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本章最好题为“考验”

 



  不一定把他当成一个如何如何的利他主义者。他虽然花费了很多时间在书信上,但书信也替他节约了时间。精装成册的书信副本同他的读书札记并排摆在书架上——柳比歇夫经常从中攻得自己著作的题目。有时,几乎把整封书馆都搬进了著作中。时间统计法帮助他利用几十年来积攒的全部浩瀚的材料。

  在时间统计法的作用之下,尽管周围有一些事件发生,他的生活仍能保持对科学家非常必要和非常有益的平稳性。时间统计法有节奏地,以拍节器那种无休止的方式,滴滴答答地计算着一年年,一月月,不让人忘记时间在飞逝。

  时间统计法为他创造了高度理智和健康的生活。它,他的时间统计法,使他如此繁忙,以致他很容易忽视很多日常饮食起居方面的不利条件。它使他轻松地、宽宏大度地去忍受人们所做的一些蠢事以及公务中的例行公事和杂乱无章,而不去同人怄气。因此他心神安宁、神经健全。

  他需要的东西极有限:有一个放书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有一个宁静安说的工作环境就够了。当然,宁静安谧这一个要求不算低。在我们的时代,宁静安谧是奇货。不过柳比歇夫需要的宁静安谧是最简朴的一种——只要寂静和摆脱紧张任务就是了。他从不去追求宽敞的住宅、别墅、汽车、名画和富丽堂皇的家具——也就是某些人梦寐以求的排场和惬意的生活,正是这些东西村成他们心目中的宁静安谧的概念。

  他经常有机会获得这些舒适的条件,倒也不必特别费什么劲。譬如说,也不必作什么让步。不时,有一些较高的学术方面的职务空缺。很可能,微微使点劲,他就可以晋升。……但他不要这些东西。超过最低必需品限度的东西,他都不要。倒不是他故作清高,他就是不需要很多大家公认为必需的东西。他在学术界的一些同行们拥有豪华的住宅、成套的陈设、精致的装饰品,甚至他们那里的每一个门把手都呕尽了人们的心血。他要看到这一切,就肯定会惊讶地重复某位哲学家的一句话:“竟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呀!”

  这就是自由。他无拘无束。但他周围的人,他的亲人们却由于他这种自由而感到苦恼。他周围的人是普通人,他们不能满足于他认为已经足够了的那点子物质条件。他经常没有空暇,他象童话中那个老在那儿磨呀、磨呀,不断磨出盐来的小石磨……没完没了地工作,这使他们很痛苦。

  人们把他当作怪物。他也不拒绝这一称呼。苏格拉底也曾被人当作怪物,顺便说说,这完全符合苏格拉底性格的本质。柳比歇夫懂得,一旦独树一帜,就不可能很快得到人们的理解。无怪乎奥斯卡·王尔德说过:“当人们马上同意我的意见时,我就觉得我的意见是不正确的。”

  柳比歇夫不久前因其新奇而加以捍卫的真相,第二天已成为平凡无奇的了。科学的真相必须不断更新。对他来说,科学是以怀疑始,以深信不疑终。哲学同样也是如此。

  他的生活并不能算是禁欲主义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他从事体育锻炼。他游泳、散步。他很想买一架新的打字机。他的需求是最一般的: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看起来朴素无华。只有亲友们知道,在这种简朴后面,多少机会——在莫斯科、在列宁格勒……工作的机会——被错过了。

  他意识到,这种种是为得到自由,为能够保持独立而必须付出的代价。糟糕的是,除了他本人,他最亲近的人和心爱的人,也不得不同他一起支付这一代价。

  此外,还有一些方面要他付出代价。他的时间统计法虽然蕴藏着巨大的潜在效率,但产量不高,也就是著作出版得并不多……

  每次,他都需要作出抉择。要么,迎合科学杂志、编辑部的要求:写得不致引起抗议,不去招意别人,不去否定那些占统治地位的观点。他尊重自己的对手,他并不想惹是生非,他只想争论。但这并不意味着应当迁就迎合。如果要引起辩论,他就得采取一定的策略。反对大多数生物学家拥护的学说,一个人对付大量被公认为泰斗的人物,就要求耐心和明智的步骤。在某些地方退让,在某些地方给予应有的回击。……这里倒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要知道他不仅提出一个新的公式,他还需要进行驳斥和否定,所以他应当善于说取别人接受他的见解。

  要么,不管别人,我行我素地发挥自己进化论的观点。也不同对方争执,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更不去考虑自己的想法能否取胜,只考虑如何去论证自己的想法。始终不渝地忠于自己选择的时间统计法,也就是遵循预定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去做。写作时,就好象没有什么人的激情和自尊心,根本不去注意这个院士关于罗·费歇是怎么说的,那个院土又为什么获得了奖金……

  他终于选择了后一种方案。这个方案决非没有一点问题的,因此他在出版方面遭到了种种刁难。有时甚至很多年默默无闻。

  大家忘记了他。有人打折:他现在哪儿?还活着吗?……“是呀,就是那个当初看起来挺有前途的柳比歇夫到哪儿去啦?”——“似乎在一个什么小地方执教。”潦倒外省的教授不在少数:他们有一个时候做了点事,后来就毫无作为地消失了,有时在谁也不看的地方刊物和论文集上发表些文章。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站住脚跟的……

  不能认为这种情况毫不使他感到痛苦。蛰居外省,对于一个科学家来说是一件危险而毫无指望的事。当代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昨天的明星,今天已难于回想起来了。这不同于文学。文学家可以不同别人竞争,慢慢地写,还可以写好了,束之高阁,备而不用。固然在科学领域中也可以这么做,然而非常危险——一切很快就过时了。在十七世纪凯普勒可以安慰自己说;“……我写书是为了给人读的,现在读还是将来读,不都一样吗?它可以等上几百年,要知道,连上帝也等了六千年才等到了理解他工作意义的人。”

  把写出来的东西束之高阁是不愉快的。实际上在每次开始写作时,他都苦于抉择。似乎一切都已决定了,但魔鬼~再来诱惑他。这些魔鬼都很聪明,都是合乎时代要求的。他们并不用裸体的荡妇来引诱他,不在他面前咕嘟咕嘟地斟酒,哗啦哗啦地拨弄金币。他们知道他们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长长的、油墨未干的书页校样簌簌作响,散发出好闻的油墨香味,精装书光滑的书脊闪闪发光,上面压出作者金光灿灿的姓名。书页轻声说道:“你本来可以做到的,你本来……”不是为了荣誉,绝对不是,只是为了事业的利益。

  而每一次成功都能巩固地位、声望,这些反过来又使他成为编委会、学术委员会的委员、通讯院士,这些又使他能更自由地出版著作,宣传自己的生物学思想,并支持自己年轻的拥护者。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再也不能这样无所作为下去了……在我们的时代,难道还在私人书信中宣扬科学的真相吗?这是中世纪干的事!难道他真的期望后代对他的手稿发生兴趣,指望时间不把他的著作贬得一钱不值?……

  古代的人用祈祷来驱逐魔鬼。柳比歇夫紧紧捷住自己的时间统计法不放,时间统计法起着划十字的作用。他的时间统计法能使人发现属于未来的那一点点材料。这样,他过去发表在外省刊物上的旧作总算没有落到无声无臭的下场。它们越来越经常地被人引用,终于有那么一天,在国外转载了,各地开始源源不绝地来索取单行本。大量的需求使他引以为荣。另一篇论文又是这样。这就是指标。

  人们突然发觉,这位高傲的人,这个苦行僧和利他主义者,原来也是有正常的功名心的。他不是爱好虚荣,而是有功名心。这两者是迥然不同的。赫罗洛斯特拉特爱好虚荣,凯普勒有功名心。再说,柳比歇夫发现赫罗洛斯特拉特还不算是沽名钓誉者中最为突出的例子:

  “……为了自己的‘成就’(他烧掉了神庙,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名垂千古),他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大量沽名钓誉的人把自己的成就建立在巨大的、用人尸垒成的金字塔上,危害性要比他大得多。”

  他不期待别人的赞扬,他学会了自己对自己作出公正的评价。时间统计法提供了客观的指标,能说明他的情况。他在一九六三年骄傲地记下了二千零六小时三十分钟的最高工作记录!平均每天五小时二十九分钟。而战前,每天大约四小时四十分钟t他清楚地了解这些数字的真正价值, 他给自己规定了定额,他拿着秒表监视着自己,他自己奖励自己,自己惩罚自己。

  ……你是你自己最高的审判者;

  你对自己劳动的估价会比任何人都严格,

  你满意自己的劳动吗,苛求的艺术家?

  他所进行的审判比任何其它的审判都要严格,因为他根据记载下来的事实进行审判,每次都仔细地进行调查。

  在这样的审判中,某些坏事突然变成了好事,恶言相向、仗势欺人之徒竟变成了行善积德之人。

  柳比歇夫惊叹道:“善哉!英明的长官,你断送了我可能取得的光辉前程!”

  至高的尺度不是我们所能理解,

  是由创世主向达官贵人授意!

  藏在这嘲讽的假面具下,他实际上对一切作如此安排也确实感到满意。他不但善于利用时间的下脚料供自己做有益的事,而且还善于把命运给他下的绊子变成好事。不管他被派到哪里,也不管他住在哪里,他总是生活得问心无愧,总是极端紧张地生活。外省吗?那更好,可以有更多时间工作和思索,那里环境更安静,在那里身体更健康……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找到好处。他既不妥协,也不期待恩赐——他的时间统计法本身就是提高人的积极性的一个号召。

  有人有这样的天性:他们所呆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地轴转动的地方。他们从事的工作,就是最为重要和最为必要的工作。

  一天十足工作五个半小时。一年到头,持之以恒!难道这还不算成就!这可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这是什么?是对自己心满意足吗?是妄自尊大吗?不,不,这是实现本人愿望的一种幸福。一个实现自己愿望并为自己的愿望生活着的人,能给人们带来最大的利益……由此产生了对自己——不是对别人,对别人我们都会,首先应当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在某种程度上,他写的东西好象是为自己写的,把写的东西同自己进行对比。大部分名目繁多的论文都是为别人而写。从事写作是为了教导别人,而不是为了理解自己和在内心进行自我教育。我认识一些作家,他们从未从自己所写的东西中作出任何针对自己的结论。他们坚持的东西,同他们本人没有任何关系。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当他们的书遭到反对时,他们就赶紧去捍卫它。教育的是别人,要求别人去思考,号召别人去行善……作者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愿把自己的论断用于自己身上,他认为自己有权把自己同别人区分开来。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是有益的,他为自己思想的正确性负责,而不是为他的思想是否同自己的生活和谐一致负责。两者相符或相背,这并不重要,谁也管不着,重要的是才华横溢。有才华或是没有才华——一切正是围绕着这一点而转动(最多也不过如此而已!)。至于这位才华横溢的人自己信奉什么,他本人的道德如何,他是否遵循自己所号召的一切去做——这是次要的。

  暂时一切都还好说。

  因为还没有碰到那么一个人,他对别人的要求和对自己的要求是完全一致的。等到有那么一个人的时候,马上就会感到和谐一致的优越性了。所以当我们在科学家、哲学家、作家、思想家和教导别人如何生活的人中间找到具有崇高道德品质的范例时,我们何等喜悦。俄国文化史上这样优秀的人物特别多——有那个弗拉基米尔·维尔南茨基、有列夫·托尔斯泰、有弗拉基米尔·柯罗连科、有尼古拉、瓦维洛夫、有华西里·苏霍姆林斯基,有伊戈尔·塔姆……

  我们怀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阅读艾伯特。施维采尔的《文化和伦理》一书。施维采尔正是以自己毕生的功勋赢得了向我们心灵发出号召的权利。

  对于有才华的人,我们总是在各方面加以宽宥。

  亚·柳比歇夫是属于不愿利用人们对他们优待和宽容的那种富有才华的人。他的日记和他的书信,记载了他半个多世纪以来为形成自己的个性在精神方面所做的努力。

  这样的自我修养在许多人看来是没有必要的,甚至令人愤慨。最容易的是认为首先应当是环境和社会作用于人,社会有责任培养人的个性,使个性臻于完善,对个性提出要求等等。

  柳比歇夫却不然,他自己对自己提出要求,自己监督自己,自己监视自己,自己向自己汇报。

  是不是向自己汇报?仅仅向自己汇报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弄明自主宰着柳比歇夫的那种感情。这种感情多半是感到天赋的生命是无价之宝;不仅生命只有一次,不可复得,而且生命中的每一天也同样具有这种只有一次,不可复得的性质。

  不管多么奇怪,他的纯理性竞产生了热情,由于他的条理性,生活的奇迹每天层出不穷,令人吃惊。他的时间统计法好似使这种神奇性不断翻新,令人难于习惯。

  大多数人不想试着超越自己可能性的极限;他们一辈子也不想试着了解他们能干些什么,不能干些什么。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他们力不能及的。这种审慎稳妥在科学界是最可悲的。一个科学家按照自己的能力挑选任务,结果获得了荣誉,声名大噪。他不会犯错误。他的著作清单挑不出毛病,没有人有过异议;他的工作始终是卓有成效的。他一旦着手一件工作,一定干到底。但就在这张长长的著作清单后面,就是那张未写的和未做的清单——就在这未写的和未做的里面,在未犯的错误中间,在回避了的冒险甚至羞辱中间,可能就隐藏着真正伟大的发现。在这里隐藏着自我发现,那是可以肯定的。活了一辈子,连自己——自己应当是你最亲近和最热爱的人——都不了解,真是遗憾……

  在这个意义上,柳比歇夫检验了自己。他不是按照自己的能力去衡量任务,而是按照任务去衡量能力。他认为,有一种精神上的义务,要比保持心灵上的安全感好。

  德漠克利特有句话:决定人的精神品质的,不是他的行为本身,而是他的意图。过去我不了解这个想法,也没有接受它。

  柳比歇夫有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做——没有搞出成果,但对我来说,主要的是他想做的事,他的意图:他这个人精神上的吸引力正是来自他的意图。

  柳比歇夫通过他的时间统计法对自己进行了研究和试验:试验在写、读、听、工作、思索各方面,他到底能干多少?干多少?怎么干?他不让自己负担过重,力不胜任;他总是循着他能力的边缘前进,他对自己能力的掂量愈来愈精确。这是一条永不停顿的自我认识的道路。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自我修养?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自我献身?还是为了大显身手?

  如果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那生活会变得多么美好!因为每个人的能力都比他自己感觉到的大得多。他会变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勇敢;他会变得更坚韧、更有力,更能适应环境。在列宁格勒被围的那一年的饥饿的冬天,人的心灵的奇迹,我们见得多了。正是心灵的奇迹,首先是心灵的奇迹,因为这些虚弱不湛、备尝艰辛的肉体。以其心灵的坚毅和力量,令人惊叹不已。在理论上,连医学都无法想象人的机体能吃那么多的苦。人同钢铁一样,同导体一样,同混凝土一样,有他容许的负荷极限。可是突然发现,这个极限是可以超越的,人可以不靠体力活着——体力已经用完,人已经精疲力尽,但人还是继续活着,继续活动,靠的不是医学上所说的那种力气,靠的是对祖国的热爱,对敌人的满腔仇恨。在围困的时间里,死并不令人吃惊——死是理所当然的——令人吃惊的是生命力:我们清除战壕中的积雪,运送弹药,作战。

  战时的英雄主义自当例外;但在平时,不是也突然会有精神焕发、非比寻常的时刻吗?力量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如泉涌至,头脑变得敏锐了,想象力十分活跃……这种幸福的、如醉如痴的状态,在作家称之为灵感,在运动员名为顶峰状态,在科学家则叫做开窍;这种情况每个人都有——有些人不常有,另一些人比较经常……人超越了自己。超越了他平常的能力和极限,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重要的正是这一点。这么说,这是可能的,而既然能有一次,那么为什么不能有两次,不能每天都这样呢?……  

  最后一章 感伤和自白

  可以超越自己的可能性……

  以柳比歇夫为例来判断,不仅在紧急的情况下,而且在所有的情况下,人都可以超越通常的可能性来进行工作。

  对于人的潜力,研究得还很不够。

  我考虑这一个问题和考虑自己的一生,这还是第一次。我力求从第三者的立场来考虑自己,把我作为本书作者来考虑,因为这样好象显得轻松一点。

  ……作者深信,人们将来不会理解为什么二十世纪末的人这么不善于生活,这么不善于使用自己的机体,甚至还不如自己的祖先。

  随着对柳比歇夫文档的研究不断深入,作者情不自禁地回顾了自己——结果深信,他几乎以“低于自己”一倍的效率在生活。这是可悲的。但是作者至今还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感到满意。

  其它方面且不谈,在繁忙这一点上,作者这一代人也好,较年轻的几代人也好,都并未顾惜自己。白天上工厂,晚上上大学;他们又是函授生,又是夜校学生,又是校外考生;他们勤勤恳恳、毫无保留地使出自己浑身的劲头。

  但只要作者不带任何情绪对比一下事实,那他就能看得很清楚,柳比歇夫在这同样的五十年中,比作者多读了多少书,多去了多少次剧场,多听了多少场音乐,多写了多少东西,多干了多少事。与此同时,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要比作者理解得好得多,领悟得深得多。

  在这一意义上,完全可以把卡缪的“生活就是透辟地理解”这句话应用到柳比歇夫身上。

  浏览柳比歇夫的书信、札记,作者明白了,他,就是作者,考虑得多么少,而且还懒于思索。他懂得了,勤勤恳恳地工作、热情地工作,这还不算善于工作。而且明白了,一个好的方法可能比热情更为需要。

  然而作者是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用了更多的时间,是不是他娱乐的时间比较多,或者沉湎于嗜癖的时间比较多,或者陶醉于大自然中的时间比较多?

  如果真的这样,倒也罢了!不难证实,我们这部中篇小说的主人公不但睡得多,不开夜车,他还经常从事体育活动,至于领略山河景色那就更别提了。他对生活的乐趣,享受得要比作者多得多。

  因此作者找不到任何“然而”作为借口。

  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作者打算把一切归结为柳比歇夫的才华和这种才华的优越性。天哪,可并没有赋予才华以额外的时间……这里才华也帮不上忙。可能性最大的倒不如说是时间统计法在这里起了作用。

  小小的时间统计法变成了生活的方法。采用这种方法的结果,柳比歇夫的时间多了一倍。这些时间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个谜。

  作者不由自主地对自己同时间的关系作一番深思。时间都到哪儿去了呢?溜走了——去向不明,作者似乎生活得少于自己的年龄。有能量守恒律,有质量守恒律——为什么就没有时间守恒律呢?为什么时间会无影无踪地从人类生活中不知去向了呢?

  想到这个大自然所疏忽的问题,作者感到,这失踪的时间肯定是在什么地方存在着——作为对我们的谴责。作为我们的罪孽而存在着。

  本书主人公本身完美无缺这一点就是一种谴责。奇怪的是本书主人公在生活中是如此美好,在与人交往中是如此令人愉快,但塑造出来却并不好。他的一生非常合乎道德标准,所以显然有作者没有看透之处。要么没有写出来,要么写得过分了。

  有一个新闻工作者对作者说:“事情不会是真样的。看起来,您的主人公是一个只有一种、然而是一种非常炽烈的激情的人。这么说,他就不是一个和谐的人。这就是怪事了:我们希望人全面和谐地发展,然而大家都知道,对于哺育人类的历史,最可爱的却是一生专注于一种激情的人……”

  他深信,“一种、然而是一种炽烈的激情”会排除和谐的发展。激情妨碍人全面发展——这倒是一个令人惬意的处世秘诀。最好没有激情,这样要保险得多。什么都要有一点。似乎一切为人称道的志趣的总和就构成了和谐。似乎真的存在着没有激情的和谐一致的人。

  可能这对某些人很相宜,很符合愿望,但不知为什么作者经常想起我们一些伟大的作家、科学家、艺术家的范例——他们既是学识渊博的人,又是具有炽烈激情的人,有时甚至过了头。

  然而他们的激情不是狂热,而是忘我的热情,是创造性精神不可或缺的热情。

  柳比歇夫既全面发展,又具有他必不可少的、独一无二的激情。两者之间的不相协调并没有妨碍他——他放弃了青年时代立下的禁欲主义的誓言,这是有道理的。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向作者阐明时间的问题。

  柳比歇夫的方法可以节约原有的时间,但不能增加额外的时间。关键甚至也不在量上:柳比歇夫的时间获得了不同的质;并且可以认为他同时间之神建立了某种私人的关系。

  时间的奇特之处早就使作者感到兴趣。例如作者发现,幼小的孩子对时间的流逝感觉很迟钝。人对时间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强烈、逐步敏锐起来,到了老年——有生之年愈少,时间的脚步声就听得愈真。

  作者记起来,有一次飞越大洋会美国,飞机上有一个妇女坐在他身旁织毛衣。毛衣针在她手中叮叮作响,一针一针地织着,这情景使作者愣住了……在洲际时间里流逝着我们祖母们古老的、毫无变化的时间。炉台上昏昏欲睡的小鸡不时吱吱地叫,圣像前点着小油灯,散发着面包的香味,一切都同作者童年时代在科什基诺村时的情景一模一样。但此刻波音喷气式飞机的机翼正掠过亚述尔群岛……作者也记起了战争、坦克的三合安全玻璃、瞄准镜上的十字准星,以及那突然停顿的时间。时间显然同心脏同时停止不动了——射击声寂静了,坦克的马达声中断了,在白热化的战争间歇里,只有坦克瞄准镜上的十字准星在颤动,德寇的自动推进炮在迫近……

  这样,时间有时过得慢一些,有时过得快一数有时它停了下来,呆住不动了。有的时候,特别敏锐地感到时间的步伐,这时,时间飞驰而去,快得只来得及让人惊呼一声,连回顾一下都来不及。不知不觉一天又过去了,人重新又站在镜子面前刮起脸来。而有时,时间却踯躅不前,慢得象粘住了一样,简直叫人难受。它忽然拉长了,几分钟的时间技成一条绝不到头的线。这种种到底白什么来决定的呢?是时间挤得满满的缘故吗?真是这个原因吗?到底什么时候你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在有很多工作的时候呢,还是在休息的时候?排满了工作的日子也可以飞驰而去,也可以过得慢慢吞吞,怪得叫你精疲力尽……不,这里的情况千变万化,因此似乎搞不大清楚,时间的速度到底取决于什么,什么在催促它,什么在阻碍它……

  大多数人对时间都持有自己的态度,各不相同,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对时间的态度格外与众不同。他的时间不是取得成就的时间。他摆脱了赶过别人,夺取第一,超越什么,获得什么……的愿望。他热爱时间,珍惜时间,不是把它当作工具,而是把它看成是进行创造的条件。他对时间十分虔敬,同时又体贴入微,他认为时间对人们如何使用它并不是无所谓的。时间不是个物理概念,不是时针的转动,而好象是个道德概念。在他看来,浪费时间就好比夺走科学研究的时间,就好比滥用和抢走他服务对象的时间。他坚信,时间是最宝贵的财富,不能乱用到怄气上,不能乱用到竞争角逐或满足虚荣心上。在他看来,对待时间的态度是个道德问题。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有权使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在什么地方无权滥用。在这方面,柳比歇夫为自己订出了一些道德上的禁令,规定了使用时间的道德限度。

  能干的人和有计划的人使人感到他们是时间的主人。

  对时间的崇拜,愈来愈甚。对时间的崇拜成了精干地抓工作和善于生活的标志。时钟的指针在催促,人们向前飞奔,唯恐落后。人应当熟悉情况,达到时代的水平,与时代相适应。人牺牲自己的自由,把时间当神明来供奉。被支配的不是时间,而是人。时间在发号施令。飞奔的时间疾驰而去……

  时间之神严格地计算着成就:出版了多少著作,作了哪些答辩,获得了什么学位,得到提升了没有,到哪些地方去过……在这意义上,柳比歇夫不依附于时间,也不害怕时间。

  当作者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的时间时,他体验到一种解放的幸福。这样的时间充满了光明和安宁。一天全部的时间都吸取着最重要和最本质的东西,如同绿叶的表层吸收阳光一般。

  考察柳比歇夫的时间统计法,作者似乎透过放大镜看到了时间。一分钟走近来了;一分钟紧接着一分钟绵绵不断地流逝,但它不是毫无变化、对一切漠不关心地流逝,它关心人们是否重视它,它尽量延长自己,呈现出凝结块和空洞体。结构有着某种含意,在作者眼前如同出现了思想的溪流,时间变得可以理解了……

  对宇宙时间或世界时间——作者不敢妄加判断;至于人类的时间,他深信人可以学会去感觉的,甚至能听到它潺潺的流逝声。

  时间弯过来,首尾相接,结成一个圆圈,过去的时间追过了现在的时间,如同在阿丽丝漫游的奇境中一样。在作者眼前,不断流过浪费了的、溜走了的时间,流过了白白荒废的、曾经充满了青春活力和希望的年华——这是空虚的、被吮干了的时间的残骸。

  遗憾的是文献性的散文不允许作者提供形形色色幻想性的画面。否则作者想展示我们内部潜在的大量时间,展示被柳比歇夫发现的丰富的时间的宝藏——蕴藏在人们日常生活深处的未被挖掘的时间。

  如果象古希腊人通常所作的那样把时间比作激流,那么柳比歇夫就是这激流中的发电站和联动发电机。在深邃的某处,有一台涡轮机在转动,力求用叶片挡住在我们中间通过的激流。正是在这方面——而且也仅仅在这方面——柳比歇夫具有机械性。

  可以把每一个人当作时间的消费者。他将时间分别用于各种思想、感情和工作。虽然只用了不大的一部分,其余的时间都丢掉了,但大家仍然习以为常地认为时间不够,时间太少。

  柳比歇夫的时间永远是够用的。时间不会不够用——时间不管多少,总够用来做一件事的。柳比歇夫的时间就有这种特征。而且不仅他的时间是这样,他的全部生活福利也是这样:年轻时,柳比歇夫生活条件很优裕,到了老年,他只领很菲薄的一份养老金,但不论什么时候,他始终无意追求大量物质福利,他要的只是必需品,而必需品对池来说永远是够用的,大家都知道,既然够用,就不会嫌少。必需品好就好在它同水、面包、阳光、桌子……一样不会引起烦恼,不会成为累赘,不会惹人讨厌。

  除了事业方面的一切而外,柳比歇夫不但尊重和热爱现在,而且尊重和热爱过去。他强烈地感觉到时间与时间之间的联系,强烈地感觉到契柯夫在短篇小说《大学生》中写得如此精彩的那条看不见的链子。柳比歇夫对每一个学术问题的思想渊源和思想发展都极感兴趣,甚至为之激动不已。他反复思索、重新估价“体验到的~切”。有时,甚至被历史的绳索捆住他的手脚。为什么过去能对柳比歇夫起到如此重大的作用?作者不了解。因此他援引了契诃夫卓越的短篇小说。契诃夫在这个短篇小说中也是没有作任何解释,然而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柳比歇夫从自己主要的工作上挤出时间来写了对教师们、对学校、对双亲、对个古尔维奇、K·达维多夫、M·伊萨耶夫……的详尽的回忆录,其中充满了对于过去的衷心感激,可是现在的人们却如此轻易地为了将来而忘记过去。

  作者对柳比歇夫的时间不胜欣赏、羡慕,对此他并不感到羞愧。柳比歇夫的时间如水晶般晶莹、匀称,使人为之惊叹不已。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一眼看透,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丝毫模糊之处,也没有禁区。在我们的时代能这样坦率地度过一生——这是罕见的事。

  作者深信,理智地和人道地同时间打交道的问题已日益成为燃眉之急。这不仅是一个节约时间的技术性问题,这个问题能帮助人了解自己工作的意义。时间同矿藏、森林、湖泊一样,是全民的财产。人们可以合理地利用时间,也可以把它毁掉。打发时间是很容易的:聊天、睡觉、徒劳的等待、追求时髦、喝酒,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迟早我们的学校会给孩子们开一门“时间利用”课。作者坚信,从小就应该培养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时间的热爱。应该教孩子们怎样珍惜时间,怎样找时间,怎样取得时间。

  最主要的是要教会他们汇报使用时间的状况。柳比歇夫自然是个理想的楷模……

  不,作者根本没有被自己的主人公迷住。作者知道他有很多弱点和偏见,他对人文科学的忽视和他对美学所持的傲慢态度实在令人气愤,他对普希金的意见,尤其令人难以忍受。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满情绪也是如此。一言以蔽之,什么缺点他都有。但任何人,甚至最伟大的人,也不应当从近处去观察,并深入细致地观察池的爱好、习性。谁一旦同柳比歇夫接触过,总是愿意再去找他。作者不仅是根据自己亲身的作会,而且还根据许多人的体会指出这一点的,而有这样体会的人,其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当然,伤心的是如今自己已经是年华虚度,因而已无法利用柳比歇夫的经验了。甚至不值得去计算,到底曾无缘无故白白浪费了多少岁月和多少其它别的东西。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又应当有亡羊补牢的精神:既然任何一段时间都不算短,那就说明同时间建立一种新的相互关系在任何时候也不算晚。不管一个人的残年还剩多少,不管这一念头是在人生哪一个阶段产生的!……甚至可以说,时间剩得愈少,就愈应当更明智地使用时间。

  但就是现在,当如此简单明了地得出了必需的结论之后,作者不知为何还是不愿意改正过来。总觉得这么做没意思。作者似乎有点不知好歹地思索起这么一个问题来:他的主人公能不能算真正的英雄?他的一生能不能算作英勇的一生?他值得人们去仿效么?这一切是否真是这样……

  英雄主义——这是璀璨夺目的闪光——也是无比努力的灿烂光辉。人的行为远远超出一般职责的范围,才能成为英雄。英雄建树功勋的时候,准备为了真理、为了他人、为了祖国牺牲一切,他冒着丧失一切,乃至生命的风险。所有这切,柳比歇夫都不具备。

  ……有的不是夺目的闪光,而是忍耐。是从不放松的自我检查。他日复一日提高对自己要求的标准,毫不容情。但应当说这也是功勋呀。否则什么才算功勋呢!功勋就在一年比一年更加积极努力。他背着自己的十字架,不让自己喘一口气,也不期待荣誉和声望。他只对自己提出要求,而且他对自己提的要求愈多,他对自己的缺陷也就看得愈清楚。这是从容不迫、每日每时建树起来的功勋,也是最难建树的一种功勋。他每天都在加强自我监督和自我检查。但还有人在怀疑,此处用“功勋”两字是否恰当。既然这么做给人以满足,那还算什么功勋?

  总有这样一些爱怀疑的人。老天哪,虽然并投有适合这种人的肥沃土壤,但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绝迹。怀疑者提出的问题使作者感到为难,接著作者自己也开始有点怀疑了。作者想,既然这个十字架丝毫没有使柳比歇夫感到沉重,反而使他感到满足,而且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丢掉这个十字架,那这还算什么十字架呢!他为了自己的时间统计法又作出了什么牺牲呢?他什么也没有牺牲掉。他并未由于时间统计法而吃到什么苦头或碰到什么危险。不管他的坚韧不拔,他的勤勤恳恳和他的顽强意志多么有成效,也没有必要推崇备至:这岂非同夸奖小孩子食欲旺盛一样么。

  这么一考虑就必然得出结论:如果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使自己感到幸福的话,那他的作为就不可能算什么功勋。既然不是功勋,那就没有什么值得号召的。至于说到为科学服务,那实际上不是他为科学服务,而是科学为他服务……

  作者并不是马上就懂得,这正是柳比歇夫自己的观点,因而一切就更令人惊奇了。因为要在每日每时的自我克制中感到幸福,需要具备怎样一种精神力量呀!我们虽然从远处观察这一不断升华的精神,但也仍然禁不住产生欣喜和羡慕之感,禁不住对这人类精神的巨大能量深表敬佩。

  柳比歇夫并没有建树丰功伟绩,可他建树的要比功绩的意义更为重大——这就是过得很好的一生。这一生的奇特性、谜和秘密就在于柳比歇夫把一生中的特殊现象看成是自然现象。也许这确实是自然的理性生活?可以说,一个人珍惜每一秒钟,并使每一秒钟都过得很有意义,同时又把这看成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那是最为困难的一件事。他受之于科学的要比他给予科学的多,这一点对他来说,也是自然而然的,但在我们看来却是奇特的,因为他似乎已尽其所能,把一切都献给了科学。

  他的一生中还蕴藏着许多这一类的秘密和奇特的东西;老实说,作者对此并不是都能认清和理解的。比方说,作者就无法从中归纳出若干条建议;虽然小说即将结束,作者仍然不能作出最后的结论,给读者出点什么主意。作者希望读者用不着作者出主意,因为作者自己思绪万千,深切地感谢自己的主人公,正是他使作者对自己一生的发展产生了怀疑。



《奇特的一生》作者:[苏联] 格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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