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夜,从河沼洼地升起的凉丝丝的浓雾,好似一块大帷幕,把城郊罩得严严实实。就在这时,两个旅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被熊熊大火映得通红的城市。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高个弓背、戴着齐耳宽边帽的老人。他大步流星地赶着路,一如狩猎人、地质学家、护林人,和其他惯于在草莽没径的道路上长途跋涉的旅游者。这位老人步履轻捷,那位穿花绸连衣裙的小姑娘,虽然可以看作是老人的孙女,也只能勉强跟得上他。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大肚背囊,此外,姑娘的手上还搭了一件厚呢大衣。

  还没有走到城郊,他们便横过一条鹅卵石大道,拐进一条又窄又黑的小胡同,爬过菜园篱笆,然后消溶在茫茫雾气之中。

  他们穿过烟雾,来到宽广的菜园尽头,这里有长着一片茂密矮松林的倾斜山坡。他们爬上小山,进入黑黝黝的小松林,停下来歇息。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从这里可以清楚地俯瞰那位于宽阔的河弯处的整个城市。而现在,他们站在洒满银辉的茫茫雾海之外,眼前展现的却是染红了半边天的熊熊烈火。那片火光好象有生命似的,慢慢翻腾着,颤动着,喷着气,从下面映红了天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在火光映衬下,城里建筑物的房顶,高大的钟楼以及工厂烟囱的轮廓变幻着红黑相间的色彩,清晰而又平展地显露出来,宛如一幅古老的版画。一座大粮仓正在燃烧,从窗口吐出条条火舌,金黄色的火星旋风式地卷向天际。

  两人久久地望着这怵目惊心的场面。然后,老人猛然转过身来,抓住姑娘的手,默默地拉着她走进树林。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但陡然抽开手,再一次回头朝城里望了一眼,痛心地说:“要知道,他们这批牲口……是在那里……在我们家里……在我们的街道上横行无忌啊……”

  老人没有答腔。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着,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上的皱纹沟,沿着抽搐的下巴,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是这一带的老住户,钓鱼迷,也是个喜欢采蘑菇的人。因此,他满有把握地领着姑娘在林间小道上走着。冬天,那些采购员就是走这条路把劈柴和圆木运到大路上的。

  姑娘开始落在后面了。他们越过破篱笆,登上菜畦之后,她立即明白过来,她那双女友们常投以羡慕眼光的、上过漆的漂亮“小船”,根本不适于在没有路的地方行走。穆霞扔掉了那双鞋子,穿着长袜,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她几乎是光着脚丫子在软绵绵的、满是露水的莱地上走着。在凉爽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行走,甚至还是一件惬意的事哩。可是一走进森林,踏上铺有松针的地面,姑娘才感到懊悔:不该拒绝穿那双式样难看的运动鞋。

  此刻,她由于害怕看不见自己的同伴,紧张地盯着老人背囊上那个在暗中隐约闪光的小钢圈,这个小圆圈好象成了她的一只小灯塔,所以她不敢朝脚底下看。她不是踩着又干又硬的松球,便是碰上尖尖的树枝。疙疙瘩瘩的树根和小树桩把她的脚趾碰得生疼,痛得她上颚都发麻了。她老是提醒自己,千万别不小心叫喊起来。此外,她手上还不得不拿着这件倒霉的大衣,背上还要背着这个沉重的背囊……

  姑娘强忍住憋在心里的泪水,慢慢地恨起大衣和袋子来,而主要是恨米特罗凡·伊里奇。他穿着柔软的猎人皮靴倒是挺舒服的,象在柏油路上行走一样。他哪里还顾到自己的同伴,哪里还顾念她举步艰难,哪里还顾及她的痛苦呀!

  姑娘的双腿沉甸甸的,仿佛灌满了水银。脚掌也刺伤了,绊上树根的脚趾火辣辣地灼痛。但是要向别人乞求,央告走慢些,请求稍事休息,她,穆仙卡·沃尔科娃,才不是那种人哩……这个老家伙可别指望她这样做!姑娘咬紧牙关,以防自己不小心呻吟出声或叫喊起来,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紧跟在同伴身后……不,她决不会落在后面的,请您相信,老家伙!

  只有一次,穆霞才停住了脚,那是在他们穿过一处林中空地的时候。这块空地象棉絮一样铺满了在沼泽地常见到的花朵上的白色绒毛。她停下来为的是用长袜缠住火辣辣的脚掌。就是在这里,她也没有请求同伴脚下留情,而是马上跑步跟上他。那个老伙伴老是走呀,走呀,迈着均匀的步伐,一声不响地走着,哪怕回头望一眼,哪怕关心一下她是否落在后面了,他的同伴是否在这座可怕的、如同地窖一样潮湿而又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也好嘛!

  姑娘把自己词汇中的骂人话,一古脑儿都送给了这个命运驱使她与之结伴同行的“冷酷的利己主义者”。你瞧,他走得多么神气,一定还在暗中发笑,一定还在等着她恳求停下来休息哩。对不起,不可能!办不到!不论你跑得多远,她也决不会落在后面的。你休想听到她一句诉苦的话。听不到的!不过,一旦停下来休息,她再找他算帐……那时再让他翻白眼去吧……“唉,要是到了,要是到了休息地该多好呀……”

  可是,穆霞想错了。米特岁凡·伊里奇既不是铁石心肠,也并非冷酷无情。只不过是从树木丛生的小山头上看到全城被焚的那种惨景,使他大为震惊,以致他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只是机械地沿着他所熟悉的小径向前走去。

  唉,从前啊,多么令人神往!在休息日的温暖的傍晚,两人手持钓竿,挎上背囊,背囊里放上各种鱼具、鱼饵、蛆罐,外加半公升好酒,在背囊里发出咕嘟咕嘟、使人馋涎欲滴的响声。他们踏着这条 夫人迹的林中小道,走着,走着,沉醉在河边垂钓的欢乐之中。傍晚的河畔蒙上了一层薄雾,晶莹的露珠儿挂满草丛;每当清晨,草地都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是呀,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多么美妙的生活啊!就在不久之前,在今年春天,他带着外孙沃维克第一次垂钓时,走的也是这条小径。小孙儿脚步轻快,不甘落在外公之后。爷孙俩一边走,一边异想天开:到了夏夭,他们将傍着河岸,用腐肉圈虾捉蟹;秋天一来,再去奥尔索夫采伐区采白蘑菇……当时想得可真美……可现在瞧,他这位老人象野物一样在祖国的大地上悄无声息地星夜兼程,四下张望着,仔细倾听有无沙沙异响。儿子们在某个地方作战,他们还活着吗?孙子们就象秋天的落叶一样,被凛冽的风暴刮向遥远的东方。那些可怖的魔影肯定正在他的故居东奔西窜,翻箱倒柜,砸烂蜂房,砍断并摧残他的“阿林卡”葡萄藤。他在这些葡萄藤上洒下了多少汗水,倾注了多少挚爱,寄托了多少希望啊!

  米特罗凡·伊里奇痛心地叹着气。他过去怎么没有珍惜他周围的一切呢?不对,“没有珍惜”——这话说得不妥!他当然珍惜过。但是,二十五年来苏维埃政权带给他的一切幸福,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不可缺少,如同空气和阳光一样。他打内心里认为,不这样倒是不可理喻的。可是现在,当他土生土长的城市正在燃烧,习以为常的生活秩序遭到破坏的时候,米特罗凡·伊里奇或许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苏维埃政权年代所创造的一切是多么伟大,而其中也有他力所能及的一份贡献啊;在不断地同困难作斗争中所度过的岁月又是何等宝贵!这全部生活,不论是光明面还是阴暗面,也不管它有着多少缺陷,对于他始终都是珍贵的;对于生活中的毛病,他总喜欢以主人翁的态度挑挑刺儿;整个生活是如此可贵,以致换上另一种生活方式会变得毫无价值。毫无价值,的确如此。

  米特罗凡·伊里奇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种思绪之中,完全忘了自己的女伴。从漆黑的松树梢之间透过来的血红的火光早已消逝。森林变得稀疏零落。天边的群星在林中空地的前方闪烁着,河面上送来习习凉风。只有在这里,在他选来作第一次歇息的地方,老人才想起了姑娘。一想起这点,他就感到不安、怜悯和愧 ,竟至全身紧缩起来。

  不,沃尔科娃并没有迷路!她走在他的后面,老人刚一停下来回头一看,她也随即停了下来。很明显,她不愿意向他靠近。

  “你来啦?谢天谢地。我吓了一跳。以为你落在后面了……没什么,这不到了吗?”

  穆霞默不作声。

  “累啦,是吧?”

  “滚开!”穆霞终于用疲惫的声调说话了。

  “把你的背囊给我,嗯,给大衣也行。”

  “别管我,我恨死您了……往哪里走啊?到那边去,还是怎么的?”

  姑娘冲到同伴的前头,径自走近盖着枞树枝和很厚一层褐色树皮的尖顶窝棚,这些棚子在雾气中显出黑色。她一面呻吟着,在一个窝棚边坐了下来,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卸下背囊了。她把大衣一下扔到潮湿的草丛里,仰面朝天躺倒在背囊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尽情领略这片刻的舒适。当米特罗凡·伊里奇俯身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恬然入睡了。

  老人解开袋子上的背带,把袋子放到姑娘头下。穆霞没有醒,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好睡得更舒适一点。她把手掌枕在头下,身子蜷缩成一团,用几块湿漉漉的长袜布包住的脚冷得缩了拢来。米特罗凡·伊里奇把自己的棉袄盖在姑娘身上,而他自己却由于潮湿的寒气冻得瑟缩成一团,朝最近的那个尖顶窝棚走去。

  他把陈稻草抖松,用去年褪色的干草铺好一个床头,拿了一床统布被盖在上面,这床被子还是他从塞得鼓鼓的袋子里翻出来的。接着,老人轻轻地把姑娘抱进窝棚,给她盖好棉袄。这时他才发现:姑娘那双被露水打湿的小脚扎得伤痕累累,血从划破的脚趾甲中流了出来。他突然感到十分惊讶:她没有哼一声,甚至没有喊他一下,更没有要求停下休息。

  老人觉得,这位姑娘几乎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她只有怜悯之心,那么现在,除了怜悯之心外,还掺进了对这位坚韧不拔、意志坚强的同志的敬仰之情。

  安顿好旅伴之后,米特罗凡·伊里奇自己也在邻近一个窝棚里铺就的稻草上躺了下来。他的目光穿过棚子敞开的门,久久地注视着一碧如洗的深邃逢天幕,星星眨着眼睛,闪射出明亮而又耀眼的光芒。他边看边思索着今天穆霞·沃尔科娃身上表现出来的意料不到的素质。他想:我们还很少从本质上去理解我们周围的人们,而且由于这种无知,我们犯过多少错误啊!他还想到:只有在生活的严峻考验中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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