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现在,亚历山大·别洛夫已完全彻底地变成了军事情报局军官约翰·魏斯。他已习惯于用深得德国谍报机关上级长官信任的那个约翰·魏斯的方式去思想和行动。他不仅忠于职守,而且富于创见——后一种品质在德国军官中并不多见——因而赢得了上司级的器重。慢慢地,约翰·魏斯获得了善于完成最棘手、最严格的任务的好名声,同时他又始终是那样谦逊和无私,并对下达任务的人表现出绝对的忠诚。

  魏斯并没看错,兰斯道夫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要博得他的好感并不容易,得多费一番功夫才行。

  从前魏斯对兰斯道夫的论断只是唯唯诺诺,如今他却冒险发表一些不同的见解,当然是很有分寸的。

  比如,魏斯婉转但很坚决地向兰斯道夫表示,军事情报局的工作在东线失利,并不是因为选派间谍不够仔细及训练上有所疏忽。

  根本的原因是形势,不久前红军的胜利使占领区和后方的苏联居民兴高采烈,欢欣鼓舞,而党卫队、盖世太保和德国军队的所作所为又引起他们极端仇视,其结果是,实际上所有俄国人都好象成了苏联反间谍机关的志愿人员。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德国谍报机关最优秀的特工也难免失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训练得不够充分。他们就象突然置身于另一个星球的居民之中,风俗习惯都不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魏斯举出一个叫拜因的间谍作为例子,讲了他不久前的一段遭遇。

  这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间谍,三十年代就打进了科隆的一个共产主义组织。为了潜入苏联后方,他经过了长期严格的训练。拜因在一家高级医院里吃一种特别的伙食,身体急剧消瘦,变得活象一个囚犯。在集中营里他的体重又减了约十八公斤,然后在局部麻醉下鞭挞他的身体,留下受刑的证据。

  后来专门为他组织了一次集体越狱,他随集中营的囚犯顺利抵达了苏军驻地。拜因伪称受德国地下组织的委托,建议苏军指挥部伪造一些食品供应卡空投到德国,以破坏居民的定量供应,制造饥饿。他这项建议引起了怀疑。随后,苏联反间谍机关断定拜因是德国间谍。

  这项建议的目的是要加深人民对俄国人的仇恨。事实上,英国人曾在德国散发过伪造的食品卡和工业品卡,企图制造商品供应的混乱局面。如果拜因的行动获得成功,就能把英国人的责任转给俄国人。但是德国人弄不懂何以苏联人竟没有听从拜因的意见。

  魏斯自然把派遣拜因所要搞的阴谋及时报告了总部。魏斯还向总部报告,拜因将向苏军指挥部呈交一份地图,上面标明德国山区某地有一个研究新型杀人武器的秘密科研中心,拜因将极力建议派大批飞机去轰炸它。其实魏斯已查明,那里只有一所儿童结核病疗养院。这是宣传部长戈塔尔亲自为军事情报局间谍拜因指定的破坏目标,戈培尔已事先为其主编的《帝国周报》写好一篇措辞激烈的文章,愤怒抨击布尔什维克炸毁德国病儿疗养院的骇人听闻的兽行。结果结核病疗养院竟安然无恙,气得戈培尔暴跳如雷。

  魏斯巧妙地应合着兰斯道夫的虚荣心,说出了以下想法:由于对俄战争将是一场持久战,现在就应考虑派遣一大批间谍在敌后长期潜伏下来。不要匆忙行事,而要按部就班地建立起一个间谍网。暂时不让这些人搞一些仓促的破坏活动,不要求他们报告行动情况,而是让他们去适应新形势。即或他们长期无所作为,对于兰斯道夫先生来说,有这样一批间谍就是财富,就象把一支人马储存在最可靠的国际银行的保险柜里,柜子的钥匙只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兰斯道夫疑惑地问。

  魏斯慨然说道:“时间能夷平巍峨的高山;使之变成一片荒漠。我不愿在各种事变的漩涡中默默无闻,不愿失去您的关照。”

  兰斯道夫得意地一笑:“很好,”他想了想说,“建立后备情报网,让最可靠的间谍长期留居敌方境内,这个想法有点意思。”随后他夸奖了魏斯一番:“您不但能运用战术,还逐渐培养起战略思想,看来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接着他又唠唠叨叨地讲起来:“对于您过去的顶头上司施泰因格里茨少校,我也没有看错,他的工作方法简单粗暴。有个叫利文斯基的医学博士、波兰教授,过去是社会民主党人,我们怀疑,他之所以深负民望,是因为他具有反德倾向。于是我命令华沙出版的波兰文报纸刊登一封沃尔夫·古别尔的信。沃尔夫·古别尔曾亲自参与处决波兰抵抗分子,他在信里感激利文斯基为他治好了一种危险的疾病。这封信使那位自由党人在公众面前名誉扫地。波兰人都同他断绝了来往,害得这位神经质的知识分子险些自杀。

  就在这时候,施泰因格里茨少校觉得身体不舒服,去找利文斯基看病,当然遭到了拒绝。施泰因格里茨无计可施,一枪把他打死了。这个笨蛋!一次精心安排的行动让他给破坏了。这个以军官荣誉自负的下等角色!”

  魏斯当即为施泰因格里茨开脱:“施泰因格里茨少校随时准备为元首献出生命。”

  兰斯道夫撇撇嘴说:“我决不妨碍他这样做。相反,我要想办法成全他,让他快些上前线。”

  魏斯以祖鲍夫老朋友的身份到布丽基达·温特林格家里去过两次。

  在别洛夫面前,祖鲍夫扮演着一个让舒适环境和温柔体贴的夫人娇养惯了的人,一个保养有方、穿著入时的美男子。

  一开始祖鲍夫很难为情,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自己的窘态。他坐在一间摆着笨重家具的幽暗书房里,发开了牢骚:“过这种日子好比让人家雇来拍电影,象演个地主,又象是伯爵。起先我每天跑电影院,想看看描写上流社会的片子。可是法西斯光晓得谈政治,让你什么也学不到。不得巳,只好在夜里读点历史小说。鬼知道那里面写了些什么。上流社会的生活习惯写得太少。要学会当个真正的老爷,这真是乱弹琴!

  就拿戴手套来讲吧,这本来是极平常的事,却有一整套讲究。何时何地要戴何种手套,而且颜色不能搞错。有时应该把一只手套拿在手里,有时应该拿一副。

  餐具我倒是会用了,只是那种蛮横无理的派头还没学到家。比如,你把餐叉掉在地上了,就必须等那个老侍者来捡。你呢,要象个怪物似的坐在那儿。有人递给你大衣或为你开门,你千万不要感谢他,连点个头都不行。你要让人家象医院里护理伤残病人那样百般侍候,同时你还得摆出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式。

  再说布丽基达吧。她爱吃醋。有时她熟识的一些太太来作客,胡闹起来,那样子也真够瞧的!后来我不理她们,再不就谈些正经事情,布丽基达又怪我没有教养。我对她说:‘你怎么,倒笑起我来了?’她们跷起二郎腿的那副样子真不雅观,谈吐呢,客气一点说,是不大规矩……有个女人太不要脸,把我气坏了、怎能干出那样的事情来?在别人家里,而且是女友家里。我说了她两句。她眯缝着眼睛对我说:‘看来,您太疲倦了……可怜的布丽基达!跟您在一起她只好一辈子守活寡。’瞧她那脸鄙夷的神色,好象受了我莫大的侮辱。我简直没办法。”

  魏斯笑笑,体谅地劝道:“在许可的范围内献一点殷勤还是可以的嘛。’

  祖鲍夫火了:“许可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啊。她们认为战争时期一切都是许可的。”他叹了口气:“这些娘儿们一聚到一块,我就如同陷入了重围。谁知道她们会从哪方面发起进攻。要是我采取积极防御,过后就得挨布丽基达的骂,说我不通人情世故,粗野无礼,不会应酬,连开玩笑都不懂。

  要是我和某个女人说点正经事,她就泼翻醋罐,大吵大闹。在她看来:一个男人若单独同女人谈正经事,那就说明他心有邪念,假装正经。但男人可以当众大声夸奖某某女人的小腿或身体的其他部分,怎么说都行。

  和男人相处倒还比较容易。我把自己装扮成个目空一切的公子哥儿,打猎迷。有一回真的碰上个下流胚,他几乎到世界各国都打过错,可是我靠布勒姆①把他唬住了。”

  【①布勒姆(1829—1884),德国动物学家和旅行家,著名的《动物生活》一书的作者。——译者】

  “是怎么回事?”

  “我在中学时代读过布勒姆的书,懂得点动物世界的奥妙,把他奚落了一通。不过,我平时晚饭后总玩玩纸牌。你知道,老输钱真不是滋味。”他可怜巴巴地求魏斯:“请你去和埃莉扎说说,让她给我一些钱,以后扣还!真不好意思向布丽基达伸手。”

  “她吝啬吗?”

  “那倒不,她心眼挺好。但是把她的钱输给那伙恶棍太丢人了。她出身医生家庭,嫁了个上了年纪的上校。她父亲早年跟社会民主党人混过,不得不把女儿嫁给法西斯分子来赎罪。”

  “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头常常疼得要命。”

  “你开始酗酒了?”

  “哪里是酗酒!…”他伤心地解释说:“前不久,我们在公路上袭击了一队卡车,以为车里有卫队,谁知竟是一些装着‘暴风二号’毒气的煤油桶。可让我们吸了个够。”

  “你和布丽基达关系怎样?”

  祖鲍夫有些难为情了。

  “我不够坚强,心软了。”接着他又抱怨似的说:“不过我们究竟是国际主义者。不能把所有的德国人都看成一个样。”

  “这跟你的女士又有何关系?”

  “如果她人还可以,又是真心诚意的呢?”

  “怎么,你爱上她了?”

  祖鲍夫低下头。

  “不知道。我只是非常可怜她……你晓得吗,她现在觉得非常幸福,仿佛我就是她一生的安慰。她说,在这世界上她只想永远和我在一起,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她把我想象成再好不过的一个人,世上少有的好人。我呢,对她是同志式的态度。有时候开导开导她,免得她太落后。”

  “祖鲍夫,你可要注意:女人是狡猾的。太坦率会吃大亏的。”

  “哦,不,我和她从不谈政治,只谈生活……”

  在祖鲍夫那张消瘦了的睑上,魏斯第一次看到了惶惑的神情和隐隐的忧伤。这一切显然同他从事的主要活动无关,因为他在那种场合下从不失掉自制能力,始终坚毅果敢、无所畏惧。

  娇小玲珑、体态优美的布丽基达进来了,面带着矜持的微笑站在那里,从两扇窗户照到这宽敞房间里来的全部阳光仿佛都集聚在她一人身上。她衣着朴素大方,长长的脖子裸露着,上面没戴任何饰物——虽说当时德国妇女戴镀金项圈是很流行的。

  布丽基达诚恳地欢迎魏斯:“我丈夫多次向我夸奖过您呢。”

  魏斯皱了皱眉,瞟了祖鲍夫一眼。

  祖鲍夫急忙解释:“我向布丽基达谈过您在前线立下的战功。”

  “我只尽了一个士兵应尽的职责。”

  早饭时,谈话有些勉强。魏斯发现,布丽基达对他的自以为是以及纳粹分子式的激烈谈吐没有好感。祖鲍夫几乎一直没吭声。魏斯这次来原是特地要跟祖鲍夫谈一谈,现在看来只好等以后再说了。他离开布丽基达的家,忧心仲忡地思量着,但愿这段感伤的罗曼史不致损害他们共同的事业。

  有一天,兰斯道夫在同魏斯谈话时想起了奥莉加,他说,要是住在男爵夫人家里的那位俄国姑娘视力巳经恢复,精神也正常了,就要尽快接回来,派她到苏联后方去的准备工作已全部就绪。

  吉洪·卢金也同样如此。尽管截肢后伤口尚未愈合.“钉子”却说服了迪特里希不再拖延出发时间,说他这种样子会引起人们更大的同情,更容易冒充成一个出于爱国热情渴望在军工厂工作的人。

  迪特里希对“钉子”关怀倍至,把他视为自己独出心裁的杰出构思的成果,并为此感到自豪。迪特里希认为“钉子”是他的一大发明,这项发明将为他的姓氏增加光彩,就象发明了杀人武器的梅塞施米特、容克、曼利海尔、毛瑟和绍尔为各自的姓氏增光并使这些武器以他们的姓氏命名一样。

  但是,无论哪位天才,卡纳里斯、希姆莱或是他们的前任,都不曾发明过用一个残废人,一位“战争英雄”来于恐怖破坏活动。现在,冯·迪特里希就要把自己的名字载入革新秘密战手段的史册了。他派出去的间谍会象温莎公爵那样使人无法识破。元首打算等德军在英国登陆并逮捕乔治六世以后把温莎公爵送上宝座,算作他的一个省长。当然,为尊重不列颠人的君主制传统,还得保留他的国王称号。

  迪特里希很感激魏斯,因为魏斯建议他不要急于让“钉子”去破坏选定的苏方设施,而是给他配备一些相应的勋章和证件,使他能在那边谋得一个高职位,然后利用职务之便确保在俄国的工业心脏乌拉尔建立一个间谍网。

  尼娜——奥莉加痊愈了。她的视力已恢复正常,自我感觉也好得多了。

  一天,魏斯到男爵夫人家里去接尼娜回间谍学校。

  姑娘以为,路上魏斯一定会向她交底,告诉她应该如何行动,采取哪些措施。她甚至希望魏斯代表苏军指挥部向她下达任务。但是魏斯并没说什么。后来他一本正经,甚至有点严厉地对尼娜说,她目前要做的事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法西斯分子的命令。他们命令她潜入苏联集团军司令部——究竟是哪个集团军,会告诉她的;然后查明司令部人员当中哪些人可招收为间谍。

  “至于咱们的事,尼娜,”他最后说,“过些时候我会告诉您和自己人接头的暗语。您要记住:您担负着极为重要的工作。对您只有一个要求——沉着,此外就没有别的事了,”魏斯看着她的眼睛。“我不得不事先提醒您:如果您自行其是,就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魏斯把姑娘送到间谍学校,交给奥芙堡女士收管。在别人离开之后,魏斯警告奥芙堡说,必须让这个女特工随时作好执行秘密任务的准备,否则女士要付出生命代价。“这是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魏斯的口气很坚决。

  分手时,魏斯满意地从奥芙堡女士嘴里得悉,奥芙堡女士正是按照他作的秘密记号从拉文斯布留克女集中营为间谍学校招收了四个姑娘:一个波兰人,两个俄罗斯人,还有一个是布拉迪斯拉发的斯洛伐克人。迪特里希上尉领导的瓦利三处知道这些人已经过魏斯的审查,就很痛快地在她们的人事卡片上盖了印,证明她们适合到间谍学校接受训练。这些姑娘以后的表现证明她们是严守纪律的人,而且她们的无线电通讯课学得很不坏。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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