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离别




  苦涩的眼泪遮断了我的视线,

  阴暗的早晨跟随在黑夜后面

  象偷儿蹑手蹑脚爬行。

  白昼临近,这可诅咒的时刻啊!

  时间把你和我带进灰暗的黎明。

  --摘自流浪艺人歌词

  窗外亮起一片火光,映照得满室通红。

  邻家的狗孤单单地在小巷子里呜呜咽咽干嚎,教堂里的钟当地一声,象是在严寒里瑟缩战栗。窗外的苹果树俯向窗口,摇曳着、震颤着。房里的一切都好象活动了起来,乱影幢幢,窗框的影予象一个个十字架在地板上、墙上忽隐忽现,叫人看着厌烦。

  柳霞死命地抓着鲍里斯,指甲掐得他生疼。鲍里斯搂紧她:“怎么啦,怎么啦,小宝贝!别怕……,没什么可怕的”要是有危险,中尉一下子就能感觉出来,战争的锻炼使他具有一种灵敏的辨别能力。

  小巷里菜园子后面种着一排细细的白杨树,杨树的那一边,一间农舍在燃烧,火势炽烈旺盛,屋顶已经倾塌,象一顶帽子歪戴在一边,菜园里遍地洒落着星星点点的火焰。

  “斯拉夫人可把包脚布烤干了!”鲍里斯微笑了一下,心想。农舍的火势一阵紧似一阵。鲍里斯知道这些农舍里的梁顶是兼充出烟通道的。如果燃烧的只是稻草,还不至于怎样,而一旦烧着了木柴或是板凳,再加上战士们浇上一点汽油,那就不管是房子,还是包脚布,统统都得化为灰烬。

  “他们是在放火烧那个警察!”柳霞声音低哑他说了一句,把盖在肩上的被子裹紧身体。“一个叛国投敌的家伙!……他在转送站当差,给法西斯匪徒做走狗。在那里,他把人象废品那样分档归类,谁去德国,谁去克里沃罗日那矿上做苦工,一人一个去处……”柳霞声音颤抖他说着。火光闪闪烁烁在她脸上、胸脯上跳跃晃动。她的脸忽而显得苍白,忽而灰暗,隐没在阴影里,只有那一双埋在乌黑睫毛里的眼睛,炽热地闪着光亮。

  “他们占领了当地以后,有一个德国鬼子住到我们家来。是个当官的鬼子,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他来俄国还随身带了一条狗!狗脖予上套着一只镀金颈圈。这条狗皮色滑溜。眼睛凸得很出。象青蛙一样蹲着蹲着……就嗷地一声!”柳霞打了一个寒襟。“这个法西斯匪徒从转送站把姑娘们搞来——尽拣那些体态丰满的……象拣好吃的东西一般!他是怎么糟踏她们的啊!那个作践劲儿:他对她们显示了某种巴黎式的爱情。有一位姑娘受不了这种巴黎式的爱情,把鬼子的一只眼睛挖了出来…,用餐叉。可只来得及挖出一只。狗就把姑娘咬死了……”柳霞用双手捂住脸,使的劲儿那么大,压在乎指底下的脸上显出了一条条白印,“大狗是受过专门咬人训练的……象咬一只鸟一样,一下子咬断了姑娘的喉咙……舔了舔舌头,就躺在一旁……在那儿!……就是在那儿……”柳霞用一只手指着门,另一只手仍旧捂着眼睛。

  鲍里斯觉得背脊、脑门和全身的皮肤都透凉了。

  “怎么?……就在你眼面前?”

  她点了一下头、第二下、第三下,竟再也没法停住,一面象癫痫病发作似地不停地点着头,一面放声号啕起来。

  鲍里斯把柳霞紧紧地搂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使她安静下来。“揍他们!狠狠地揍他们,把他们的牙齿都敲碎!菲利金说得对,说得对!”鲍里斯想起了连长的话,同时记起了壕沟里的情景和那条套着贵重颈圈的、撕咬啃吃马的尸体的狗:“是它!当时应该毙了它……”

  “游击队员抓住了这个鬼子,”柳霞稍稍安静下来,用一种虚弱低微的声音继续说道,“他们把他吊死在松树上曝尸。那条狗在林子里乱嚎狂吠……撕咬他的两条腿……把主人尸体膝盖以下部分全啃掉了……再往上它够不着了!这匪徒的尸首现在还挂在黑沉沉的森林里,骨头相碰,喀喀作响。只要我们这一代人还有人活着,他们就一定还会用这样的事情去吓唬孩子们,还会听得见这尸骨敲响的声音……”

  小巷里的狗已经不再呜咽了,栓绳勒得它喘不过气来,连声音也嘶哑了,后来就干脆不再出声,钟声也不再响了。

  “该把他们全部消灭掉!”柳霞从牙缝里进出一句话来,“全部彻底消灭……”

  鲍里斯看到的已经不是在那遥远遥远的夜晚曾经来到他身边的柳霞,当时她是那样感情奔放,连眼光里也变幻着万千风情,真是一往情深。他把这个疲惫不堪的、全身沉甸甸瘫软下来的女人搀扶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伸过手掌抚摩着她那平滑而宽但的额头。她在轻抚里安静了下来,她的头也渐渐地停止了颤动,身体也不再颤抖。

  柳霞把披散的头发拢成一把,松松地挽了一个结,塞在脑后。

  “披头散发都象个疯婆子了,”她神情抑郁地淡然一笑,好象是在为自己辩解似地,但一转念,又没头没脑地要求道:“鲍里亚!给我讲讲你的父亲和母亲吧。讲吧,啊?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我全想知道。”

  鲍里斯猜中了她的心计:她现在最最希望的就是忘却一切,于是他克制着自己,免得产生恻隐之心,免得用“小宝贝,是什么事情在折磨你,使你压抑?”这类问题去纠缠她。

  “我父母都是教师,”鲍里斯没有立刻回答,但很快就象小学生讲故事那样一个劲儿讲了起来。“我父亲现在是学校的教务主任,母亲教语文和文学。咱们的学校原先在革命前也是一所中学。母亲就是在那里念的书。”鲍里斯停顿了一下,柳霞凭着女性特有的、而今夜显得尤其强烈的敏感,觉察到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离开她而神往了。“有一个十二月党人冯维辛曾经流放在我们的小城里。据说他的妻子,冯维辛将军夫人,就是普希金笔下的塔吉扬娜的原型。妈妈虽说不知那辈子和她沾得一下点儿远亲,可是始终因自己的出身高贵而自豪。我这个笨蛋却没有记住妈妈的家谱。”他不知因为想到什么而微笑了一下,倒头睡到枕上,双手垫在脑后,两眼凝视着对她来说是一无所知的远方。“我们城里的大街小巷遍地都长满了爬地草。滨河的大路是用圆木铺成的,圆木镶接处钻满了杂草,鸟儿就在木头缝道里筑巢栖身。每到春天,在向阳的地方,肺草花径直就开到了街心,接下去就是毛茛、芸薹、鹊爪花和香薄荷。城里到处是白桦树,非常古老的白桦衬。多少教堂!……那些淘金的西伯利亚俄罗斯人都是些能干的机灵人,他们在原始森林里象胡狼那样呆上一阵,捞上一大笔,然后自己出钱造一座教堂!这就是赎罪!咱们那里的人实在是思想简单呐!可现在这些教堂都改作车库、面包房和工场了。教堂里面长起了灌木丛,雨燕在钟楼里安家。雷雨之前它们往往倾巢而出——满天都是小十字架般的身影!叽叽喳喳叫声不绝!你睡着了吧?”“怎么会呢!怎么会睡着呢!”柳霞翻动了一下身子,“告诉我……你妈妈留辫子吗?”

  “辫子?这和辫子有什么关系?”鲍里斯惶惑不解。“她是梳刘海的,年轻时候扎过辫子。我父母亲生我也晚,几乎是老年得子,因此既是儿子,又象是孙子……”他整了整枕头,一个翻身,合扑压在枕头上。柳霞暗自思忖,看来这是他的习惯:在床上翻翻滚滚,躺着看看书或是幻想点什么一这是他过去的生活习惯……

  鲍里斯突然好象闻到了故乡清晨的气息。这气息,难道是语言所能表达的么?语言难道能表达清楚我自己这个人?一个人对往事的回忆——原本也就是他自己本人的一切!往昔的种种早已溶入血液,烙在心头,而存活其间,使人因之感到激动,得到慰藉,体验欢乐。结果发现,他以往的生活原来充满着种种欢乐,它简直就是由数不清的赏心乐事构成的。但是为了领略这一点,难道必须经历一番战争?!然而故乡小城的清晨散发的究竟是什么气息?是什么呢?露水和晨雾——是它们的气息!草上点点的露水,河上蒙蒙的雾气。这雾气,甚至嘴唇都能感觉得到。若说这雾露有多重,密扎紧裹,简直象无数扬花的细茸。雾气积聚在堤岸的歪歪斜斜的木桩下面,缭绕充塞于圆木的缝隙之间,笼罩在一座座教堂上面,好象是给圆顶戴上了兔皮帽子。河那边飘过来一阵阵霉烂的树枝味和凋敝朽败的树林子味道,从城市那边的陈旧烟囱里散发出煤烟味。然而雾气却把一切气味和声响都包容了下来,并以自身的绵柔、温润和静谧化解着它们。在故乡的小城里睡起觉来可真够沉的,真够沉的……鲍里斯现在才明白那时他为什么老睡不够一原来都是因为雾啊!

  河水向两岸翻卷,结果在堤岸下面积聚了各式各样的破烂:碎玻璃瓶、罐头听子、破瓷碎瓦、布满铜绿的硬币、残留的骨拐、铜质的小十字架等等。一些小鱼错过了河水退潮的机会在堤岸下面的水洼里苦挨。被泥土和杨树根胀松的河堤上,乌鸦在蹦蹦跳跳,它们不顾一切地把头钻进圆木底下,一边吞食小鱼,一边贪婪地叫着。

  孩子们向乌鸦甩石子,把小鱼从肮脏的水洼里捉起来。小鱼在热乎乎的手掌上痛苦地扭动着,往指缝里钻。它们不死不活地躺在水面上,嘴巴痉挛地翕张着,然后象醉酒似地摇晃着身子往深处潜上一会儿。它们象几片干柳叶在水里打几个旋子,又被送上了水面。但这些幼鱼似乎意识到可怕的处境,拼足力气,象小锥子一般直径深处扎下去,潜身水底,寻觅食物和在水中结伴瘪游的同类。

  秋天,人们把大木桶都滚到堤岸边,码在岸壁旁,这时通常是多雾的天气,整个小城到处散发着鱼腥味、熟羊皮味、衣服的汗臭味和木桶蒸发出来的霉味。一垛垛木桶象劈柴似地越堆越高,靠岸停泊的轮船和驳船也越来越多。北方的渔民纷至沓来,有增无已。这些人久经风霜、渴望接触人群,行为举止也就不免粗野。人们在堤岸上拉起了手风琴,在装鲑鱼和马克寻鱼的大木桶后面传来女人们的尖嘶急叫,小孩子们在偷看那叫人害臊的勾当。黑夜变得晃晃悠悠,没有一刻安静。整个小城都在欢唱、游乐,这情景就和古时候的淘金人从黑沉沉的、蚊蠓成群的原始森林里满载而归的时刻相仿。

  “我们那里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就喜欢迎接轮船靠岸。他们不错过任何一艘客轮。宁可带着树枝抽打自己的身子——要不,蚊子和小咬会把人叮个半死。”鲍里斯微笑着说道。

  柳霞心里明白,现在他眼前看到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心领神会的种种画面,他心骛神驰于这些画面之中,已经把她撇在一旁。

  她瘪了下嘴,挪开了身子,但鲍里斯却全然没有在意,他照样眼望着暗处,嘴角漾着幸福的微笑:

  “小伙子们用水越桔和榛子款待姑娘们.大家的嘴巴都染得黑乎乎的,城里到处都是棒子壳……哎,我这是怎么啦,尽说些蚊子和野果?!”鲍里斯忽然清醒起来:“咱们最好还是来读妈妈的信吧。”

  柳霞不免有点伤心地发觉鲍里斯并不是爽爽快快答应这件事的。他还不能习惯两个人一起来分享他自己的一切:要使他们俩的生命和思念融为一体,还需要时间。

  “不过又得烦劳你起床,信在挎包里。”

  她起身拧亮了灯,亮光使她眯起了眼睛,她心里在想,他就是一辈子象这样驱使她,她也乐于奔命,不会感到疲倦。“你们那个……那个小胖子可遭罪了。昨儿晚上那场酒可不那么容易醒。现在一定够难受的。为什么要灌那么一个孩子的酒呢?”柳霞拿着挎包回来时,责备鲍里斯道,“哎,鲍里卡!”她伸出一个指头唬着他,“你啊,真给惯坏了!”

  “是吗?这是妈妈她……你知道吗,”鲍里斯微微一笑,“爸爸送我到木材联合工厂俱乐部的拳击组。我在那儿,一上来就给打破了鼻子。于是妈妈再也不放我去打拳击。但爸爸却到任何地方都要带上我:钓鱼、打猎、采野干果。但是从来也不许我喝酒。鼻子正中的这个疤,就是那一下打出来的。”

  柳霞把他鼻梁上的褶痕展平,一只手指顺着他的眉毛抚摩过去,这两道眉毛开首处显得纤细,直插两鬓,末梢处又陡然下捺。

  “你象妈妈吗?”

  一个女性往往把发现一个男人的生活奥秘看作莫大的欣悦,有的女人为此耗尽了毕生的心血,并且始终认为这是真正的爱情,鲍里斯根本不懂得这一点,反而难为情起来,不作正面回答:

  “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作话题的……”

  “你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柳霞推了他一下,说道:“念吧。不过让我躺躺舒服。念吧,念吧!”

  鲍里斯看到了她眼窝下面的黑晕,一种男性的,显得有些不自在的爱怜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你累了吧?”

  “念吧,念吧!”

  信件有一大叠。鲍里斯选了一封,展开捂角,摊平信纸,眼前象电光一闪,竟依稀看见了母亲,她那瘦削的肩头披着一条白色的披中,沾满了墨水的手指拿着一支黄色木杆钢笔,他甚至产主一种幻觉,似乎听到了笔尖沙沙作响,描出一行行密密的小字:

  我的亲人!

  你是知道你父亲的脾气的。他叫我不得安生,总叫我不要给你写得太勤,说是这会逼得你为了写回信而不得不挤用睡觉的时间。可是我不能不每天给你写信。

  我刚改完作业,现在给你写信。你父亲正在厨房里修补鱼网,心里也定在想你。我对他可是太了解了,他想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这就象我看学生的作业本,一眼就能看见每一个漏行的标点和那永远改不尽的拼法错误。你父亲心里不好受,他过去感情不外露,对你大严厉,他现在总觉得过去没有给你应有的父爱,该说的话都没有对你说。他现在一面修鱼网,一面在希望着你明年开春能回家来。他变了很多,有时候竟管我叫‘我的小姑娘'。那还是在年轻时候,当时我们刚刚相识,他曾这样叫过我。说来也惹人笑话。我们就在那时候也已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

  我曾经在信中告诉过你,学校现在是处在一种多么困难的境地。令人值得惊讶的倒是在这样艰难的岁月里,学校竟然没有关门,我们竟还在教育学生,为未来的岁月作准备,这就是说,我们对它,对这个未来,没有丧失信心……

  ……鲍林卡!现在又是晚上了。今天又没有你的信。我再等待吧。我现在可变得颇有心计了!信是每天给你写,可一星期才发一次。我想,你念信的时间总是会有的。也许,你真连念信的时间也没有?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在战争中是什么模样。你在战争里究竟怎样?现在在什么地方?

  此刻,我们这里生着炉子,茶壶的盖子乒乓作响。

  你父亲不在家。他还在夜校里担任着一班数学课。鲍林卡,你在信中为什么对授予你勋章的事只是一笔带过?竟然都不告诉我们得的是什么勋章?你是了解你父亲的,了解他对于义务和荣誉的看法。如果他能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得到褒奖,他会高兴的。我也是这样。我们俩都为你而感到骄傲。

  顺便说说,你父亲曾告诉我,他是怎样按斯巴达克方式来培养你的,让你经受种种考验,教过你游泳,爬雪松树,用篙子撑船。你的样子我至今犹历历在目:穿着裤衩,瘦小的个人,肋骨都凸在外面。船很大,在水流湍急的地方你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是你父亲却在捕捉那些倒霉的鲍鱼,压根儿就没有看见怠流把你的船打转了向,冲走了。你好不容易撑到石岬那里,靠近捕场,水浪却又把船转了个向,卷走了……有五次你冲上下石滩,但每次又彼冲了下来。你鼻子上都冒汗了(你的鼻子老是要冒汗)。到第六次你终于克服了障碍,禁不住欢呼跳跃着:“爸爸,我把船撑来了”爸爸却回答说:“那好啊!把船系上缆,快来捕狗鱼,趁天没黑再捞它一条。”

  造物主啊,如果一个孩子的父母都是教师,他该多么烦恼啊!父母总要给他布置种种功课。可一旦长大,往往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你是例外,请勿听了不高兴)。唉,鲍林卡!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懊恼,当时没有和你们一起去森林里逛荡,围着篝火宿夜……实在是没有想到,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场别离。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一定寸步不离到处都跟着你们,把你的每一个脚印都铭记在心,捕捉住你每一个目光,再也不会去责怪你父亲对你的做法是“残酷的”了。归根结蒂他对你所做的一切,比我要强得多,为了这一点我心里感谢他,但稍稍有一点妒意……

  你父亲真叫我没有办法。他变得更加沉默了,说起话来冲得厉害,脾气更加严厉了。在学校里和家里都摆出一副十足的旧军队大兵的架势。但是我现在对他寸步不让!当军队里实行肩章制度时,他可是不痛快了好一阵子,说是我们撕下了肩章,却又让我们的孩子挂上!我可是感到很高兴,当然是暗地里高兴。对一切合情合理的事情,一切符合俄罗斯尊严的事情我都感到高兴。也许,这是我的祖先的血液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吧量信该收场了,既然我已经提到祖先,这就意味着要收场了。这和你爸爸有点相象:他如果喝了酒开始跳起舞来,这就意味着该送他上床了。他并不会跳舞。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说说,尽管你也知道。

  我的亲人!我们这里正是深夜。严寒冰冻。也许,你正在作战的地方已是白天,要暖和些吧?

  我已经丧失了地理的概念,因为在我的感觉里你就在我们的身旁。

  信马上要结束了,因此我一下子心绪全无。原谅我吧!我是个软弱的女人,爱你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你好象就在身边,我伸手能摸到你的心……原谅我吧,原谅我。应该写另一番话语,好象该写点鼓舞人心的话,可是我不会。最好还是为你作祈祷。你不要因此责怪我。所有的母亲都是不讲理智的……她们愿意为自己的孩子献出生命。

  唉,如果能这样做该多好啊!……

  你父亲一回来,就会来安慰我。可是谁来安慰冰呢?

  好了,好了,我再不说这些了!你们男人真不容易对付:既不让哭,又不让诉苦。有一次我以为你父亲睡着了,就偷偷地悄声做起祷告未。可他却突然说话了:如果这祷告对你和鲍里亚有好处,你也不必偷偷摸摸做……我哭了起来。“我的小姑娘!”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了解你父亲的。在他的心目里,他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你和我。

  我为你祝福,我的亲爱的。祝你晚安,如果在战争中也可能有安静夜晚的话。

  永远是你的母亲--伊拉·伊达·冯维辛娜-柯斯佳那娃。

  信结束了,但是鲍里斯仍旧把信拿在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母亲潇洒挥脱的签名,并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鼻子有点大,两只招风耳朵,白色的披中褪在瘦削的肩膀下面;他还看了她那用发夹别在脑后的老式发辔,垂在额前的一举稀疏的留海,这留海通常会引得学生们暗地里发笑。母亲收好信,裹紧了披巾。拉开窗帘,好象是要用思想的目光超越那横亘在她和儿子中间的空间。

  窗外稀稀落落闪现出古老小城的点点灯火,灯火后面可以辨认出黑鬼戊鬼戊的、冰雪封冻的河道,远处影影绰绰的是群山的轮廓和山坡上黑压压一片原始林带,那峡谷深渊叫人看了胆战心惊。小城四周、家乡故居四周和母亲四周的空间似乎紧紧地合拢了。被河道陡然切断的对岸是黑压压一片土地,它尽头处的某个地方,就是他的所在地,而她,母亲,却在另一端,中间相隔着无数的战壕,几千里的距离,两个相互敌视的世界。

  鲍里斯忽然脑子清醒过来,把信沿着已经磨破的折痕,重又叠成三角形。

  “我母亲是老派妇女。”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说道:“她的笔调也是老派的……”

  柳霞没有答话。

  鲍里斯转过身去,却看到她脸上满是泪水,也不知为什么,他不敢问她缘故,也不敢安慰她。

  柳霞从格子架上抓过酒罐,猛地喝了一口,洒得胸前都是酒,她断断续续地,情绪冲动他说道:

  “我必须说说自己……免得我们之间……”

  鲍里斯举起一只手,制止她往下说。

  “好吧,我不说了,”她同样突然地立刻表示同意,“没必要。不是时候。我是个疯子,真是个疯子!”她象洗脸似地用双手擦着脸,补充说道。鲍里斯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肩头和胸部。

  “你多么温柔!你象你母亲。我现在了解她了。我看见她了。真的,真的。你不信……也了解你父亲了。你不信吗?……”她的嘴唇颤抖着。她两眼盯住鲍里斯看着,等待他作出肯定的表示,于是鲍里斯眯缝起眼睛,向她点了点头:我相信。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要经受住这样的苦难?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有死亡?”柳霞尖声叫了起来。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降低了声调,轻轻地,但字字分明他说道:“单单凭着母亲们所受的痛苦……哦,上帝啊!这该怎样才说得清呢?……”

  “我现在清楚了。来前线以前,可是说什么来前线以前呢,可以说直到昨天夜里以前,我还不完全清楚呢……”

  ……母亲们啊,母亲们啊!人类不能忘怀于野蛮,你们为什么要屈从?对暴力和死亡你们为什么能容忍?要知道正是你们,在原始人类才有的孤寂处境中,在自己神圣的,对孩子们动物式的思念中,经受了比任何人都要深重得多的苦难,而且比任何人都要英勇地承受这一切。人不能几千年只靠苦难来净化心灵,靠苦难来赎罪,并且寄希望于奇迹的出现。没有什么上帝,也没有什么可信的教义。死亡正在统治世界。对你们的苦难,有谁来出面清偿?用什么来清偿?什么时候?母亲们啊,我们该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地方呢?

  窗外,黑夜行将过去。地球正慢悠悠地把敌我双方军队拥雪而眠的那一侧转向太阳,迎来自昼。

  农舍己经烧光,倒塌了。一撮势头减弱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断梁残柱,间或窜起一股火头,犹如一只灵活的红色小野兽蹦蹦跳跳窜过火场的余烬,噗嗤一声消失在融雪的水洼里。

  柳霞手脚舒展地躺在床上,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夭花板。虽然火场余烬的返光映到窗上还象红色的甲虫在爬动,但房里却是一片黑暗,这是黎明前格外浓重的黑暗。尤其是经过大火照耀以后,显得更是密不透光。这种黑暗不会使人想相互亲近,也引不起神秘的感觉。她感到一种令人压抑的期待和不祥的预感。

  “我想抽支烟。”

  鲍里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照旧什么也不问,伸手从格子架上一个木匣里摸出一包烟丝,好歹卷成一支烟卷。柳霞伸手到褥子下面,拿出一只打火机。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把那支粘得象饺子似的烟卷,重新拆开、卷紧,然后点着了烟,用火光照了照鲍里斯的脸。

  “这打火机就是那个德国鬼子的。”她嘴角上还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她用指甲清脆地弹了一下打火机,不知是吹了一口气,还是唾了一口唾沫,把打火机弄灭了。“这打火机的主人还吊在树上呐,它倒还能打火……外国打火机,骨制的,挺贵重……、柳霞象男人一样很会抽烟,而且抽得很猛。“顺便说一句,这个鬼子就是在这张床上糟蹋姑娘们……”

  “你说这些干吗?”

  “哎,鲍里卡!”柳霞把烟头往地板上一丢,整个人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以前你倒是在哪里东闯西荡来着?难道非要等战争发生,我们才能相遇?我的亲人儿!多么纯洁,多么好的人啊!生活实在太可怕了!……”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用床单抹去脸上的泪水。“行了!行了!我再也不说了,请原谅!”鲍里斯没有作声。“我再也不说了……你看,真没出息。我简直是个疯子。来吧,狠狠地揍我吧,揍我吧!我活该挨一顿打……”

  鲍里斯没有答话,一动也不动。他重又忍不住想到厨房里战士们那边去,那儿的一切要简单得多,亲切而容易理解得多,在这儿,这可怕的热情冲动真是鬼知道会怎么样……柳霞一会儿温柔体贴,一会儿又似疯似癫……难道女人们都是那样的?难道她们真是大自然之谜?……眼前这个女人,长着一双马驹的眼睛,就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他的智力根本无法解开这个谜。对了,最好还是到战士那边去,抽身走开,说实话,最好是……

  “你咋坐着光转念头?干吗不走出去散散心?”柳霞好象是窥破了他的心思,问道,双手插进中尉的头发里。“你也不会梳梳头发?你的头发可真软啊!……呵一呵,气还不小呐!”她用手指拨了一下他的嘴唇。“鲍里卡,你还学不会作假!”她已经没有懊恼,心境平复,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你什么都会吗?”鲍里斯胆怯地住口不说了。

  “我吗?”柳霞重又垂下限睛看着双手,“我不是对你说过,我要比你大一百岁!再说,我是个女人。而在这个世界上,鲍里斯,女人们的生活要比男人艰难得多,因此她们有时候就需要相信神。怎么啦,你干吗盯住我看?你干什么撇起嘴?”她把头在枕头上滚了一下,“哎,让天雷劈了我吧,我真是聪明过头了!……”她咯咯地大笑起来,“你感觉到没有?我们怕要吵架了。好人们都是这种模样……”

  “不会吵架的。天都亮了。”

  窗户的方形框架果然已经清晰可辨,房里透进了膝陇晨光。

  “拂晓朦胧你别把她唤醒……”柳霞吟诵了半句,就垂下了头,一动不动,似醉似痴,隔了好一会儿,她把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慢慢地把双手放到鲍里斯的肩头,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我最最心爱的人!你象太阳升起在我的身边,温暖了我的心……单单为了这一夜,就值得活着,值得承受一切痛苦……是的,是的,完全值得!你倒杯酒来喝,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去倒酒吧!……”

  鲍里斯起身,在茶缸里倒了点家酿白酒。柳霞喝了一口,皱了皱眉,然后等他喝完,就深情脉脉地轻轻依偎到他身上说:

  “你再稍稍忍耐我一会儿。只一会儿。”

  鲍里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感激地笑了。一种柔情蜜意重又布满在鲍里斯的心间,他的心又软了下来。他想做点什么,让她感到快乐。他突然记起,人们一旦相爱通常是怎么做的。他把柳霞一把抱起来,象抱一捆稻禾似地,然后笨手笨脚地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柳霞感觉到他十分费劲,这活儿他并不在行,但是他既然读过那么多爱情至上的小说,且不妨让他抱个女人试试。她勾着他那细细的脖子,嘴上挂着得意的微笑,然而,她听着他说那难以实现的美妙之极的念头,心里不由得如醉如痴:战争结束了。他来接她去,抱起她就朝车站走去……“到车站去有几公里?三公里?”总共三千步路,请想想,他要当着公正的人们的面,抱着她走,他不会感到累的,因为俗话说“自家的担子不吃重”嘛……

  “唉,你呀,我的好中尉,好人儿中尉!”柳霞可怜起他来,也可怜自己。

  “不,不应该这样的!”她用嘴唇轻轻吻了一下鲍里斯脖子暴起的青筋,反对道:“我要自己飞奔到车站来,采上一大束玫瑰。全是雪白雪白的:我穿上簇新的衣裙,也是雪白雪白的。会有音乐,会有许多许多花朵,许多许多人。人人都幸福欢畅……”柳霞突然住口,几乎难以听到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切都是不会有的……”她拿开他的手,滑到他的脚下,双手搂住中尉的膝头,“你把我带在身边吧,排长同志,”她把脸颊贴在鲍里斯的腿上,恳求道:“带我去吧!我会洗衣服,会烧饭。我还可以学会包扎,治病。我学东西很快。带上我吧。女人们不也有打仗的……”

  “是呀,也有在打仗的。没有妇女是不行的,”排长把脸转向窗户,声音断断续续他说道。“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歌颂她们。我们理直气壮,没有一点难以为情。而原本应当是……”

  战士们已经在厨房里走动了,人声喧哗。不知是谁的军大衣拍打在门上。

  “你真够聪明的,排长同志!”柳霞从地板上站起身来,在排长的面颊上啧地亲了一下,就走开去,边走边系上睡裙的腰带。

  鲍里斯站在床边犹豫着,心想不妨再躺一会儿,大概还不至于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脸颊刚碰上枕头,竟立刻沉人梦乡,感觉里就好象掉进了一个极深极深的地下室,那里静得出奇,没有一丝声息。

  他睡得那么酣畅,那么香甜,口水把枕头流湿了一大片,只有在童年时代,当他在河上或是森林里逛荡了回来。才会有这种睡相。

  约摸过了两个钟点,柳霞踮起脚走进房间,一看鲍里斯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她微笑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中尉,把熨平的勋缓和奖章的制服军裤搭在床栏杆上,把洗干净的尚未干透的包脚布搁在靴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

  鲍里斯没有听见她进来,兀自酣睡着。她用手指搔搔他因劳累而更形尖削的鼻子:

  “喂--喂,排长同志,部队都开走了,你还睡!”

  他醒了,但并不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软绵绵地,他微笑着去捉她的手。

  “我这才懂了!”柳霞一边把头发扎到头巾里面,一面说道,“服侍心爱的男人原来有这样的乐趣!”她感触很深地摇了摇头。“女人终究是女人!什么男女平等对她都帮不了忙……”

  鲍里斯睁开一只眼睛。

  柳霞刚才经熨斗的热气一烤,脸颊显得绯红,一副家常打扮,看上去非常舒适。他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汗,顺手在她的胳肢窝下呵了一下、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手,他也打回一下。两人扭在一起,开始了一场不出声音的,欢快的搏斗。他放不住软绵绵的、难以排遣的感情冲动,把她一把拉到怀里…

  “不行!”她双手抵住他胸脯,说道:“大家都起来了!”

  鲍里斯不肯放开她。

  “要是别人知道了呢……”

  “战士们对德国人的或是我们部队的进攻都比总司令部要知道得早,至于这种事嘛……”

  鲍里斯正穿衣服,柳霞在梳辫子的时候,门帘外面响起了很懂礼貌的咳嗽声。

  “中尉同志,我想要点酒!”是帕甫努季耶夫响亮的声音。“当然,如果还有剩下的话……”

  “有的,有的。”

  “是啊,没有燃料,这火点得起来吗?!”

  “别说废话!”鲍里斯故作严厉他说了一声。

  唉,这一下子闲话可有得听了!战士们会赞扬他:“别看咱们排长年纪轻轻,表面上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干起来可不含糊”战士们会把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说成是排长的一桩短暂的战地奇遇,而且容不得他来说明,只能听之任之,由他们的兴致去说。到时候会问这问那,怎么发生的?发生些什么事?唉,要躲过这些目光如电的战士真是谈何容易,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鲍里斯隔着门帘把酒罐、茶缸塞给他。

  “不要给什卡利克喝了。你和其余的人也不要用大勺喝了!”

  “明白了!”帕甫努季耶夫朝排长眨了眨眼睛。

  “你干吗老眨眼睛?你会变成独眼龙的!”

  柳霞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胸口缀着黑色的吉普赛式的饰带,一根长辫甩在背后。裙子的袖口上也镶着黑色的边。脚上穿了一双平时很少穿的高跟鞋。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紧贴着身子,裙子稍显得短,但这使得柳霞更象一个愉偷打开妈妈的衣箱,把不是自己的漂亮衣服硬绷在身上的淘气小女孩。

  “您多漂亮啊,夫人!”

  柳霞背后的玻璃窗上结着各式各样的冰花,有的象一顶顶白色的神奇的树盖,有的象蕨草,也有象花朵、象棕榈树冠的。她拨弄着饰带,把它绕在乎指上。活脱活现一个待嫁姑娘的神态!唉,女人呀,女人!你们是多么善于变幻啊!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自己做了这件衣服……”

  “真不简单!好漂亮的裙子!好漂亮!”

  “你笑话我!随你便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衣服了。”柳霞把鼻子钻在中尉那皱皱巴巴的仿佛让牛反刍过的肩章上,不觉心里一震:一股强烈的烧焦味、泥土味和汗臭味竟没有能洗掉。“我想做一件事……”她抑制着内心的不安,把手在空中摇了几下。说道:“想演奏一首什么古老的曲子,再……哭它一场。可是没有乐器,再说,我恐怕也忘了怎么弹奏了。”她抖动了两下睫毛,就把脸转了过去。“女人哪!真会动情!……要咱们这号人神魂颠倒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鲍里斯抚摩着她的辫子、颈项、衣裙——刚才在那洁白无暇的童话境界里一掠而过的美丽少女的情影已经倏忽远行,她曾经出现过的和可能会出现的形象已经飘然而去,消融在这刚刚来临的日子里,化入平常的生活里去了,可他真想留住这形象,真想尽情欣赏她一度曾经在眼前展现过的娇好形象,然而这幻影是瞬息即逝,难以捕捉。就是这样的幻影有次出现在诗人眼前的时候,曾使他达到诗情的顶峰,使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柳霞也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前,提醒他,她就在这里,在他身旁,年轻而美好,仍然穿着那件黄色的连衣裙,梳着一根光采鉴人的松软的大辫子,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目光重又变得深沉幽远,她的整个脸庞,由于通宵不眠而显得憔悴消瘦,始终带着俄罗斯妇女那种永世的忧伤和疲惫的神情。

  大家在厨房里用早餐。柳霞虽然避开别人的目光,但是在饭桌上张罗得比原先更起劲了。战士们意味深长而并无恶意地开着玩笑,一定说中尉经历了一场恶战,和敌人一个对一个地肉搏,虽说顶住了敌人的进攻,却消瘦多了,而他们全是些懒骨头,只知道贪睡,而没有照学校里教他们那样去做——没有赶来助排长一臂之力。而过去有个时候还算唱过一首歌呢,什么“瞧吧,是我们的排长,带着自己的队伍,向前挺进,哎一哎一哈一哈,向前挺进!”可这支队伍却光知道睡觉!多么糟糕!这是排里放松了政治思想教育的结果,放松了,一定得好好整顿一番,免得年轻的排长一个人替大家受苦!

  什卡利克什么也听不明白。他神情疲惫,萎靡不振,发紫的嘴唇抖抖索索,他坐在桌子旁边象一个循规蹈矩的、虽然已经削发剃度却又为七情六欲所苦的小和尚。有人让他喝点酒解解宿醒——什卡利克竟然双手乱摇,好象发送什么恶鬼瘟神似的。于是大伙儿就给了他一点腋白菜的卤汁,同时规劝他:“不会喝酒就别喝!”

  柳霞收拾好碗盏,翻检起桌子肚里的东西来。在钮扣、线团和生了锈的顶针箍中间找出了一支唇膏。

  她走到穿堂里,掩上了身后的房门,用唾液涧湿了已经发干的唇膏,把它涂在因磨破而有点发痛的嘴唇上,就提起白铁桶悄悄走出屋子。

  战士们正忙着洗衣服,刮脸,他们刷衣服和鞋子,一个劲儿地抽马合烟,有一搭没一搭他说着闲话,不时取笑什卡利克几句。中尉听着他们不紧不慢地瞎扯,心里不禁暗暗高兴,既然到这时候还没有让他去见连长,也没有什么命令,看来还得在这儿待一阵。

  谈话始终围绕着一个永世不变的题目,俄罗斯的庄稼汉,尤其是士兵,只要一旦摆脱惊恐,能缓一缓气,就一定会捡起这个话题。

  “有一次,吃过中饭,”帕甫努季耶夫眯起了一只眼睛。“孩子们都不在家。那时候我姑妈和娘都已经死了。卓伊卡在收拾桌子,而我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她在屋子里忙乎,只是她两条圆滚滚的腿在转来转去。窗子打开着,窗帘飘动着,院子里飘来一阵阵大粪的味道。静得出奇。而主要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卓伊卡收拾好碗碟。我说:‘好人儿,咱们也乐一乐吧?,卓伊卡在房里跑得更加快了,放大嗓门嚷道:‘你们这些公狗就知道这件事儿!你看看,菜园子还没有锄过,屋子里也乱七八糟,孩子们不知道到哪里发野去了……’‘嘿,我说,菜园子嘛,当然也要紧。那你就锄园子去吧。我可要对不起,找姑娘们去喽!’那时候我还年轻力壮,会拉拉手风琴。我的卓伊卡这时奔出屋子。一分钟过去了,没来,两分钟,五分钟……我正抽着烟,想入非非……嘴角喷出两股烟。我那卓伊卡却一切准备就绪飞一样跑进屋来,噗通一声横躺到床中央,叫着:‘你这死鬼,叫你闭气、憋死!'……”

  屋子一片震天价的笑声,帕甫努季耶夫自己也纵声大笑起来,眯起了由于对情欲的思念而变得火辣辣的眼睛,手里的剃刀就差没把皮带都割断了。什卡利克正在吃白菜,噎得气都回不过来。马雷舍夫用拳头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子,这位小战士摔下长凳,无意中倒把白菜咽了下去。卡雷舍夫的鼻孔象马达那样噗昧一声,把桌子上一块洋葱皮喷得飞起来打了个旋落到地上。就连醉酒以后还未复原的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虽然羞于开口说话,此刻也抿起两爿苍白的嘴唇微微地笑了。

  柳霞回到屋里来了,她偷偷微笑着,暗地里招呼鲍里斯来到穿堂里。她把奶桶塞到他手上,让他喝刚挤的鲜奶,她继续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用手替他擦干净沾上牛奶的、刚长出不久的胡须,小声地告诉他:

  “我打听到了军事秘密!”

  中尉惊讶地张大了嘴,脸上露出蠢乎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你们部队还要在这里驻扎一到两天!”

  排长夹紧喉咙惊叫一声,一把抱过柳霞就在屋子里打起转来,结果把窗台上的镜子也摔了下来。

  “啊哟!”柳霞惊叫一声,“这可不是好兆头!”

  “什么不是好兆头?!”鲍里斯大笑起来,“你相信预兆?你真迷信!旧脑筋!两个昼夜!这难道还少吗?”

  柳霞一声不响地收拾着玻璃碎片。鲍里斯帮着她收拾,一面把帕甫努季耶夫的耍贫嘴转达给她听。门砰地一响。柳霞把碎玻璃放进栽着花的木桶里,就赶紧往厨房走去。

  “全体!背枪集合!”准尉故作精神地用嘶哑的声音吆喝了一声,站定把毡靴后跟一碰,向鲍里斯报告:“中尉同志,命令到广场集合,汽车正在派来。”

  “汽车!什么汽车!不是还待两昼夜吗?……”

  “这是谁在胡说?”莫赫纳柯夫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在场的人盯了一眼。战士们耸耸肩膀。帕甫努季耶夫用一只手指揉着太阳穴,朝着准尉直眨眼。莫赫纳柯夫本想借这个题目搞点什么花样,但排长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于是解释道:“来了个车队!就是运送俘虏的那个车队,正派往团里来。徒步行军怕一冬天也赶不上前线部队。”

  柳霞倚在门边。白色的头巾散开了,露出了胸前黑色的绸带和连衣裙胸口的开襟。鲍里斯象个树桩一样直立在厨房中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莫赫纳柯夫的目光似乎在问。

  战士们相互埋怨着,咒骂战争,匆匆收拾行装,把中尉一忽儿挤到这边,一忽儿挤到那边。什卡利克在稻草里乱翻,他在寻找皮带。准尉用毡靴把稻草排起来,勾到了那根象被石头砸烂的死蛇般的皮带,就用毡靴一挑挑到什卡利克的头上。

  “还要给你雇个保姆吧?!”

  战士们的行装不多。终究磨蹭不到哪里去,很快收拾定当。

  开始告别,大家都去和女主人握手,七嘴八舌,众口同声。这类事已习以为常了:一路进军途中,宿营地不断变更,如果没有两千次,少说也有千把次了。

  “快一点啦!快…点啦!斯拉夫弟兄们!”准尉不知为什么情绪不好,不断把一枚硬币往上抛。“汽车可不是马匹——不喜欢等人!”

  战士们抽上烟,一个个往街上走去,毡靴踩得厨房里到处是稻草。屋子走空了,显得冷冰冰地。柳霞用背撞开门,奔进房去。

  “我是不是还需要请求原谅?”

  鲍里斯一边往军用挎包里塞信件和毛巾,一边失神地用眼盯着莫赫纳柯夫。

  准尉咕噜了一句什么,把帽子压到耳朵上,将一枚硬币直扔得碰着天花板,但没能接住它,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走了出去。

  鲍里斯目送着战士们离开暖和的住地,然后在准备进房间之前,又站定了一会儿,好象正置身在悬崖边上。终于猛地背上挎包,理了理军大衣的门襟,推开了房门。

  柳霞坐在凳子上,脸朝向窗外。连衣裙上的钮攀和钮扣脱开了,黑色的攀带朝两边翘着。鲍里斯给柳霞把钮扣扣上,系上攀带,摸了摸她的手。该说点什么,最好是说几句笑话之类。但一句笑话也想不起来。

  “大家在等你呢!”柳霞用一种家常的平静语调说道。

  “是的。”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做不到。”她的下巴在手上贴得更紧了,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小窝。柳霞的神态,那抿得紧紧的嘴唇,和频频颤动着的睫毛叫人看了既感动,又不免想笑。她此刻的样子就象一个在毕业晚会上撤娇使气的女学生。

  时间在过去。

  “这可怎么办呢?”鲍里斯倒了倒脚,把腰间的挎包整了整。“我该走了”。他重又倒了倒脚,又整了整挎包。柳霞不作声。她的下巴压得已经完全变了样子,脸颊往上堆起,鼓成一团,加上微微翘起的鼻子,鼻翼由于生气而张大着,稚气的翘睫毛跳动得更利害了。袖口又脱了开来;辫梢也不知怎么会掉在窗框的湿淋淋的凹槽里。

  “唉,你呀!你呀!这有什么办法呢?”鲍里斯心里嘀咕着,把她浸湿的发辫拧干,小心翼翼地把辫予放到柳霞高高弓起的背上。

  “这可不是我的过错……”鲍里斯说道,把手放在她坦露的脖颈地方。发辫下面毛茸茸地散发着温暖,就象一只鸟窝,手指可以感觉到她皮肤的战栗。“我的小宝贝!”鲍里斯心里呼喊着,他强自克制着才没有扑下身子去亲吻这惹人怜爱的温暖的肌肤。

  “当然,”柳霞感觉到他终于克制住了冲动,就说了一句。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就立刻让它们忙个不停:她整了整饰带,又伸手摸摸喉咙,把手指并拢使劲掐了一下,使皮肤都变白了,“谁也没有过错”。

  “那么再见了……”鲍里斯笨拙地,就象新兵上操似地向后转身,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通向穿堂的门,在门旁站了一会儿,扫视了一下厨房,好象在等待什么。

  谁也没有拉下东西。

  “稻草也没有收拾好。弄得乱七八糟就拔脚走了。总是这个样……好吧,还有什么呢……临别相送再远,无非多流眼泪……”鲍里斯把稻草踢到厨房的角落里,就动身追赶自己的部队去了。

  战士们从四面八方向广场集中。靴于踩过雪地好象踩在白菜帮子上一样发出咯嚏咯嚓的声音。村里的居民都烧稻草,白蒙蒙的烟雾象云朵一样弥漫在村子上空。村子座落在两座树木葱茏的小山丘中间,正当一条小河分岔的宽阔河滩地,河水下行,汇人一条更宽的河道。河对岸一带都是农舍和菜园子,中间有一座小教堂。

  鲍里斯觉得很奇怪,在这以前他怎么会没发现有这座教堂。河对岸一带遭受过战火洗劫。教堂的圆顶也被掀掉了。可供大车通行的木桥已经烧坏,拦杆都倒塌了,河里的冰炸成了碎块,黑乎乎的,冰窟窿直往外冒气。村庄里也还有人升着炉火,烟往两个方向飘过去:一部份沿着河道飘散,一部份飘向峡谷,这令人难以忘记的可怕的峡谷,收尸车队已经开辟了一条通向那里的走雪撬的路,峡谷的入口是通向河边的。

  德寇是出于什么原因,为什么不在河的这边防御,却要开进荒野,钻进峡谷地带,反而企图从那里突围呢?战争自有它出人意料的地方,有它超乎常规的一面。有时候整排、整连被打掉了,但有一两人竟毫发无伤。有时候炮弹、炸弹把整个村落都搞成一片瓦砾,可就在村子正中央有一间小农舍安然无恙。周围是一片废墟,农舍却连窗干部没有震坏一扇!

  连长菲利金现在手里有了机动车辆,觉得自己简直象个统帅,一下子不可一世起来。他好象是从远处,居高临下地在打量鲍里斯,似乎在掂量着鲍里斯身上和自己身上发生变化的程度。菲利金手上紧紧绷着一双铬揉革手套,从哪个方面看都肯定是女式手套,他指手划脚地在发号施令:谁上哪辆车,车与车之间保持多少距离。

  战士们高高兴兴,说着俏皮活登上了汽车。没有人会比刚睡了好觉、吃饱喝足的战士更心情舒畅,何况他们知道这次不用劳动双脚,可以乘上汽车赶路。

  不知从哪儿来了两个穿着一模一样黄色皮袄,围着花头巾的乌克兰姑娘。雪白的牙齿、丰满的体态,简直是从战前的招贴画上飞下来的美女。

  没有一个士兵经过姑娘们身旁的时候会无动于衷。每个战士都要作点表示:有的说一句悄悄话,有的伸手拍拍她们的肩膀,而有的人居然想把手伸进她们的皮袄。

  乌克兰姑娘们尖叫着,抵御这些步兵们的进攻:“去你的吧!俄罗斯佬!”“嚼舌头的,真该死!”“去,去,哎哟,真烦人!”“快走吧!快走吧!”但是明摆着的是,这些姑娘也不愿意放开这些俄罗斯佬,她们也喜欢这种闹哄哄的打情骂俏。

  鲍里斯还没有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震动,只觉得那没有干透固而冻硬了的领子象一圈箍一样卡着脖子,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那硬梆梆的领子使他感到呼吸也困难;脑子里象塞了一堆乱草,几乎转动不了,思考力迟钝得每一转念似乎脑瓜就会叽叽嘎嘎响,但是眼睛、鼻子、耳朵、特别是那颗心,经过昨天一夜的快速运转,现在倒是能转动自如,剧烈地工作了。他的眼睛看得见那个伪警察家还在冒烟的农舍,看得见被烈火烧得蛾曲的杨树,鼻子闻得到那烧焦尸体的令人窒息的臭味——村民们这一场火,把这个叛徒内奸,连同他的骟猪、家畜、奶牛和全部家当都化为灰烬:如果有谁真正惹恼了这些温顺的、善良的人们,那就发抖吧,乌克兰人是很少发怒的,但一旦动怒就不可收拾。火烧的现场传来抑制得低低的、不带哀诉的哭声,警察的妻子和孩子们,上帝保佑,总算幸存了下来,没有被烧死,但他们没敢放声大哭,不敢诉怨。

  就这样,他的眼睛、嗅觉、听觉活动着,紧张地在搜寻着什么,至于究竟在搜寻什么,倾听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心却一个劲儿地收缩着,收缩着,好象马上就会找到一个角落,就在那里安顿下来,或者相反,就在那里爆裂,或者停止跳动。但是距离停止跳动还远着呐,倒是悲伤和忧愁就在眼前,可是中尉暂时还不会理解这一点。他忙忙碌碌围着汽车跑前跑后,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还伸手摸了一个姑娘绊红的面颊。“好一个红苹果!”他惊叹了一声。从前他不要说伸手去摸,即使是带点非分之想对姑娘瞧上一眼他都不会有胆量。连长菲利金从心底深处对排长身上在这短短时间里的变化感到震惊,不由得热情地惊叫起来:

  “好哇,鲍里斯,有男子气概!”

  中尉正想说句玩笑话来回答这位军校的老同学和战场上的老朋友,但终于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就在这时候,柳霞从那破旧的微微倾倒的农舍里直向车队飞奔过来,头上胡乱披了一条羊毛头巾,脚上还穿着那双黑色的便鞋,一条大辫子在背后甩动着。她奔到跟前,就当着众人的面亲吻着鲍里斯,然后就往汽车上爬,战士们拉她上车,那件漂亮的黄色连衣裙胁下裂了个日子,鞋子也掉了一只……柳霞把曾经在她家里住宿过的所有战士都吻了个遍,这些人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那么亲近。她高声他说着,要他们照顾好中尉,当一一嘱咐完毕,她又淘气地笑了起来,还叮嘱不要再给什卡利克喝酒了……

  在别处宿舍里借宿的战士们羡慕得惊叹不己,他们坚持要求柳霞也要想着点他们。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替她脱下一只鞋子,把里面的雪倒掉。柳霞扶着马雷舍夫的肩膀,只用一只脚站着,说着玩笑话应付那些战士,目光却一直在寻找鲍里斯,他一会儿被找到了,一会儿又从她视野里消失,她嘴里不断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给柳霞穿上鞋子,说道。卡雷舍夫给柳霞整了整头巾,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车队就象站立了好久的马队一般,猛然开动了。鲍里斯把柳霞一把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军用挎包的搭扣刮着了她的鼻于,她只觉得鼻子很痛。

  “中尉!中尉!”司机煞住车,催促着排长,“车队开走了,我不熟悉路线。”

  从旁边驶过的汽车上的士兵们,嘻嘻哈哈地叫唤着什么。

  “从前还兴祷告一下,”柳霞说道,手指拨弄着他军大衣的领子。“可是我们又不信教。我们是无神论者……要不然能象老古派的乡下女人那样大哭一场也好……可我们又都在学校里念过书。都不行!”

  “是呀,是呀!那可不行!”鲍里斯回头看着一辆辆汽车,含含糊糊他说着,轻轻地把她推开。“还哭哪!你都冻僵了!回去吧!”

  他跳进司机舱,砰地关上铁皮的车间,却又立刻把它打开,想请求她原谅这样粗鲁地和她告别:我一定使她感到受了委屈……当然……难道可以说这样的话……但是汽车进足了劲儿吼了起来,猛地一冲就疾驰而去,把排长一下子摔在座椅的靠背上,柳霞被抛在后面了,隐没在尘雾之中。她就这样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一个恫然若失的,困惑不解的柳霞。

  战士们在汽车上旁若无人地唱着,叫喊着,吹着口哨。烟蒂还在踩脏了的雪地上冒烟,路面上空一串串青灰色的烟圈还在打转,而车队却已经驶出村子爬上了斜坡,领头的一辆汽车已经马上要驶进森林了。

  “地址!”柳霞失声喊了一下,就飞跑起来。“我的妈呀:地址!……”

  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地追赶着车队。但两条腿怎么追得上汽车呢……

  那辆正面象猪脸那样的外国汽车在松树林子的边缘擦过一根又一根松树的枝干,于是高处的雪纷纷落下。就象舞台上降下帷幕一般,遮蔽了生命和万物,松林静悄悄,一片冷漠,林子深处幽暗无光,就是在那里,游击队员们吊死过那个色迷心窍的外国鬼子。

  柳霞站住了。

  要地址有什么意思呢?要来何用?时间放慢了脚步,停止了一个夜晚,现在重又飞跑起来,它毫不留情地计算着人的生命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夜晚过去了,它带来了新的一天。一切都已经难以补救,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一切都曾经有过,一切都已经过去。

  另外一个车队从柳霞身旁驶过。战士们指指点点,议论雪地,议论农舍,议论柳霞的腿。柳霞已经没有力气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只会摇摇晃晃弯下整个身子作礼,嘴里反复说着:

  “愿你们全都平安……愿你们全都平安……”

  她回到家里时已经差不多冻僵了,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鞋予冻得象石头似地敲在地上咚咚直响。头发上都是雪花。湿辫梢冻成了冰,象一个铅锤敲打着她的背。柳霞连衣服也没有脱,就象一头小狗呜鸣咽嗥叫着,钻进被窝,下意识地希望还能感觉到昨夜的余温。

  这房子已经被后勤部队的战士占用了。一名年过中年,然而身形矫健的中士,敲了下房门,走进房间就解释起来:

  “刚才门开着。我们以为房子没有人住……”

  “住下吧!”

  柳霞一面抖落脚上的鞋子,一面用力把被子拉上来盖在身上,她想紧紧地靠着些什么。她牙齿打着战,从她麻木的嘴里发出一声声越拖越长,越变越细,越来越沉痛压抑的哀号。她那乌黑幽逢的眼睛里出现一种变幻莫定的闪亮,无动于衷的眸子好象结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冰花。眸子的里面似乎已经掏空,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外壳。



《毁灭》作者:[苏联] 法捷耶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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