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快要亮了。苍白的月亮慢慢地往森林里下沉。四周的一切——树木、野草、沙地、甚至游击队员们的衣服——都蒙上了一层霜珠。在这拂晓时刻,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都被召集到指挥员那里。会议在医院的大车旁举行。大家到齐以后,尼古拉和穆霞才来。甚至年迈的安娜·米赫耶芙娜也来了。参加的还有伤员乔尔内依,他是别人扶着走来的。他坐在一棵松树下,背靠松树,聚精会神地削着一根棍子。

  “同志们,我们的面前还有一场十分艰苦的考验,”鲁达科夫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被迫向一个新的地区、向西方转移。那里有许多铁路,没有工作不致于闲得无聊。有一大片森林,绵延几百公里,有的是柴火。”

  指挥员停了下来,用手掌摸了摸粗糙的胡髭。多年来熟悉他的共产党员们,从这个手势上明白了他准备把话讲到主转题上来。

  “我们要沿着这条窄轨路基向西运动。路基从这里的山坡后面开始。”鲁达科夫扫了同志们一眼,迅速而坚定地说:“但是我们撤退需要掩护。明白吗?至少需要用两挺手提机枪来掩护。应当从这个小高地挡住他们从河弯到山坡的出口。机枪的火力也不能让他们迂回过来。当队伍还没有离开,还有力量时,就应当顶住法西斯。就这样。”

  没有人说话。只有从下面干燥的沼泽地,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儿送来了灌木丛燃烧的哔哔剥剥的响声。游击队员们的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

  “需要两名自愿人员,会用机枪的,”鲁达科夫小声说。“我说的是自愿人员,因为需要战斗到最后一息。到最后——一息!这应当是我们信得过的人……就这些。”

  穆霞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她曾经向往过多次的立功机会。这不象在敌占区运送一袋对于祖国来说是需要的——有什么办法呢——对于她本人,穆霞·沃尔科娃来说,简直是讨厌的、简直是可恨的黄金。是的,只有她才能挽救游击队!而她是可以信赖的。姑娘望着尼古拉——好象望着一面镜子。在小伙子那宽阔、开朗的面庞上,也流露着同样的激情,表现出同样的决心,他也试探地望着穆霞,象她望着他一样。他俩不约而同地互相点了一下头,于是便手牵手一起迈步走到指挥员跟前。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一些人也走到了指挥员面前。的确,他们并不是带着洋洋自得的面容,而是显得极其平常、朴实。这样一来,在鲁达科夫周围就形成了一个严实的包围圈。

  从篝火那里传来乔尔内依那嘶哑而激动的声音:“鲁达科夫同志,别忘了我!不是我吹牛,你知道,在游击队里再也没有比乔尔内依更好的机枪手了。”

  鲁达科夫深受感动地望着他周围的这些人。他很了解他们所有的人,或许,甚至期望大家同仇敌汽,万众一心。

  “同志们,同志们,你们是我的……”指挥员一开口就非常激动,声音发抖,但立刻换成了沉着的声调:“既然大家都同意去,那我就来挑……你们两个——不要;你们另有任务,重要性不下于这个。”他坚决地推开了穆霞和尼古拉。

  “指挥员同志,上这儿来吧!”乔尔内依要求。“他抓住树木站起来,背靠树干站着。“你象父亲一样,就让我米尔科象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那样为祖国牺牲吧。”这个瘦弱的、满脸硬胡须的米尔科转身向别人求援,他瞳仁闪闪发亮,劝说人们:我现在是个怎么样的人,见鬼,一个游击队员拖着这么一双脚。真是累赘呀,让你们抬呀,背呀……伙伴们,让我尽快结束生命吧,可别使我伤心啊。茨冈人米尔科不会给苏维埃政权丢脸的。”

  望着他真叫人心里难过。大家都希望他快些坐下来,但是他仍然站着,用指甲紧紧地抓住松树皮。

  “好吧,就按照你的意愿留下来吧,”鲁达科夫慢吞吞地说。

  指挥员继续望着挤在篝火四周的人群,他的眼光落在哪一个共产党员身上,哪一个共产党就往前移动一下,好象在他的眼光里含有一种强有力的磁性似的。指挥员沉思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向下滑动,停留在下面的一个人身上,于是那个游击队员也照样迈步走到他跟前。

  穆霞情绪激动,内心紧张,睁大双眼望着发生的一切。看来,所有这些人,其中有上了年纪的,也有成了家的,还有象她和尼古这样的,都自告奋勇去立功,可是,他们都表现得很平常,甚至不好意思把激动的心情表露出来,极力遏制和掩饰这种激动。这个乔尔内依是多么好的小伙子啊!“尽快结束生命!”是啊,这些人都象他一样热爱生活,却神色泰然地去迎接决死的战斗。

  瞧卡尔波夫吧!姑娘发现,今天这位老游击队员的脸上似乎显得特别苍白而庄严。他在等待着指挥员望他一眼,结果没有等得及,就自己走到他跟前。

  “斯杰潘·季德契,把我,把我留下吧,不会给铁路世家抹黑的。”

  大家都转过身来。因为卡尔波夫比别人站得离篝火远些,所以只有他的脸部才被火光照亮。游击队员们都很了解,这位上了年纪的沉默寡言的人,失去了房屋和家庭,对于德国占领者怀着刻骨的仇恨;都很了解他那忧郁愁苦的心灵和那石头一样顽强的意志。他们都深信,只要在这个干枯的、青筋磷峋的躯体内心脏还在跳动,只要他的机枪还在射击,敌人就无法接近小高地,大家就可以安然撤退。鲁达科夫亲切地望了这位老同志一眼,看来他也正是这么想的。篝火旁笼罩着一片紧张的寂静。只有那行将燃尽的树枝的噼啪声、远处工兵的铁铲撞击声,才打破了这片寂静的气氛。

  突然,华西里·库兹米奇推开众人,闯进圈子,跳出来拦住了卡尔波夫。

  “干吗一定要把你留下,请你说说看?你有孙子,有女儿,喏,她还睡着呢!你好好看看她吧。把你留下!亏你想得出来!那我干吗去?兄弟,我,孤身一人,象田野中的信号机,在生活中光杆直立,无牵无挂。所有的火车都从我身旁开过去。你呀,真有你的!指挥员同志,留下我吧!让库兹米奇晚年立个功……要不我会跳出来说:‘我!’你,兄弟,好好抚育女儿吧。你给大伙儿说说,打算把尤洛奇卡扔给谁?没有想好就跳出起了。真有你的。好一个头脑发热的人!”

  库兹米奇即使在这种庄严的场合也能巧妙地显示他特有的诙谐风格。他准备咋咋唬唬,讨价还价,争取承担这个危险的、也许是最后一次任务的权利。库兹米奇走近指挥员跟前,用那干瘪的小拳头锤着自己的胸口,装出一副哭相保证说:

  “机枪,谢天谢地,我已经很精通啦。你问问尼古拉·热列兹诺夫,我们在一起学的。嗨,尼古拉圣徒,你躲在哪儿?你向指挥员给证明一下吧。你们总是搞这么一套:临时让库兹米奇当替工,可是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就让别人去。难道我到死一直扳道岔?……真狡猾啊!斯杰潘·季德契,求求你,选下我库兹米奇吧。”

  “别吵啦,同意你的意见。”

  鲁达科夫一把抱住老头儿,把他拉到胸前。指挥员的眼睛平常总是冷冰的、严峻的,有时可以使最大胆的游击队员也害怕,可是现在却感动地望着库兹米奇的脸,好象想把他的音容笑貌全都摄进去。

  穆霞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离开篝火,从林子里,从没有照亮的地方注视着同志们轮流同库兹米奇以及乔内依告别。

  库兹米奇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家羡慕的东西——一个长长的小袋子,鼓鼓囊囊地装着很辣的自种烟草。他给自己倒出一小把,想了一下,又添加一点儿,然后把小烟袋塞给近旁的游击队员。

  “在那里分一下吧,分给所有的人,嘴里吐出烟来,心里就会想起库兹米奇:说是过去有那么一个独眼龙,简直是烟鬼……”

  尼古拉是最后同留下的人告别的。他久久地拥抱着库兹米奇,好象无法跟他分开,可是老头儿却生气地嘟嚷着:

  “去吧,去吧,小伙子……在你的一生中别象燃了半截的木头那样没有出息……得大刀阔斧地去干……去吧,你也该动身啦……哦,还有一点:打完仗后,还要象你原来的那个样子,别养尊处优,会发胖啦……啦,走吧,走吧。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请向你父亲致意。他不喜欢我这个有毛病的人。很不喜欢。可你对他说:告别时库兹米奇想起了你……喏,你走吧,大个儿魔鬼!喏,去你的吧……”

  老头儿几乎是把尼古拉推开了,立刻转身背对着他。尼古拉走向乔尔内依,但乔尔内依正朝上望着什么地方,没有发现伸向他的双手。

  最后一个告别的是穆霞。库兹米奇有点站立不稳似的,用手摸着嘴唇,故意忸怩作态:“哎,在生命结束的时候,要是能跟漂亮的姑娘亲吻一下该多好啊!”

  他眨巴了一下绿色的眼睛,笨拙地把嘴唇碰到了穆霞的面颊上,可是姑娘却紧紧地吻着他那粗糙的、干裂的嘴唇。

  然后,穆霞走到忧郁地站在树旁的乔尔内依身旁。游击队员用他那冰凉的、有力的手指紧紧抓着她的手。

  “也吻一吻我,我……”他蹑 地说。“吻吧,姑娘!……我根本没有一个叫济娜的妻子,这是我撒的谎。我光棍一人,就象天上的月亮,我什么人也没有……”

  穆霞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但是她马上控制住了自己,抓住乔尔内依的肩膀,望着他那双大大的、警觉的眼睛。

  “不用啦,走吧!”游击队员小声说,把她的双手推开。“祝你幸福……求求你,走吧。”

  一个年老的游击队员、鲁达科夫的饲马员,把一匹备了鞍子的指挥员用的马和一匹栗色 马牵来了。

  “斯杰播·季德契嘱咐给你们留下撤走时用……追赶我们,”伺马员忧郁地说,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到难以掩饰的惋惜。“好马啊……你们可得爱护它们,别把它们往子弹下送……拴到哪儿去呢?”

  “牵着你的马走吧!随你放到哪儿去!”突然乔尔内依发起火来,故意引人注意似地从姑娘跟前把身子一转,冲着库兹米奇喊道:“让他们把机关枪和子弹盘送到这儿来,我亲自来检查!可别把这种没用的东西塞来了。老头儿,你去吧,没有必要在马跟前转悠……”

  半小时以后,天还没亮,队伍迅速从小高地西边的斜坡来到窄轨路基上,立刻隐没在带有苦味的浓重的黑暗中。一段时间内还能听到在黑暗中步枪碰撞的叮啥声、马的鼻息和蹄声、车轮和枕木的细碎的敲击声,最后,一切都静下来了。

  尼古拉、穆霞和托利亚三人从东边斜坡跑下来,穿过杜松和野复盆子丛林,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条深深的排水沟。他们跳进沟里,朝着那个透过烟雾已明显发红的方向走去。黎明凄清如许,晴朗的天际越来越明亮。

  太阳升起来了,穿过重重烟雾,照耀着沼泽地,给弯曲的小白桦、瘦削的小松树、还有那草墩的上层镀上了一层金色,西边,耸立在烟雾之中的多树的山丘,象突出的岛屿一样,此刻已经洒满了鲜红的光芒。从那边,传来连续不断的、枯燥而愤怒的机枪射击声。由于隔得远,声音并不比口音更大。现在,穆霞感觉到这种单调的、平日听来并不悦耳的声音,象是奋不顾身的战友们温存的临别赠言,象是为不可战胜的游击队员兄弟情谊和苏维埃人高尚精神而谱写的一首悲壮颂歌。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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