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打不死的士兵

 



  有一天早晨,什瓦尔兹带了一个人找我。这人我以前从未见过面。他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中年人,头上长满了蓬松的黑色卷发。
  “请认识一下!这是费尔南先生,我们的生物化学家。”什瓦尔兹说。
  费尔南睐起眼睛看了看我,微微一笑。
  “费尔南博士履行莫里斯·普阿松的职责,”什瓦尔兹说。“我希望你们能友好合作。”
  什瓦尔兹向我点了点头就走了。费尔南把一个放满试管的座架放在我的工作台上。试管里装着熟悉的那种混浊的溶液。他一声不响地在实验室里踱来踱去。每走近一个仪器,总要弯下身子仔细看看。我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一面极力猜想,他是个什么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了不流露出对他的注意,我就开始将试管加以分类,而他依然背着双手在实验室里来回走着,对一切东西只是看着,并不用手触摸。
  “需要做全面化验,还是只做光谱分析?”我用平平淡淡的口气问。
  “你们是怎么搞的?”他走过来反问我,
  “根据要求来搞。我不知道您要求什么,”
  他思索了一下,回答说:“初来乍到,请您做个全面化验吧。”
  我点点头,拿起了一号标本。
  “我想看看您是怎样操作的,您大概不会反对吧?”他说。
  “既然您有兴趣,那就请便!”我不大高兴地回答说。同时心里断定,这个费尔南显然是来监视我的。
  我进入制备室,过滤了溶液,把沉渣搁在一张纸上,放进烘干电炉,把过滤了的溶液再倒入石英秤盘,放在摄谱仪上。赞尔南寸步不离地尾随着我,真叫我生气。
  “现在我要进行光谱曝光,您可以休息一下了。”我挖苦地用德语说。
  “谢谢!”他用纯粹的德语回答。
  “原来他是个德国人。”我明白了。
  氢灯的变压器呜呜地响起来了。我把石英秤盘放在支架上,坐在摄谱仪旁,费尔南靠工作台坐着。我们彼此沉默了几分钟。
  “您不怕紫外线烧伤面部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
  “我已经习惯了。紫外线对我的面部根本不起作用。”
  我注视着他的脸。对一个德国人来说,这张面孔有些过于黝黑。这反而使我有点难为情。
  “您在这儿很久了吧?”他询问道。
  “是的,很久了。”我回答说,并没有看他。
  “您是法国人?”
  “是的。”
  “您喜欢这儿吗?”
  我诧异地看着他:“这也和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对不起!”费尔南笑了笑。“这当然是一种无聊的好奇……请原谅。”他再次表示歉意。
  这以后,他就不再亦步亦趋地尾随我了。他把双肘支撑在工作台上,紧闭双目,陷入沉思。当我开始化验第三个试管时,他猛然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我从窗口看见他绕过这个房子,踏着沙地,迈着大步走进南面的实验室。在中途他曾被哨兵挡住,于是他出示了通行证。哨兵向他敬礼后,就让开了路。
  “是个要人!他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傍晚时他才回来,显得有些焦虑不安,疲惫困倦的样子。
  “您都做完了吗?”他问。
  “早完了。这就是,记录全贴在罐子上。”
  他默默地细看了一会我的记录,然后抬起头来用他那对近视眼看着我。
  “依我看,这种工作是毫无意义的。”他含含糊糊地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格拉别尔和什瓦尔兹博士应该看得更清楚。”
  费尔南耸耸肩膀,“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那些好端端的家兔变成象石头似的呢?谁不喜欢鲜美多汁的蕃茄和香蕉,而需要石头蕃茄和石头香蕉呢?”
  我警惕地凝视着他。自我来到这儿以后,从没有一个人如此毫无忌讳地和我谈过关于格拉别尔研究所的事。或许,德国入怀疑我知道的很多,想来试探一下吧?我咬紧了嘴唇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好吧,晚安。”费尔南说完就走了。
  此后,有好几天他都没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
  有一天下午,工作结束后,我打电话和阿茵茨克夫人对表。她拿起话筒用我所熟悉的声音说了声“哈罗”,就不和我讲话了。我在电话里听到了好几个声音。说话的声音急促,也不太清楚,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它的内容。有人通知阿茵茨克夫人,说接到无线电报,有个大人物要到研究所来,因此需要做些什么,有哪些急事,需要请谁。莅临日期未定。阿茵茨克放下听筒,我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研究所就忙碌起来了。我看见什瓦尔兹往返几次跑向南面的实验室,几个穿白长衫的人从南面的化验室里跑出来,急忙走进了格拉别尔的楼房。又看见当地的工人在东面围墙下跑前跑后。
  这一天他们把我忘了。
  午饭后不久,费尔南来到我这儿。我一眼就看出他非常激动,至于他为什么没带来任何化验标本,我一点也不奇怪。
  “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吗?”我嘲笑地问。
  费尔南抱歉地笑了笑,有些过于简单地说;“嘿,跑累了!在您这里休息一会儿……”
  “休息?”
  “是的,我在您这儿坐几分钟,您不反对吧?”
  我耸了下肩膀,指给他椅子。
  他坐下说:“如果什瓦尔兹博士来了,请您随便给我谈一些有关工作的话,就说我是因工作而来的。”
  我很生气。说:“您大概以为我是一个白痴,对这场闹剧一无所知吧?”
  “闹剧?”他又站起来说。“照我看来,这并不是闹剧。或许对您来说是这样,对我可不是……”
  “费尔南先生,干脆说吧,假如您是被派来监视我的,希望您能做得聪明一些……”
  他低下了头,用手揩掉额头的汗,轻轻地笑了。
  “见鬼!我有什么办法能得到您的信任呢?毫无办法……”
  他的话使我非常惊奇。但我感到他的表情却非常坦率直爽。
  他沉思一会儿,又说:“好吧,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您只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会使您恐惧,但对这来说却非常重要……您同意吗?”
  “那要看什么问题。”我保持警惕地回答。
  “您爱法国吗?”
  在我探索他的用意时,他睁大了黑溜溜的眼睛注视着我。猛然间,我觉得跟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人。
  “如果说这个问题如此重要的话,我可以回答您。可以回答。”
  “我相信您。您听着,”他压低声音说。“我并不是费尔南,有一种危险总在威胁着我……”
  “那您到底是谁呢?”我小声问道。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反正我不是德国人,也不是法国人。”
  “到伦琴射线室去,那里的门可以锁住,免得有人听见我们的谈话。”我打断他的话说。
  走进伦琴射线室,我开动了仪器,室内就产生了很多躁音。
  费尔南靠近我说;“我是假冒慕尼黑研究中心的一个罗伯特·费尔南来到这儿的。这个费尔南因为曾在战俘身上进行过医学和生物学试验,在大战后被判处终身苦役。后来在他的西方同僚的帮助下,又获得了自由,并且在现政府中占据着一个医学顾问的位置……”
  “噢,那末您……”
  “我问您爱不爱自己的祖国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的祖国就在这儿……”
  “在这儿?在非洲?”
  “是的,在这儿,就在这块土地上。德国人深藏在这里,一直使我们不放心。现在该结束这种局面了。”
  最后一句话,费尔南说得坚决有力,象是发号召一样。突然间我因自己是欧洲人而感到羞愧了。
  “等一等,费尔南,或者应该称呼您……但是据我所知格拉别尔只是进行科学研究。”
  “科学研究?”他挨近我的脸说。“那个罗伯特·费尔南在人身上做的也是科学研究。他为了获得几张硕果仅存的伦琴射线照片,就把活人冻僵,给静脉血管注射铅盐溶液,他……”
  “您是说格拉别尔?……”我恐惧地叫了起来。
  格拉别尔研究所的工作有反人类的性质,这种念头在我脑海里也经常出现过,但都被我排除了。我不相信,在我们这个时代,科学还能成为某种肮脏和罪孽的根源。现在,费尔南把这种念头分析得这样透彻,我立刻意识到,如果我不愿成为罪犯的帮凶,就应该去做赞尔南的助手。
  “我怎样做才能对你们有所益处呢?”我又问道,
  “这样吧,”他低声说,“有一个军事小组很快就要来视察格拉别尔研究所的工作。除了军人以外,这个小组还包括两个商业集团的成员:美国的西方生物化学服务处和德国的化学中心两财团的代表,其实他们是一个财团。他们在这儿的活动,一开始是给我们送肥皂和水果糖。不论是什么,包装都是一样的,只是箱外的字有时是英文,有时是德文。现在这两个商行的代表要来视察,了解格拉别尔博士的成就,并向他们的上司报告关于他们的所谓非洲事业的情况。所以即将进行现场试验。”
  “什么试验?”
  “格拉别尔要显示他的成果”
  “在哪里?”
  “大概在那边围墙里的场地上”
  “那该怎么办呢?”
  “您应该设法看看这次试验。”
  “我?您真会开玩笑!他们每天只准我离开这个房子去散步三次,而且左右只准走出五十步。院子里有哨兵巡逻,您是知道的。”
  “是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我知道,不过应该照我说的去做。”
  我想起那次到红树园的地下“游历”,心头又浮现出一种模糊的希望。
  “呶,或许我能想出什么法子。也许会出现某种奇迹,使我能看到这次试验,虽然我不知道试验将在什么地方进行。那您呢?难道您耍躲起来?您要逃跑?害怕商行的代表认出您不是费尔南……”
  他慢慢摇着头说:“我不能逃跑。也不和他们见面,即使他们叫我,我也不去。当然希望他们不会叫我。”
  沉默了好久,后来我问道:“您大概有充分的自由,就是说可以在研究所里任意走动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
  “您都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呢?”
  “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是格拉别尔的寓邸和围墙那边不能去。”
  “有一个计划。”我说。“您可以到花园里去转转,但请注意,那边住的有人,至于是什么人,那我就不得面知了。您必须在那些军人来到之前侦察清楚。如果您能弄清格拉别尔显示自己成就的地点,我就试试看。”
  “我怎样才能到那个园地去呢?”
  我关闭了伦琴射线仪,我们两人又回到我的实验室。
  我们走近画有人头骨和闪电符号的那个悬在半墙上的变压器箱。
  “您的实验室里有这个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走近摄谱仪,从导轨下取出钥匙,开了箱门。费尔南朝里看了一下,轻轻地吹了个口哨。
  “明白吗?”我问。
  他又点了点头。 我锁上这扇门,把他拉到墙边,揭起漆布的一角,让他看那些金属触点。
  “这个我知道。”他小声说。“凡是外国人工作的房子里都有这个。”
  “难怪普阿松……”
  “普阿松逃跑时,把这个信号系统给破坏了。我来后,他们并没有修复。”
  “这些您都是从哪儿知道的?”我很惊奇地问。
  “我们在这儿还有一个朋友……”
  “谁?”
  “以后再说。现在把钥匙给我。”
  我把钥匙交给他。他紧紧握了握我的手。
  “就这样,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就请尽可能多掌握全部情况。最后的行动计划,我们在试验以前再研究。”
  这次和费尔南谈过话后,过了一天,他们就不给我送饭了。早晨,中午、下午,都看不见那个穿斗篷的阿拉伯人送饭来。我当然很饿,就给阿茵茨克夫人打电话。好久都不见她回答。后来她拿起电话,还不等我提问,就用尖刻的声调说:“饿不死您,梅尔达里!我们大家一样,我比您还饿呢,忍耐一下吧。”
  我出去散了一会步,权当晚餐,一面思索着,为什么格拉别尔的研究所突然断了饮食。我去找什瓦尔兹,想和博士谈谈这个变故。门突然开了,卓瓦尼·萨科,那位意大利合成化学家跑了垃来。
  “先生!”我向他喊道。“您也挨饿了吗?”
  萨科看了看四周,向我微微地做了个走近些的暗示。
  “饥饿还算不了大祸,我们很快就要渴死的……”
  “为什么?难道不送水来了吗?”
  他勉强笑了一下。“并不是那么回事,水倒有的是,只是要喝……”
  “怎么?”
  卓瓦尼耸耸肩膀。然后他用夹杂着法语的意大利语急急忙忙地说:
  “问题就在水上……我觉得……这些阿拉伯人早都不喝这种水了……要不,他们为什么都跑了呢……现在这儿没有一个本地人了……都在咒骂这种水……一切都在于水……”
  我莫明其妙地注视着这位意大利人。忽然他的脸变了样,原来是什瓦尔兹博士来了。
  “难道没有给您通知要停止散步吗?”他冲着我说。
  “没有,为什么不让散步?”
  “请不要提这个问题,回去!”他命令道。
  我气愤极了。“请您听着,博士!我既不是您的同胞,也不您的士兵,您没有权力给我下命令。”
  什瓦尔兹鄙夷不屑地笑了。“很遗憾,我现在没有时间对您解释您能享受什么权利,先执行命令。现在是我们在这儿指挥一切。”
  他着重强调了“我们”二宇。
  “长久得了吗?”我忍不住,挖苦了一句。
  “这是将来的事。现在,回去,马上走开!”

  在实验室里我一直回想着和卓瓦尼匆匆的谈话。晚上十点钟,我的门开了,费尔南微笑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包。
  “您还活着?”他向我丢了个眼色,愉快地问。
  “凑合。把最后一块面包也吃光了。”
  “那您就放开吃吧。他们让我给您送点干粮,短期内不会有热食吃的。”
  他口里轻轻地吹着流行歌曲,在实验室里来回踱着。
  我贪婪地扑向这些干粮和熏肠,吃了几块后问道:“您为什么这样高兴?”
  “为什么?因为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那个迟早总要开始的事情。格拉别尔的工人都跑了。现在没有伙夫,没有仆役,没有搬运工人,没有锅炉工人。除了那个拉水的德国人以外,所有的汽车司机都跑掉了,这里的居民宣布抵制教授的事业。罢工开始了!”
  “怎么这样突然?”
  费尔南走我跟前,脒着眼睛说:“什瓦尔兹总想让我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但是,我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我停止了咀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坐在椅子上吸香烟。
  “在这里的阿拉伯人中间有一种传说:这堵墙那面的欧洲人都是天上下来的魔鬼,和这些白人打交道就等于亵渎真主。所以,他们都跑了。”
  “我本来不信。”
  “顺便说说,刚才我在什瓦尔兹的门口看见了意大利人萨科,谈到水的事,您知道吗?有这么一件事。当我横穿沙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曾给司机递了杯水,他拒绝喝水,还怪生气呢!”
  费尔南沉思着,“是水不是水,这还点蹊跷。只有您见到现场试验以后,才明白。”
  我笑了。这个人和我这样说话,好象他在这个研究所呆的时间至少也和我一样。其实他总共才来了几天!
  “对了,昨天中午我到您的红树园去了。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点点头。
  “您也到过那儿?”
  “到过。”
  “好极了。那就容易给您讲清了。要进红树园,必须经过厨房”
  “什么厨房?”
  “就是那个中间有个大炉子的房子。”费尔南惊奇地解释说。
  “我还以为这个厨房是温室呢!”我难为情地承认。
  “是有点象温室。那里放着些大桶和花盆,里面栽着已经石化的植物,但是,这间房子的主要用途是厨房。”
  我和费尔南谁也不吱声。他从我的目光中看穿了我心思,只微微地耸耸肩膀,却没有说话。
  “现在我知道了怎样才能到格拉别尔的主要试验对象所在试验场了。”他终于开口了。
  “怎样去?”我问。
  “离大门约三十步的地方,有一棵棕榈树靠墙长着,树冠远远高过墙头的铁丝网,而树枝却伸进那个禁区的上空。只要爬上去再跳下去……”
  “围墙约有七米高,树冠约高十米,您不以为这种潜入的方法多少有些冒险吗?”
  费尔南笑了笑。。不,不危险,沙层很软、很厚的。只要脚一挨地立刻屈腿,马上侧身倒地。您以前没跳过伞吧?”
  我摇摇头。“没有,不过,不要紧,我根您说的方法去做就是了。”
  “这是最主要的。我深信,在那些军人来到这里以后,是不会有人惊动您的。我想,这些大兵决不会对您的光谱分析和伦琴射线分析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肯定只是和拉别尔研究出的主要成果。”
  “什么成果?”
  “不知道。关于这些,您必须亲眼看到。这样,当格拉别尔的上司来的那一天,您必须靠窗口坐着,注意我的实验室。”
  费尔南拉着我的手走到窗口,“我在最边上那个窗口放一只坩锅,在里面点燃一片纸,你一见火,就从那个变压器箱口下去,尽力爬过管道,到红树园那里。我在厨房下那个井底等你。”
  我问道:“您怎么才能知道我应该开始的行动时间呢?”
  “从我的实验室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格拉别尔在干什么。他一开始准备在试验场上接待贵宾,我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茵茨克给我打来了电话。
  “梅尔达里先生,今天不论有什么铃响,请您都不要惊慌。”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道。“莫非今天是礼拜天?”
  “不要提愚蠢的问题。这是上面的布置。”
  这就是说,行动的时间到了。
  快到十点钟时,我看见费尔南的窗上出现了橙黄色的火焰,只几分钟,火焰便熄灭了。我急忙穿过房间,把摄谱仪基座旁边的潦布揭开,在下面放一个铁块。然后爬在地板上,静等了约五分钟,电铃没响。
  象上次一样,我爬进了那扇涂有人头骨的铁门,深入到地下了。这次速度比上次要快得多。现在我已完全掌握着爬行的要领而不至于被挂住衣服。我有节奏地呼吸着,不久。前面闪了一下亮光,费尔南在终点等着我。
  “起来吧,这里可以站立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他扶我站起来,我们沉默片刻。
  “一切顺利。”他低声说。“以格拉别尔博士为首的一帮人,在十多分钟以前到试验场去了。温室里没有一个人,您可以去了。嗯,至于您在试验场上的行动,就由您见机行事了。好了。祝您成功……”
  “好的。我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呢?”
  “应该观察。仅仅是观察。一切都弄清楚之后,就想办法返回。”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并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该去了。”他说。
  “他们怎么想起在白天试验,真糟糕!”
  “是呀!要是在夜间就好办了。”
  “顺便说一声,今天还要发生一件大事,这也有助于您……”
  “什么大事?”
  “以后再说,快去吧!”
  费尔南照亮了通向温室的陡梯,我开门的时候,他把手电筒关了,弯了一下身子,就消失在右面的深处了。
  我在温室里静静地站了几分钟,当跟睛适应了亮光后,我看见在窗旁和大炉灶旁的树墩上放着栽有植物的术桶。在那边角上有一个大槽子,装着气昧难闻的褐色的液体。木桶里的沙子还是潮湿的,桶边上浮着薄薄一层白色的斑点。根明显,给这种植物浇灌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一种什么溶液。
  我出了温室,走进花园,赶快跑到第一排长方形的“坟墓”的后面。
  红村园和研究所一样,也是被一道高高的土墙围着。在厨房右面的高墙和西而围墙相接的拐弯处,有两扇不很大的门。
  我向那门走去,一面不断地注意着四周。这里死气沉沉,鸦雀无声。在一个长着绿色植物和树术的真正花园里,任何时候也不会出现这种景色。太阳散发着无情的炽热。
  绕过一个栽着淡蓝色的灌木的耩是沙子的“坟墓”时,我发现在这田畦的上空竖立着生了锈的铁管子。显然,这是给这些奇异的植物烧水的管子。
  挠的是什么水?
  我把一个指头塞在曾子里,沾了一滴混浊的液体,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一种水辣辣的苦昧在嘴里燃烧。
  “硷!浓缩硷!也有可能是苦性钾。”我不住地吐着又苦又咸的唾沫,一边这样想。
  我刚准备穿过畦子向前跑时,从门那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有个人在高谈阔论,他的话时时被笑声打断,我赶快跑去,藏在靠墙的那棵棕榈树的后面。过了一分钟,大门扇上的那个小门开了,走进来七个人。
  在这一伙人的最前面,走着一个矮个男人,他没戴帽子,穿着白色的裤子和大翻领的便服衬衫。一个身穿军官服的大个子男人走在他的旁边,我一下就认出了什瓦尔兹。后来我又看见一个戴着宽边草帽、架着一付眼镜的女人和另外四个人,其中有两人身穿美国军装,另两个人穿着便衣。
  毫无疑问,这个段戴帽的男人就是格拉别尔博士。我一下子就断定了。他自负地在这些畦子中间,用英语向那些人讲解着。
  “我们就用这个培育它们。情况很复杂,结果,把它们改变了很少。要改变整个自然界:改变植物,改变动物,改变一切!甚至它们的营养!他们的养料必须适应于一种新的生物化学组织。”
  一个军官弯腰摘了一只黄瓜,想咬一口尝尝。
  “见鬼!是苦的!硬得象鞋掌一样!”他一边喊,一边不住地唾着口水,又发出了一阵大笑。
  “当然啦,这正是它们所需要的。要是提供普通的养料,就得把它们送到博物馆去了。”
  “这种事业你们进行了很久了吗?”美国上校问道。
  “是的,快五年了。奇怪的是,我把催化剂注入根部后,才两年时间,这些树就变成有机硅了。我们不得不忙于给它们追肥。现在,树上结着很好的椰子和香蕉。我们可以把它们摆上餐桌了。”
  所有的人哄然大笑
  “那边就是厨房。我们让他们中间一个人当了厨师,都能很出色地履行自已的职责,同时还能完成花园和菜园的工作。”
  “他们感觉如何?吃的都是素食吗?也许,您还给他们吃石头造的肉或者特制的什么东西吧?……”
  “我让他们吃硅盐蛋白质之类的食物。为此,我们还饲养了家兔、山羊、某些飞禽等等……老实说,这里麻烦事非常多。每一个单体都得分别改造才行……假如我能顺利解决核糖核酸问题的话……”
  “噢,明白了,格拉别尔先生。”美军上校说,“我们往回走吧,兴许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您是说,决定遗传问题的核糖核酸暂时没有解决,对吗?”
  这些人都消失在墙那面了,我再也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了,我感到非常惊恐,但还没有认真考虑,究竟是什么使我如此惊慌。
  当那些谈话声消失后,我双手抱着树干慢慢地往上爬。这个树有一层厚厚的石皮,两脚蹬着倒很得劲。我不断地往上爬着,再往上爬,看见墙上有两道铁丝网。我终于爬到树冠了,坚硬的树叶刺破了我的脸。
  墙那面有两排房子,既象汽车库,又象飞机库。除格拉别尔以外,其他人都进了那个大些的飞机库了。格拉别尔返身隐进了那个小些的飞机库。不久,从这个小飞机库里走出来一些人,慢腾腾地,迈着笨重的步子鱼贯而行。他们的样子令人惊奇,个个都把头低垂在过于宽阔的肩膀前,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双腿。他们留给人的印象,仿佛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格拉别尔拿着一根长长的手杖,走在这个行列的旁边,轮换地戳戳这个,戳戳那个。有时,他还用一种奇怪的喉音吼着。他们慢腾腾地走着,走进了那个大飞机库的宽门。总共是十五个人,个个都穿着浅色的裤子,露着赤裸的上身。
  看过这次“旅行”,我恍然大悟。一般怒气冲上心头,我忘记了危险,沿着树枝,越过墙头,往下一跳,落在松软耀厚的沙地上了。
  静躺了片刻,我就爬到那个大飞机库的入口。这个屋子仅被几个不大的天窗照亮着,外界明亮的阳光使我起初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可以听到一些响亮的声音。后来我发现有一堆箱子,就赶快藏在这堆箱子后面。
  “第一次试验并不是表演性的。”格拉别尔高声地说,“乌尔布里先生,请您用这根铁棒尽力抽打任何一个人。”
  这些怪人在飞机库中间的水池旁边排成一列横队。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这已经不是人了,而是格拉别尔博士那毫无人性的天才创造出来的大型木乃伊了。可我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惨绝人寰的试验呢?
  “就这样打吗?”乌尔布里举起手中那根粗大的铁棒,惊奇地问。
  “当然,您可以认为在您面前的只是普通的木桩。来吧!我给您做个示范。”
  格拉别尔接过乌尔布里手中的铁棒,向横队走去,他抡起铁棒向一个人的肩上打去,我紧闭双目,直至眼睛发痛,耳朵里听到了一些干嘣嘣的声音,好象打的不是人体,而是一种很硬的东西。……
  “现在让我来试试。”
  听到几次打击声后,我微微地睁开眼睛,看见这些客人轮流地拿着铁棒殴打这些石雕人。
  “这个还呻呤呢!”一个穿便衣的人高声说。
  “他身上的碳还没有全部转化成硅。”格拉别尔解释说,“再过一个礼拜,他就和所有的人一样了。”
  殴打结束后,客人们尽情地交谈着,对格拉别尔的成就赞叹不已,恭喜他又开始第二种试验。
  “他们肌体中的生理过程是很缓慢的。”格拉别尔讲道,“对他们来说,正常的临界温度是零上六十度左右。温度要是低的话,他们会觉得寒冷。在三百五十度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热。我们这个水池里是加热了的苛性钾溶液.阿茵茨克夫人,现在是多少度?”
  “二百一十七度。”那个戴草帽的女人回答说。
  “原来这位就是阿茵茨克夫人。”我想。
  “在使用放射性武器的现代化战争中,这是非常理想的士兵。”格拉别尔博士继续高谈怪论,“我们检验了他们在强大的放射性辐射区里的支撑能力。结果证明,他们对于每小时一千个伦琴以上的辐射毫无感觉。请想想,这又意味着什么?在原子袭击以后,总要有人去占领敌人的阵地。否则,战争就失去了任何意义,这些人是刀枪不入的,他们不怕高温和高强辐射,所以,在战争行动的最后阶段,他们将是理想的士兵。”
  一个美国人意味深长地吹了一声口哨,又掏出笔记本来,急急忙忙地写了些什么。
  格拉别尔走到一个人身后,用他的粗棒戳着这个人的肩胛骨。
  “您怎么能叫他行动呢?”德国将军问道。
  “高压放电。七百伏以上的电流他们是不喜欢的。在我衣袋里有一个小蓄电池和一个小变压器。”
  他驱赶的那个人慢慢走向雾气腾腾的水池,随即沉重地跳进池中。接着就发出一种很难听的、模糊不清的喊声。这人在这种液体中做着各种笨拙的动作,象一个不会游泳的大胖子一样。
  “他们非常喜欢在这种液体中洗澡。”格拉别尔解释着,“现在我们把这些人全赶进‘水’中去,只让这个还没有完全硅化的人留下。”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水”去。整个屋子里充满了非常难听的怪叫声。浓稠的热溶液泛起了白沫,那些硅化的物体在里面蠢笨地扑腾着。
  “他们这样高兴,恐怕您没有法子把他赶出来吧!”
  “这很简单。我们现在就把冷溶液注入水池,他们自己就上来了。阿茵茨克夫人,打开开关。”
  过了一分钟,这些石人沉甸甸地翻过池沿,从冷却了的溶液中爬出来了。从他们的躯体上散发出苛性的蒸气。参观的人中有的咳嗽了。那个美国人往侧面一闪,转过身去向水池的那面去。
  我知道,这些石化的人,对于任何折磨并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所以,当那些家伙又拿来了一挺手提式机枪,正对着这些石化人时,整个横队骚动了一下,散开了,有几个人慢腾腾地往后退,还能听见低沉的哞哞声……
  “他们害怕了!”乌尔布里喊道。
  “是的,子弹打在身上会有点痛。不过,他们经受得住。现在开始。”
  我几乎完全从隐蔽处出来了,睁大了眼睛凝视着这可怕的射击。
  一开始什瓦尔兹打了几个单发。靠墙站着的那几个人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其中的一个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前胸,另一个向旁边挪了几步。
  “现在打连发。”格拉别尔命令道。
  什瓦尔兹扣紧板机。一连串的子弹射出去了。站在墙那边的人猝然一震,发出了呻吟声。我眯起眼睛,忽然听到了模糊的说话声,横队里有一个人挣扎着,用缓慢的德语说:“该死的……”
  射击一停止,这个声音更清楚了。
  “该死的禽兽……恶魔……您们都该死……”
  “这是什么人?”德国将军高声问道。
  “这是一个新试验品”。格拉别尔说,“他以前是我们的一个生物学家,名叫普阿松。记得吗?我给你们汇报过,他曾企图逃跑。”
  普阿松!普阿松!啊,他们竟然把你搞成这样!
  “你们都该死……”普阿松痛苦地呻吟着。
  德国将军用铁棒使劲地打普阿松的脸。
  “你们都该死……”
  我愤怒地咬紧了牙关。这太可怕了。德国将军猛烈地抽打着已经被半石化的普阿松,但他仍用那非人的毅力继续咒骂着。
  这时我听见格拉别尔的笑声。
  “您看,您痛打他,他却满不在乎!啊?这样的人是可以抗拒一切的。”
  “那好,叫他靠墙站着。”德国人兽性大发,命令道。“结结实实地给他一梭子,叫他领教领教!”
  “不值得,他还没有完全硬化呢,他的身体还不够坚实。”
  “见他的鬼去。叫他站着。”将军擦着脸上的汗水命令道。
  “再过一个时星期,他就和别的石化人一样了。”格拉别尔解释说。
  “你们都该死……”
  “靠墙站着:”德国人仍坚持说。
  格拉别尔遗憾地耸耸肩膀,走向普阿松,用粗棒推他,我发现,在他的姿态中还保留一种的活生生的迹象。他尽可能高地抬着头走着,呆滞的眼神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满腔的愤怒使我眼前发黑,出了一身冷汗。我的心象一个重锤一样,在胸膛里嗵嗵地敲击着。我再也不顾及一切,紧握着拳头,走出了隐蔽处。
  “开火!”德国将军命令什瓦尔兹……
  “你们都该死……”普珂松仍忍痛咒骂。
  我冲出去,扑向什瓦尔兹。往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只听到一阵枪声,随后他们朝我扑过来,劈头脑地乱打一气。


《不死之兵》作者:[俄] 德涅布罗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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