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这个林中放牧营地上一切事情都进行得不错。只有准备过冬的饲料这件事常常使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感到不安。每当畜群在牧场上吃草的时候,挤奶员和放牧员就利用这段时间到沼泽洼地上去 草。孩子们把草晒干,堆成垛。可是总共只带来了九把大镰刀,而夏天正在悄然逝去,即使庄员们拼上全副精力去 草,也无法给这样多的家畜和数量可观的马群备好过冬所需要的草料。

  伊格纳特·兽勃佐夫也正在为这件事伤脑筋。每当整个营地都已入睡,只有阵阵松涛和蚊 的嗡嗡声打破谷地寂静的时候,他就从那张用樟树干做成的有弹性的木吊床上爬下来,点燃卷在棍子上的桦树皮制成的松明,在青烟弥漫、朦朦胧胧的光线下,久久地捉摸着地图。

  的确,挑选这儿作屯宿地是很有道理的。四周 无人迹,根本没有道路,只有从空中才能发现这个谷地。而且,为了防止发生这种情况,也采取了对策:把窑洞挖在灌木密集的松树树荫下,严禁砍伐这些灌木丛。可是也有不利之处,那就是远离居民点。既听不到任何消息,也无法用奶制品去换取面包、土豆和粮食。人们从家里带出来的粮食已经吃完,无论仓库里还储存着多少牛奶、奶渣和奶油,俄罗斯人还是渴念着一块面包,一锅菜汤,和一盘新鲜、松软、热气腾腾的土豆。可是这并不怎么可怕。人们既然决心把畜群藏起来,他们就准备熬受更加艰苦的日子。饲料,饲料!这才是最主要的!一想到冬天这些精心照料的家畜将一头接一头倒毙在人们眼前,历经磨难才保存下来的畜群将会因饲料匮乏而死,他便感到异常恐惧。

  鲁勃佐夫盯着地图。图上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绿色,还有表示沼地的蓝色细线。附近连一点有人居住的影子也找不到。这是怎么回事?地图靠得住吗?农庄主席无法相信,这广阔无垠的森林,既有多水的小溪,又有肥美的林中牧场,在战前社会主义经济繁荣的年代竟然会如此荒凉。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地图边上,于是。发现了用小号铅字印制的地图绘制日期,他吹了一声口哨。“1929年”!十分明显:地图靠不住!从那以来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啊!

  于是,他决心马上调查一下,看邻近哪些地方适于作牧场和 草场。照他看来,他们不会不招致当地农庄主人们的注意。他在地图上划出了这样几处地方。第二天,他同儿媳一道乘上双轮马车出发探查离营地约有七公里的一块林地。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沿着早已干涸的小溪的沙石道走了许久。当小溪折向西方时,在溪流拐弯处,一片宽阔的、有水的草场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草场上堆着一垛垛被雨水淋得变成红褐色的干草,犹如一个个巨大的蚁堆。鲁勃佐夫急忙一抖缰绳,把马车飞快地赶到空地上,象年轻人似地从车上跳下来,开始满意地吸起烧焦的烟斗来。

  “四十二堆。一整座干草贮藏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一只手插进草堆。她从草堆深处抽出一小把草,揉了揉,用鼻子嗅嗅,甚至还咬了一下草茎。草虽说不太新鲜,是去年的陈草,但是质量挺不错,是真正的牧草,既没有沾上泥土,也没有腐烂。这些草垛,看来是精明强干的主人堆起来的。

  “没问题,草可以用,数量也足够了,只是,同谁去讲价钱呢?这些草堆的主人是谁呢?”

  在林边,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发现了一座用粗圆木做成的、顶上钉着木板条的棚屋,既宽敞、又结实,于是他内心拿定主意:把这座棚屋拆掉,然后用大车运回谷地。

  “全部草堆都是咱们的,是苏维埃国家的,”他向儿媳答道,一边以当家人的眼光仔细打量着那座宽大的干草棚,一缕缕阳光穿透着室内的昏暗。“将来我们给苏维埃政权还钱吧。既然德国人来到这里,而咱们农庄还没有被占领,那么咱们就是所有财产的继承人。等咱们的人一回来——就把账算得一清二楚,谁付谁收,一丝不苟。”

  伊格纳特在草地上瘸着腿很快地走来走去,心满意足的抽着烟斗。抚摸着草堆,盘算着如何才能更好地把大车从林子里赶到这儿来。他一遍又一遍喃喃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很可能,这是某一个国营农场或是某部队的草料基地,也许是一个大农庄藏在森林深处的一个草料场,撤退时遗忘了。从南方某个地方通往干草垛的大道上,所有的车辙里都长满了车前草、藏茴香和繁茂的嫩草。这使伊格纳特感到特别高兴:这就是说,敌人找不着到这儿来的道路。“好哇,好哇,公民们!等到他们到处嗅,从哪个坏蛋那儿打听到干草的事儿,干草早就已经嘘——无影无踪了!板棚也搬走了。一切痕迹都会被雨水冲洗得于干净净。”

  鲁勃佐夫身后飘散着刺鼻的马合烟的淡黄色烟雾。他的脑海里涌现出各种各样有意思的计划。他素来不喜欢办事拖拉,因此正打算坐上双轮马车,急着去召唤庄员,可是,媳妇激动地低声喊住了他:“爸爸,那儿,草堆里有人……您听见了吗?……在动弹哩……”

  鲁勃佐夫从未料到会在这里,在这个储藏草料的地方遇见人。他一言不发地把媳妇朝马车跟前一推,作了个手势要她坐上去,可是,就在这时,从邻近的草堆传来了一声十分清晰的呻吟。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大概在请求帮助,于是他不禁产生了怜恤之情,这种心情冲淡了他的一切遇想。玛特列娜奔向草垛。在一个掩盖得严严实实的深深的草坑里发现了一个瘦削的老人。他仰面躺着,艰难而断续地喘息着,用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忧伤地望着前方。

  “穆霞,穆霞啊!”老人一个劲地叫喊着,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爸爸,这儿有人!……”媳妇向公公喊了一声,鲁勃佐夫正站在马车旁,警觉地盯着媳妇,“他快死了。”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急忙走到草垛跟前。

  那个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一忽儿呼唤穆霞,一忽儿开始恳求她管好什么珍宝。他满口谵语,不回答任何问题。媳妇和公公默默地站在他身旁,他们清楚,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对这位老人实在爱莫能助。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在草垛里发现了一个小食盒,她倒掉食盒的浆果,跑到小溪边去汲水。这时,伊格纳特解开老人上衣的领扣,松开皮带。翁媳俩在垂死的老人汗水淋漓的额头上作冷敷,又在他胸脯上放了一块冷水的布片。病人清醒过来,用手肘微微支起身子,贪婪地把嘴伸向水。他咕嘟咕嘟地吞着水,尖尖的喉头在生着浓密硬毛的皮下来回滚动。

  老人终于离开食盒,睁开眼睛,看见他的上方有两张陌生的面孔,于是害怕地朝后一缩。

  “谁?你们是谁?”他嘶哑的问道,一只颤抖的手开始在身边痉挛地探摸着。

  “我们都是人,是一样的人。”伊格纳特闪烁其词地答道,他不喜欢老人的这个动作。

  “您最好还是安静地躺着,不要找武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注视着陌生老人的双手,补了一句。

  老人阴郁地笑了一下,把双手放到胸前。

  “我没有武器,”他讲话的声音是这样的轻,以致这几个字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从他嘴唇的动作猜到的。“你们知不知道……穆霞·沃尔科娃在哪儿?……是一个个干瘦瘦的……褐色头发的女孩子……她穿着……滑雪服……”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摇了摇头,老人又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停地辗转反侧,双手好象想把胸膛撕开似的。他脸上渗出了大颗汗珠,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不让自己昏迷过去。最后,他终于微弱地吐出了一个字:“水。”

  当他再一次恢复知觉时,浑浊不清的眼睛里现出清醒的神情,他依次先看了一眼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看来她更多地取得了他的信任,然后看了看伊格纳特·鲁勃佐夫。

  弥留的老人仿佛在考察这两个陌生人。而后,他微微示意,要女庄员弯下腰来。

  女人跪下来,几乎把耳朵贴紧他那发紫的、脱皮的嘴唇。

  “穆霞·沃尔科娃现在到某个地方去了……”老人用勉强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我们要到自己人那儿去……干草,干草……还有袋子,里面有珍宝……是一笔很大的……市银行的珍宝……国家的财产……唉,我没有送到……”突然,他不可思议地以最后一丝意志力靠在手肘上,半抬起身子,一瞬间又以闪光的眼睛盯着媳妇和公公。“请您宣誓……把珍宝送到那边去,”他用眼睛盯着东方,“请献交国家……请以诚实的苏联人的名义宣誓……说吧:‘我宣誓!’”

  这个垂死的、逐渐冷却的躯体内突然进发出来的激昂而又顽强的意志力,使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感到极为震惊,她激动地低声说道:“我宣誓!”

  “还有您!还有您!”这位垂死的老人固执地说,祈求地望着鲁勃佐夫。看得出来,老人是在耗掉他仅剩的一丝精力用手肘撑住躯体。

  “好吧,既然是一件神圣的事情,那我就宣誓!”波罗的海的老水兵答道,甚至照水兵的规矩挺直身子,讲出了这句话。“谁的珍宝?”

  “国家的。”快要咽气的老人低声回答,无力地倒了下去。

  生命已经从他的眼睛里逝去,可是他的手依然在草堆上摸索着。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拿起了这只正在变冷的手,她似乎感到,老人的手指以刚刚能感觉的动作,如同哈气一样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手掌。她俯身贴近他的嘴唇,与其说是根据嘴唇的动作听到的,不如说是猜到了他想讲的话:他要他们等待一位叫穆霞的姑娘。

  “她在哪里?她上哪儿去了?”

  可是老人已经挺直身子,身躯笔直;神色严峻,脸上显出安详的表情。伊格纳特慢慢地从头上脱下了他那顶粗糙的皮帽。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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