵阵有节奏的声浪,气势汹汹地从营业间破窗而入。

  起初,米特罗凡·伊里奇还以为这是从城里穿插过去增援守卫车站一线的捷普洛夫上校的部队哩。可是,有两辆坦克离开队列,停在广场对面的角落里,炮塔慢慢掉过头来,炮筒对准了临近的街道。

  “啊呀,卐字章!装甲板上有卐字标记!”姑娘低声说道,她的肩膀靠近米特罗凡·伊里奇,好象要求他保护似的。突然,她大声惊呼起来;“德国人,这是德国人呀!”

  的确,这是敌人。这真有点使人难以理解:在离城五公里的火车站附近,依旧炮声隆隆,战斗越来越激烈。红军正规军以及由铁路职工、磨坊工人、榨油工人组成的若干歼敌营正在同敌人作战,保卫铁路干线。而在这里,在市中心,敌人居然横冲直撞。

  穆霞·沃尔科娃首先清醒过来。她艰难地把目光从敌人的坦克上移开,奔向电话机,拼命捺电话机上的按键,她打算通知在火车站战斗的部队,说城里已经有了敌人。可是听筒里没有声音,情况非常不妙……

  那么逃跑吧,趁现在还不晚,从这儿逃出去!穿过邻近的街道,跨过庭院,越过花园,逃到看来尚未被占领的东郊去,赶上自己人。姑娘刚要奔向大门,然而一声怒吼止住了她:

  “黄金怎么办?”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声调有点儿异样、生硬。这种调门听起来使人感到他有权命令别人,“我和你要对此负责呐!”

  姑娘以一种近乎挑衅和嘲笑的眼光打量着出纳主任,这种眼光是她的同事们特别不喜欢的。

  “你想得真美!……为了这么一些金子我非得落到法西斯手里不成?!……要我对你的金子负责?呸!”

  她真的朝自己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毛丫头!……你怎么敢这样!”米特罗凡·伊里奇的眼神既威严又愤怒,这种眼光里有一种力量使得这个调皮的姑娘不得不安静下来,不得不顺从。

  街上的轰鸣声、钢铁声一下子中断了。最后一批坦克疾驶过去,为了警卫这一车队而留下来的那两辆坦克,也掉过头来,跟着开走了。广场上又空空荡荡,暖烘烘的柏油路面上,只留下了坦克履带的条条车辙,空中尘土飞扬,烟雾统绕。火车站附近的隆隆炮声越来越响。

  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捆好了袋子。

  “他们不会来取袋子了,我们必须亲自带走。对,对,是我们,也就是你和我。”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呼哧呼哧地把沉重的袋子扛上肩。又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这一次无疑是一部轻便汽车,也许,武装押送人员从侧边的街道冲进来啦?出纳主任和女打字员满怀希望地看了看窗外。

  三辆怪模怪样的汽车陆续开进广场,它们象一只只安上车轮的小艇,司机和乘员都站在齐腰深的钢铁车厢里。汽车在广场上分散开来:两辆朝市委和市苏维埃方向驶去,第三辆则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向银行这边开了过来,在大门口嘎吱一声刹住车。

  “到我们这儿来啦!”米特罗凡·伊里奇低声说了一句,乍觉一股凉气直透脚跟,双腿软绵绵的。霎时间,眼下的一切——站在窗前呆若木鸡的穆霞,那窗子,桌子,连同桌上的打字机;那悬挂在墙上的圆钟,以及墙壁本身——这一切都凑集拢来,粹然间,又开始向一侧倾倒。

  在这决定命运的日子里,什么都可能发生。现在,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穿着异国服装的军人已经窜到了大门口。逃跑已经晚了。黄金也带不走了,甚至来不及收藏,它一定会落进敌人的魔掌中去的。这是多么可怕呵!而他,出纳主任米特罗凡·伊里奇·科列茨基却是这一可怕事件的罪人,因为那两位铁路职工把这一大批国家珍宝委托给他了。

  为了不至跌倒,老人抓住桌子,心慌意乱地扫视了一下房间,这时穆霞也跳下窗台,朝袋子奔去,双手抓住它。由于太重,她不得不弯下腰来,把它搬到荷兰式壁炉跟前。近来,许多不需要的文件都是在这个炉子里焚毁的,所以现在还有一大堆与纸灰混杂在一起的红褐色泥炭渣堆在炉门前。姑娘迅速地打开炉门。但是近旁已经响起皮靴声,姑娘象一副压弯后又张开的弹簧一样,从袋子边突然跃起,迅即站到了桌旁。她很随便地靠在桌上,脸上堆着微笑,看来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唯有那一起一伏的胸脯,抽搐的嘴角才显露出她此刻激动不已。

  这时,房间里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青年军人,军容整肃,头戴大盖帽,他使米特罗凡·伊里奇一下子想起最近一期《真理报》上刊登的库克雷尼克索夫的漫画来,这个人显然是个军官。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士兵,头戴一顶方形钢盔,几乎把眼睛都给遮住了,脖子上用小皮带吊着一支冲锋枪,活象一只沙克斯风。第三个人穿着便衣,身材矮小,一副狡诈相,嘴边垂下两撇长胡髭,眼珠说不准是什么颜色。这家伙东张西望,贼眉鼠眼,神色阴郁不安。三个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鹿皮似的浅绿色灰尘。灰尘还象假面具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使人无法看清他们面部的表情。

  发亮的眼球,乌黑的嘴唇,以及沾满灰尘的同一色泽的眉毛和睫毛,使这三个人彼此十分相像。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看来,他们象是他迄今为止还不曾见过的、特殊的、神秘的、凶恶的人种。这三个家伙直出粗气,似乎在他们进入这间屋子之前,已经跑了很远的路,而且跑得很吃力。

  德国军官在出纳主任跟前停了下来,伸出两个手指向他行了个军礼,开始问起话来,他的眼晴老是瞅着通向楼房深处的门。

  “军官先生想知道这儿是不是本地银行。”留着长髭的家伙翻译道,他讲俄语的腔调阴阳怪气。

  米特罗凡·伊里奇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他直盯着这个满脸傲气、脾气暴躁的年轻军官,望着那个活象一尊泥塑木雕的、叉开两腿站在炉旁的士兵和那个头戴一顶可笑的小童帽,胡子拉碴、身穿便衣的家伙。他一边盯着他们,一边想:这就是那伙自我标榜为主宰世界的统治者啊!……德国军官神气十足,又喊又叫,大概他是在威吓别人吧。可是你看,他同时又胆怯地用眼睛瞟着每一张大门,紧紧抓住冲锋枪的士兵两只大手抖得那么厉害,那个穿便衣的家伙总是象公鸡那样换着脚,好象地板烫了他的脚掌似的。当被风卷起的窗帘象牧人的鞭子那样啪的一声甩在窗上的时候,这三个家伙吓得飞快蹲下身子。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就是他们这些人妄想征服苏联人民。老人毫无惧色地、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神经质的战栗过去了,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这一生没有白过,回忆起来并不感到羞愧。他还希望活下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看来,命运不允许……这个胡须老长的蟑螂拉着他的袖口在瞎叨咕什么呢?他想干什么?

  “军官先生说,他不能久等回话,他在生气,要他的顺民回答问题!”

  真的,敌军官故意装出解开手枪套的样子。

  好吧,开枪吧,越快越好!米特罗凡·伊里奇透过敌军官的肩膀看着窗外,看着正在冒烟的广场,然后昂首挺胸,紧闭双唇,合上眼皮。不,他决不求饶,这一点他们决不可能从他身上得到!他真想在死之前义正词严地痛斥这批满身尘土、眼露杀机、呲牙咧嘴的异邦强盗。可是,他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

  穆霞推开翻译,轻盈地挤到前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老人,然后用一种娇滴滴的、软绵绵的声音——这嗓音使老人感到异常陌生——嘁嘁喳喳地说了起来:“是的,是的,请您告诉军官先生,这就是市银行。”然后她转过身来向着米特罗凡·伊里奇,她那双炯炯有神、转动灵活的眼睛闪烁着情急生智的光芒。“请您告诉军官先生,他是我的爷爷,我的祖父,您懂我的话吗?请军官先生不要生他的气。他,我的爷爷,我的祖父的心脏……喏,就是这儿,您懂吗……他的心脏不正常,老是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您懂吗?他太高兴啦。心脏病发作啦,他发病啦,这是一种病……是病呀……”

  她跑到敌军官跟前,拉住他那件硬梆梆的披风袖子,继续以悲戚的语调说道:“我祖父是沙皇时代的人,是我们凯撒①时代的人——您懂吗?他是一个资本家,也就是……请您原谅,照你们的话来说,是个很有钱的人,请您告诉军官先生,后来我爷爷,也就是他,就是这位老人家,财产都被剥夺了,没剩下一丁点儿。您懂吗?懂我的话吗?……现在请您给翻译一下;所有的人都逃跑了,而我和我爷爷则留下来跟法西斯……呃,我想说的是留下来跟各位德国先生在一起……懂吗?”

  【 ①凯撒是德意志帝国皇帝的称号,出自古罗马执政凯撒之名。——译者注】

  穆霞嫣然一笑,把裙子角撂在一旁坐了下来,然后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大模大样地用描笔在嘴唇上涂口红。

  米特罗凡·伊里奇慢慢地抬起头来,愤怒地看着她。她在那里胡扯些什么呀?这个下贱货?于嘛来这一套卑劣的表演?她怎么敢用无耻的谎言来亵读他正直的一生的最后时刻?!是的,他这漫长的一生确实是正直的一生。

  老人苍白的脸气红了,现出橙黄色的斑点,两颊微微颤动起来,嘴角向下抽动。就在这一瞬间,他触到了穆霞惴惴不安的眼神。她在斜眼偷偷地瞅着炉旁泥炭堆上满是污垢的袋子哩。这一下马上使老人清醒过来。对,对,她当然是正确的。他无权一死了之,因为他还没有克尽职守。这个黄毛丫头比他聪明,也比他责任心强。对,只要能保住这批突如其来的、落到他们肩上的财宝,应当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候.军官听完穆霞这一番话的翻译局,立即挺直身子,把两指举向帽檐,还通报了自己的姓氏,然后又彬彬有礼地叽里咕噜了几句,兴致勃勃地打量起穆霞苗条的身材来。这家伙从华丽的船型皮鞋直看到姑娘那双倔强的灰眼睛。那双鞋子仿佛映衬出她那两只小腿的匀称,那双眼珠则从披在前额的一绺卷发下天真而又傲慢地滴溜溜转。然后那军官向姑娘鞠了一躬,过于热情地把鞋跟碰得咔嚓一响。

  “军官先生要我转告您,他非常高兴跟尊贵的俄国小姐认识,他请您原谅,他没有时间。他请求这位老爷和小姐立即告诉他,此处哪里藏有外币和俄国纸币、金银手饰、公债、有价证券、保险单、股票、私人存款、以及……还有……哦,资产?”

  翻译将事前背熟的这套话说完以后,轻舒了一口气,就缄默不语了。从他那副神态看来,他说这类话已不是头一次了,他本人也认为,这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并不期待肯定的答复。

  “老爷,您这是哪儿的话?这里有什么钱喽,哪来的钱呀?”米特罗凡·伊里奇迟疑地说道,极力扮演着过去的财主角色。

  他极力回想当年他在银行当小雇员时曾经见到过的主顾中的某一工厂主、地主或当地财阀,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米特罗凡·伊里奇大半辈子都是在革命前的年代里度过的,但是这一切却已那么遥远,被二十五年的苏维埃政权严密地隔绝了,以致回忆中那平凡的青年时代全是一片朦胧,如同早年读过的索然无味的某本书的章节一样。因此,当地的大亨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留下来一丁点儿清晰的印象。出现在他的记忆中的不是那些大亨们,而是去年冬天他在市剧院的舞台上看到的奥斯特洛夫斯基①话剧中的人物形象,特别是那位旧商人的形象。一位天才的演员把这个人物演活了。现在,他记起来并竭力模仿那位演员的腔调,已经有三分把握了。他继续说道:“不要找啦,我的老爷,尉官先生,别浪费时间啦……我得感谢上帝,也感谢你们的……他叫什么来着?哦,希特勒先生,幸亏你们来得快,要不然连那些门把手和窗户上的插销他们都会带走……什么东西他们都舍不得扔掉,能运走的都运走啦……我的上帝,这儿哪里会有什么金银财宝!”

  【 ①A·H·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是俄罗斯著名剧作家。他的代表作有《肥缺》、《大雷雨》、《森林》等。——译者注】

  米特罗尼·伊里奇这一番话说得从容不迫,而且很有分寸,如同登台表演一样。他虽然在说话,但是他的全部注意力却集中在炉旁的袋子上。他甚至不敢看它一眼,故意瞧着相反的方向。可是,在他的感觉里仿佛总是存在这只袋子,由于这种感觉,神经也显得过分紧张,好象黄金及其它珍宝正在散发着某种奇异的光彩似的。那端冲锋枪的士兵站在炉旁,离袋子非常近,他的一只矮而宽的、象个小桶一样沾满灰尘的靴筒,几乎就要碰上脏袋子了,出纳主任啊,真是战战兢兢,惶惑不安!

  要是这个德国佬弯下腰去看袋子怎么办?

  会死吗?不,死并不那么可怕,怕的是会出现比死亡不知要糟多少倍的事来!法西斯匪徒一定会发现这批黄金的。而那两位铁路工人一到后方,就会找到切列德尼科夫,把收据交给他,说亲自把金银财宝交给了出纳主任。切列德尼科夫一看收据,认出熟悉的签名,肯定会放下心来:金银财宝已经交到了可靠的人的手里。既然科列茨基收下了,那就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金银饰物是决不会丢失的。科列茨基二十五年来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丢失过。铁路工人放心地走了,而切列德尼科夫却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时,法西斯匪徒们却拿这批黄金去购买崭新的、罪恶的武器,用这些武器又来践踏可爱的俄罗斯土地,枪杀苏维埃人,枪杀米特罗凡·伊里奇,枪杀他的儿女……

  老人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

  “上帝呀,你保佑保佑吧,千万别让金银财宝落到敌人肮脏的手里!”他心里暗自重复着这些既可怜又可笑的话——这些话不知怎的从遥远的往昔突然钻进他的脑海。

  这时,穆霞已经坐到桌子边上,无忧无虑地摆动着她那匀称的小腿,一边摆动一边用眼睥睨着敌军官、士兵和翻译。随着姑娘的动作,他们三个人却偷偷地把目光协调地转来转去。姑娘口若悬河地在讲些什么,她讲得那么自然,使得米特罗凡·伊里奇又以为她是在卖弄风情。一股强烈的忿恨之情又涌上心头,但是他马上发现,穆霞这样坐着正好遮住了袋子,使敌军官和翻译看不见它。于是老人又暗暗高兴起来:“真是个伶俐的姑娘,好样的,应该学习她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可她这一套是打哪儿学来的呢?简直是个演员,一个真正的演员……”

  “请告诉老爷,说我随时准备尽力效劳。”米特罗凡·伊里奇又想起了剧中的商人那富有特色的腔调,急忙用伏尔加河一带的方言说道,同时把“O”带上重音。“我恭请各位到仓库去看看,说不定在仓促撤退时他们还留下点什么……”

  出纳主任走在前头,象只笨头笨脑的洋娃娃的士兵尾随身后,接着是敌军军官和翻译。穆霞留在营业间。“也许机灵的姑娘会把袋子拿走并且藏起来吧?”米特罗凡·伊里奇想道。

  现在他开始明白过来,原来他头次见到的这些法西斯匪徒,其实对于苏联人民一无所知。只消重复几次他们自己编造的那一一套鬼话,哄骗这些家伙并不太难。他越来越逼真地进入过去被苏维埃政权剥夺了一切的财主那个角色了。现在他是带着自己的孙女前来看看这所从前属于他的公馆的。起初,他还觉得这种临时胡诌的东西十分幼稚可笑,可是现在,他发现这些家伙完全相信了……大胡子翻译在老人身边转来转去,对老人百般奉承,尊称他为“绅士阁下”,而且米特罗凡·伊里奇还相信:他们心里很害怕。外面,他们的坦克,满载步兵的汽车、摩托车,震撼着大地,一字长蛇阵式地通过广场,朝车站涌去,他们的哨兵也站在大门口。而在这里,这三个带有武器的人跟他这个没有力气的、手无寸铁的老人走在一起,他们还是感到害怕,硬要他走在前头。他们的手总是笼在口袋里,索索发抖,提心吊胆地望着各张门,外边的每一声爆炸都使他们胆战心惊。

  “哈,总算学乖了,小王八羔子!……这可不是你们西欧,在我们这儿,休想挽着娘儿们的手臂在街心公园遛跶!”老人幸灾乐祸地想。

  他们来到出纳科办公室,德国鬼子扑向嵌入墙壁的大保险柜。这些柜子因过于笨重不曾运走。米特罗凡·伊里奇坐到橡木做的办公沙发上,那上面铺着他已故的妻子亲手缝制的呢绒坐垫。他用手托着下巴领,瞧着这些满身尘土、穿着异国服装的家伙象老鼠一样四处折腾。

  他坐在写有“出纳主任米·伊·科列茨基”银色字样的黑玻璃牌子下,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旁。他常常喜欢把这张桌子说成是“我的工作岗位。”因此,他觉得他是在做一个似是而非的恶梦。

  翻译从桌上拿起一个米特罗凡·伊里奇从家里带到机关来的私人打眼机,满意地哼了一声,然后便把它塞进他那深得无底的口袋里,那只口袋已经塞进了各种办公用的小玩意,这小子干这一手不留一点痕迹。偷了打眼机后,他还叹息道:

  “阁下说的是,他们真的把所有的东西都运走了,除了这些……俄国话怎么说的……哦,窗户插销。能不能有劳阁下领我们到一间……叫什么来着?不,不是谷仓,是金库,对吗?”

  可怕的恶梦还在继续。敌军官让挎着冲锋枪的士兵走在前头,自己也拔出手枪,走下那间漆黑的地下室。这里充满废旧纸张、灰尘以及烧过的火漆的气味。强烈的手电筒光柱扫过一只只敞开柜门的空空如也的保险柜,照出昏暗中被火漆与蜡渣弄脏了的厚实的铁门,滑过地板上一堆堆籁籁作响的灰烬和尚未烧完的碎纸片。这真是一场令人感到压抑和可怕的恶梦呵!……不过,在米特罗凡·伊里奇惊悸的心灵深处还有一线希望;不论这里会发生什么情况,沃尔科娃那个机灵的姑娘也许能在上面把事情弄好的……让这些家伙折磨他吧,哪怕把他枪毙都行,只要她能救出国家财产:即使不能救出来,也要藏起来才好,可千万别让它落到这批畜牲手里……

  上面的门砰砰作响。法西斯匪徒好象听到口令一样,一个接一个跳到墙边,警惕地吆喝着,战战兢兢地把枪口对准若明若暗的阶梯。他们喘着粗气。德国军官手里的枪抖个不停。老人轻蔑地抿住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真是豺狼习性兔子胆。要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你们休想!”

  老人已经不再担心表演过火,竟然壮着胆子对翻译说:“劳驾,请您问一声,军官先生能不能快点派士兵到这儿来?”

  “派士兵给阁下干什么?”

  “因为他们在撤退前有一个习惯:好房子里面都要埋上地雷。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吗?怎么会不知道呢?这种事大家都晓得嘛!他们把定时炸弹埋到某个墙脚底下,有时甚至还埋两个呢,然后才逃跑,一点痕迹也看不出。但是炸弹上的计时器却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时间一到,炸弹就会突然爆炸,房子嘛,对不住,永别了,再也看不见了……他们还会珍惜别人的东西吗?可是我盖这栋房子是为自己,为后人,代代相传的呀……”

  敌军官听完翻译,马上心慌意乱地跳过两级台阶。他和他的同伙跑出地下室,几乎是用跑步的速度窜过一排排空荡荡的房间。米特罗凡·伊里奇冷笑着,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不,沃尔科娃并没有走。她坐在窗台上,用手势比划着,正在跟街上一个人,大概是守卫大门的士兵讲什么。老人不由一怔,袋子仍然放在原处,只是看去体积似乎变得大些了。

  敌军官向穆霞行了个举手礼,急急忙忙察看了一下房间,然后指着打字机向士兵示意。那士兵抓起打字机就走。姑娘速然收敛娇媚的笑靥,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朝士兵扑去。德国人马上停下来。

  “这东西是小姐私人的吗?”敌军官问道。

  “不,不,这不是我的打字机,我不能把打字机交出来。您明白吗?打字机不是我的,是机关的……”她惊恐地喊道,并且拼命地把打字机使劲往自己怀里拉。

  敌军官吃惊地扬起眉毛:“这么说来,小姐怎么保护起别人的打字机来啦?这里的一切,”他用手在自己的周围划了个圈,“都是我们元首的伟大军队的战利品呀……”

  “给我,笨蛋!”穆霞喊了一声,抓住打字机不放。

  德国兵气得连耳根都涨红了。他死命地把姑娘的手从自己的缴获物上掰开,可是她死死抓住不放,并且总想用脚踢他。

  “老爷,我以基督的名义请求您尽快派工兵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绝望地叫了一声,“要知道,我的房子眼看就要飞上天了,轰的一声,就全完蛋了!”

  军官在门外消失了。士兵终于夺走了打字机,他将姑娘一推,紧跟着翻译跑了出去。姑娘倒在地上,但是她马上爬了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愤怒地晃动着拳头。米特罗凡·伊里奇使劲地把她从窗台上拖开。穆霞看了看自己发青的手指,吹了吹气,突然伤心而气忿地哭了起来,眼泪籁籁地直往下淌。

  “你怎么啦?嗯?别哭啦。打字机有什么要紧!要知道,我们已经保住了这些财宝。”

  姑娘跳起来,用愤懑的眼光盯了老人一眼:“这可是机关里最好的一部打字机……您怎么连这也不懂?我要对它负责。‘元首军队的战利品!’嘿,这群恶棍!”

  姑娘厌恶地在连衣裙上擦拭敌军官握过的手,用了那样大的劲,简直象要蹭掉一层皮似的。米特罗凡·伊里奇望着这位身材瘦小、怒火中烧的姑娘,望着她那张哭得通红、泪痕斑斑的脸庞,不由笑了一下,这是他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微笑。

  “要是我还相信上帝的话,那么我就会说,这是上天显灵把你留下给我当助手的呀!穆霞。”老人说道,他第一次称呼这位年轻的女同事的名字。

  姑娘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尽管她睫毛上依然沾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也笑了起来。

  “有时间来谈论这次奇迹的!拿起袋子吧。被剥夺了财产的爱孙女的祖父总不能让他的小孙女来背这样重的东西吧。”

  姑娘毫不费劲地把装有行李的包袱搁到自己肩上。

  “我用一个老资产阶级的神话使这批家伙上了个大当,是吧?这些蠢货居然信以为真!我还以为他们总该有一点儿狡 劲哩,但是他们……”她意味深长地用指甲弹了弹窗台。

  “他们用法西斯的尺度来衡量我们呐,穆仙卡①”!”米特罗凡·伊里奇答道,“关于我们的情况,鬼知道他们还胡扯些什么,而且他们自己也相信这些鬼话。这还会使他们吃苦头哩!”

  他将装着财宝的袋子往身上一扛,脸上突然流露出惊奇的神色:他的背脊和胳膊肘明显地触到了一块块粗糙的泥炭渣。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祖父同志!黄金可不能放在这样糟糕的袋子里呀。我拿泥炭把这些财宝盖住,以防这些家伙再把鼻子伸到这儿来。”姑娘解释道,并且催促老人:“我们从后门走吧,然后钻进食品工人俱乐部院里那个篱笆上的洞口,从那里上乌里茨基大街,再到街心花园去……当年我们这些毛丫头没有票就是从那里钻到食品工人俱乐部去跳舞的……方便得很。”

  她走在前头,指点着道路,穿过一处又一处空旷无人的庭院。

  车站那边不时传过来阵阵炮声,似乎愈来愈响了。

  全城硝烟弥漫,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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