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对“红色圣尸”和“白色圣尸”的朝觐,都没有给他带来光明和力量。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就像一位迷失在宇宙中的航天员,他的仪器与地球失去了联系,他那损毁的飞船脱离了轨道,没有燃料,没有导航,通讯系统鸦雀无声,它在飞向冰冷的太空,周围只有那些色彩斑斓的、像北极的冰川一样死寂的天体。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摧毁他,并没有压倒他,反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强化了他孤独而又无望的坚守。

  他是弥赛亚精神的承载者,他孤身一人在顽强地、似乎是毫无意义地继续战斗,这场斗争的意义不在于胜利,不在于战胜强大的敌人,而就在于自己孤独的坚持,置身于可恶的敌人之间,面对衰亡的人民。

  “斯瓦希里计划”步人了一个新阶段,在这一阶段,两个势力强大的寡头将被清除掉。他们所有的财富,他们的信息帝国那强大的力量,他们那些显在的和隐在的关系,都将落到阴谋家们的手中,极大地增强后者的实力。

  在通向他们目的地的道路上,还站着那个小心翼翼、残酷无情、阴险狡诈的莫斯科市长。他一心想入主克里姆林宫,他组建了反对派,他迷惑过患病的掌权人,他对“女儿”献过媚,又背着她散步了许多抹黑的谣言,他还暗中与各大军区的司令进行联系。

  在他为新桥的落成而即将举行的庆祝典礼上,在他凯旋的这一天,那两个寡头将要垮台,那位丧失了现实感的饶舌的“小留声机”也会被干掉。监狱和死亡的记号将会玷污市长这个喜庆的典礼。

  市长举办的这个典礼发出了许多请柬,请柬上面写着“总统桥”这几个烫金的大字。

  市长,这个不知疲倦的首都的装扮者,这个漂亮的教堂和纪念碑的内行的建造者,这个环行路和大街的设计者,又在莫斯科河上建造了一座大桥,他是把一座旧桥挪了个地方,那座老桥原来是石头路面的,雕花的铁栏已经年久失修,市长把这座桥挪到了涅斯库奇内花园,给它罩上一个玻璃顶,巧妙地把高贵的古典风格和华丽的现代风格糅合在了一起。他把这座桥作为礼物送给了莫斯科人,这是一个横贯莫斯科河的玻璃长廊,它在河水中投下了壮美的倒影,桥上可以举办画展,也可以举行各种娱乐活动。

  “总统桥”是市长向那位生性多疑、不喜欢自己的“傀儡”表示忠心的一个举动,同时也是对他自己深谋远虑的战略构思的一种隐秘的暗示。

  别洛谢尔采夫前去参加庆典,他精神抖擞,兴高采烈。

  他走出“文化公园”地铁站,沿着滨河街徒步向前走去,滨河街上实行交通管制,只让那些特许的豪华轿车通过,那些轿车闪着车顶上方紫色的警灯,沿着傍晚那流光溢彩的河流向前驶去,驶向那座富丽堂皇的总参谋部大楼。在那座大楼前的黑暗中,一座大桥闪着水晶般的光芒,横跨河面,伸向涅斯库奇内花园里那座林木茂盛的小山坡。

  大桥把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投向莫斯科的夜空。它显得很神奇,就像一条空中的道路,行走其上的,是一队降临到人间的幸运的天堂居民。上桥的入口处站满了警卫人员。一些警卫公开了身份,他们身穿警察制服,端着冲锋枪,另一些则是便衣警卫,他们躲在树荫里。

  别洛谢尔采夫的通行证被检查了好几次,他很乐意地从口袋中掏出那张写有名字的请柬,请柬上写着几个亮闪闪的字——“总统桥”。

  登桥的楼梯四周有一个平台,紧临着河岸的这个露天平台灯火通明。紫色的灯光下,有人在演奏一台钢琴,一把把锃亮的大、小提琴也发出了悠扬的乐声。一个个大花盆里,立着一棵棵奇妙的树木,上面挂满了黄色的橘子、红色的苹果和李子,就像是天堂花园的标志。在大桥的楼梯两旁,这些树木组成了一条通向天空的芬芳的林阴道。客人们沿着这条林阴道缓慢地向桥上走去。满身珠光宝气的太太们,裸露着肩膀和颈项,不时停下脚步,把美景指给身边的同伴看,她们看到了莫斯科河上的夜色,看到了基督救主大教堂的穹顶,看到了克里米亚大桥那灯火通明的轮廓线,看到了高耸的彼得大帝青铜纪念碑。男人们搀扶着登高的太太们,他们中的一些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不时俯身面对花盆里那些芳香的树木,嗅着那些热带植物散发出的甜蜜味道。这道玻璃长廊就像是一座植物园,里面长满了具有异国情调的棕榈、南洋杉、月桂和木兰。它们构成了一面舒适、神秘的壁龛,或是一片绵延的小树林,它们时而又疏散开来,形成一个个空旷的林中空地,在这些林中空地上,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莫斯科壮丽的景色,可以看到一座座被灯光照亮的教堂,可以看到一栋栋灯火通明的住宅和宫殿,可以看到花园环行街那道弧形的街灯,可以看到装饰着彩灯的汽艇在其上漂游的斑斓的河流。

  在别洛谢尔采夫身边走过的一位著名女演员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便大声地喊了起来:“市长先生的空中花园!”

  作为对她的回应,一个正在抽烟的国会议员笑了起来。

  长廊里坐满了来宾。身穿红色礼服、戴着蝴蝶领结的侍者,端着摆满各种饮料的托盘来回穿梭。在那些热带树木之间摆着一张张小桌,似乎像是在斐济,或是在塞舌尔,在这些小桌子旁,身穿白色背心的酒吧侍者手持一个个沉甸甸的酒瓶,正在给来宾斟着威士忌、白兰地和冒着金黄色气泡的冰镇伏特加。侍者们面带迷人的微笑,把水晶般的冰块放进杯中,再倒入嘶嘶作响的奎宁水,或粉红色的番茄汁。别洛谢尔采夫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冒泡的饮料,同时看着河面,河上停着一艘护卫舰,舰上挂满了闪亮的彩带,舰身下方是细碎的倒影,舰首还有一门不大的炮,一位身穿阅兵服的海军上将正在向一个装模作样的美女解释着什么,这个美女是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因为主持《非正式做客》节目而名声大振。女主持人不停地蠕动着那两片鲜嫩的、食肉动物的嘴唇,像是在吮吸一块硕大的糖果,与此同时,也像是在亲吻水中的那艘舰艇,像是在亲吻那位海军上将,从他高贵的白发一直吻到天蓝色的裤缝,像是在亲吻花盆里的那棵挂满金黄色果实的橘子树,像是在亲吻从她身边经过的每一副泛着珠母色的、不住吮吸的嘴唇。

  市长已经呆在长廊里了。从来宾们的聚拢,就可以猜出市长的到场,每一位来宾都想接近这位主人。他们还在等待主教,主教将为这座新桥施洗。

  “傀儡”在临床医院住院,但“女儿”会代表他前来,这个举动将成为总统和市长和解的标志。

  人们希望“代表”也能到场,他结束了在德国的国事访问,他乘坐的飞机刚刚飞近莫斯科。

  别洛谢尔采夫端着酒杯,沿着长廊,从河的此岸走到了彼岸,就像是置身在一个装满食物的玻璃巨虫那透明的肠胃中。

  加入了市长那个党派的莫斯科名流,全都聚集在这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跑来了,他们来回投靠不同的主人,主要看哪位主人占了上风。

  那些著名的演员、歌手和戏剧导演也来到这里,他们受到了市长的庇护,为了表示感激,他们心甘情愿地出席有市长参加的慈善晚会。

  这里还有一些政治家,他们来自议会和远离莫斯科的外省,他们对市长表示支持,市长也在那些偏远的外省显示了莫斯科的气魄和财富,建起了学校、孤儿院和教堂,建在那些地方的教堂,其风格和莫斯科的大教堂颇为相像。

  那些银行家和企业家单独聚在一起,他们在莫斯科的银行里保存着数不清的资金,这些钱像黄金之水,洗刷着莫斯科的街道,点亮了街道上那些漂亮的橱窗、钻石般的街灯和明亮的广告,把莫斯科变成了一座不夜城,变成了璀璨的巴比伦。

  这里还有一些国家杜马的代表,他们在会议大厅里互相攻击,无情地嬉笑怒骂,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在这里,在热带的棕榈树下,他们却友好地碰着杯,开心地、无所顾忌地开着玩笑,互相拍着肩膀,回忆着,他们如何巧妙地在前一天晚上上演了议会中的那场纷争,那是做给电视记者和狂热的党内追随者们看的。

  大批的电视记者和电视节目主持人也都到了场,其中并不仅仅是那些始终用最引人人胜的腔调报道市长活动的人,那些电视人把市长塑造成了首都的关照者,俄罗斯的捍卫者,科学和艺术的保护人。

  这里还有市长的反对者,市长竭力想把他们拉拢到自己一边来,在这些人中间,就有那位出色的主持人,他是一位贵族,一个大胆的辩手,一个讨女人喜欢的人,一个任性的饶舌鬼,全世界的名人都害怕他那尖刻的嘲笑。

  别洛谢尔采夫在一群半裸着身体的女士们中间看到了容光满面的阿斯特罗斯,他从树上摘下一个橘子,擦了擦,把它递给一个金发美女。

  扎列茨基在胸前插着一朵鲜艳的菊花,就像一位颓废派诗人,他挽着一位女政治家的胳膊,走了过来,那位女政治家眯缝着碧绿的眼睛,面带嘲讽地听着他的饶舌。

  看到了这两个注定灭亡、可是还不知道结局已经逼近的家伙,别洛谢尔采夫马上又开始寻找他们俩的刽子手。

  在长廊里不同的位置,闪现出了格列奇什尼科夫、布拉夫科夫和科佩伊科的身影,他们三人都穿着黑色的燕尾服,神情严肃,不言不语,就像是几个棺材匠。

  他们给别洛谢尔采夫送来了一个识别标志,他随眼一看,见那标志像是马耳他骑士团的十字勋章,又像是希腊字母“欧米伽”。

  “小留声机”沿着枝繁叶茂的树木走了过来,他不时停下脚步,与人打着招呼,充分享受着自己的知名度,这个盛大的典礼使他受到了一些刺激,因为典礼的举办者是他从前的竞争对手,幸运的莫斯科市长。他的妻子陪伴着他,她像皇亲国戚一样,高傲地昂着那颗梳着高高发髻的漂亮脑袋。她带着冷漠的微笑看着迎面走过的女士,俯就地向那些殷勤的男人伸出手去,让他们亲吻。

  看到“小留声机”,别洛谢尔采夫便开始在那些棕榈树、小酒桌、舒服的沙发和座椅之间寻找“小留声机”即将到来的死亡应该发生的位置。他马上就找到了,——一台电视摄像机孤零零地摆在一旁,一个已不年轻的摄像师脸色疲惫地坐在那里,喝着橘汁,等待着既定时刻的到来,就是这位记者,曾拍摄过那些关于总理的镜头。

  那位祖籍俄罗斯、如今在俄罗斯各地巡游的美籍魔法师和预言家,也出现在晚会上,他皮肤黝黑,嘴唇很红,一双深紫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穿着一件长长的、很荒诞的粉色燕尾服,身后拖着华丽的后襟,几枚彩色的戒指戴在那几个长长的、非常苍白的指头上。

  这里聚集着一些新名流,他们与往年那些出席纪念活动和代表大会的苏维埃名流毫无共同之处。那些苏维埃名流举止傲慢,装腔作势,天真古板,由那些党的领袖、宇航员、文学奖金获得者、作为保密对象的学者和得到公开颂扬的英雄们组成,改天换地的洪水已经把那些人冲得无踪无影了。那些老名流中只留下了一个人,他似乎是不朽的,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地质年代,埋葬了猛犸、法老、绝对君主和红色领袖之后,又出现在这些盛装的、轻浮的、昙花一现的人群之中。他走了过来,这是位东方学家、外交官、特工,他身材矮小,面容忧郁,身上缠着绷带,面庞浮肿,有病的两腿歪向一旁,白色的假牙龇在外面,浑身都长满了紫色的斑点,就像在火中没有燃烧干净的蝾螈。有人挽着他的胳膊,像扶着一个老妖精,把他径直领到了市长跟前,他想和市长一起创建一个新政党,这个新党能给他解闷,却会给市长带来灾难。

  突然,众人的脑袋像葵花盘一样一下扭向了同一个方向,有一轮无形的太阳在那边升了起来。

  化了晚妆的“女儿”美丽动人,威风凛凛,走上了长廊,众人为她挪出一条通道。她什么人也不看,只对着众人微笑着,在女士们的眼中激发出了得体的笑容和恶毒的嫉妒,惹得男人们情欲勃发,生意人在阿谀奉承地鞠躬,高官们在奴颜婢膝地迎候。

  陪伴在她身边的是那位“骗子”,就是他把苏维埃时代那座古板的、灰土土的克里姆林宫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帝国宫殿。

  市长慌忙迎了上去,他面带忠心耿耿的喜悦,裂着缺牙少齿的嘴巴,同时体现出了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一种是面对高傲的女主宰所表现出的卑躬屈节的和解和仆人似的恭顺,一种是面对周围人的洋洋得意和高高在上。他不敢去吻“女儿”递过来的手,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

  长廊里又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一张张敏感的面庞和一双双搜寻的目光都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主教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在上桥的楼梯上走走停停,向高处爬来,就像是在攀登埃列昂山,他身心疲惫,刚刚完成一次礼拜,他还在时刻准备给人布道,宽恕人们的罪孽。他身披一件金色的法衣,这法衣亮闪闪的,就像是骑士的铠甲。他的手上握着一根长长的手杖,他准备用这根拐杖来放牧那无信仰的、脆弱的、缺乏理性的羊群,在其中播撒神赐的种子。背衬着闪亮的衣服,他的胡须庄重地飘动着。他周身散发着仁慈和宁静,他知道人们都在紧盯着他,因为他那身灿烂的法衣而感到了视觉上的享受。

  他身边有一位神甫,还有几位诵经士,他们提着几个提包,包里放着圣杯、洒圣水的刷子和《福音书》,这些都是为大桥施洗的工具。

  来宾们涌向主教,想去接受祝福,有些人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样起立,怎样行礼,不知道该吻哪只手。

  主教宽恕了所有这些新教徒,他们刚刚摆脱无神论统治的桎梏,重新学会了信仰学会了爱。

  主教伸出那只像法国大面包一样的大手,让众人亲吻。所有的人,无论是时髦的女演员还是傲慢的银行家,无论是矜持的官员还是随意的电视主持人,全都冲上前去接受祝福。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高踞在莫斯科的上方,骄傲于自己的名声,他们你推我搡,跪倒在主教那只虚胖的手掌前,为他们所扮演的这个新角色而欣喜不已。

  市长似乎也想跪倒在地,可是主教拉住了他。主教那翘起的、芳香的大胡子盖在了市长的秃脑门上。

  “女儿”也卑谦地接受了祝福,恭顺地行了一个礼,但并不十分规范。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她是行了一个屈膝礼。

  疲惫不堪的主教喘了口气,站到了市长的身边。他鼓起的大肚子把法衣撑得圆圆的。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想起了修士帕伊西的话,说主教的肚子里怀有一个神奇的婴儿。

  大家都在等“代表”,可是越来越不着急了。看来,他要迟到了,赶不上自己的这个节日了。他错过了这个凯旋的时刻。

  他的位置已经被成功的市长所占据了,市长已经获得了“女儿”的好感和主教的祝福。

  “也许,他的飞机被耽搁在了德国?”

  “也许,他被纳粹的空军给干掉了?”

  “他是被市长干掉了,今天到场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政治杀手。”

  “他难道能和市长较劲吗?市长可是个巨人,是个勇士!”

  “而那个家伙只是个暴发户,是个走过场的。”

  “一个轻量级的政治家!”

  市长走上了摆满鲜花的讲台。他拉了拉麦克风那细细的金属软杆,在笼罩着长廊的寂静之中,发出了他那自信的、为人所熟悉的声音,他的声音带有一些嘲弄的意味,也充满着热情:“我们今天奉献给莫斯科人的这座桥,象征着统一,象征着权力的继承,象征着此岸和彼岸之间舒服、平安的过渡,也象征着一个政治时期和另一个新的政治时期之间舒服、平安的过渡。我们把这座桥命名为‘总统桥’,这是因为,俄罗斯有一位卓越的、伟大的总统,他使我们的国家变成了一个自由的国度,他使我们的莫斯科变得前所未有地美丽和幸福。我相信,以我们总统的名字命名的,不仅有桥梁,而且还会有机场,就像在纽约那样,还会有航天发射场和新发现的行星。祝我们的总统健康幸福!”

  他举起双手,很响地鼓起掌来,众人也都跟着鼓掌,并相互看着,等着身旁热烈鼓掌的人先停下来,因为谁都不想第一个住手。

  开始为大桥祝圣了。那几个诵经士麻利地打开提包,从单面取出圣杯、烛台和《福音书》。他们灵巧地点燃了做成螺旋状的蜡烛。他们吹旺香炉,使香炉飘出一股股芳香的青烟。

  他们把圣水刷弄得就像一个毛茸茸的小扫帚。主教开始祷告。他的嗓音很仁慈,苍老地颤抖着。他拉长声音,似乎在唱一首怨诉的、悲伤的歌。他摆动香炉,撒出一缕缕透明的香雾,那些敏感的鼻子都在使劲吸着这香气。他让两只长长的、像宝剑一样的蜡烛相互交叉,他动作灵巧,蜡烛顶端的火仍在继续燃烧。他躬身行礼,喃喃祈祷,面对这座摆满树木的玻璃温室,面对这条深暗的、泊有军舰的河流,面对不远处的克里米亚桥,一串串车灯驶过那座大桥,汇人了镰刀状的花园环行街。

  别洛谢尔采夫听不清主教的祈祷词,而只能耳闻这颤抖的、似乎是有意为之的歌唱声,他看到,这位身披金色法衣的高大主教在给他别洛谢尔采夫痛恨的政权祝福,于是,他对主教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厌恶感,主教把圣水刷在白银圣水杯里蘸了蘸,然后四处洒水,其中的一滴水还落到了别洛谢尔采夫的脸上,在这个时候,别洛谢尔采夫赶紧躲开了,并用手绢擦了擦脸,似乎落在脸上的不是一滴水,而是一滴醋。

  “女儿”面对市长,发表了简短的祝词:“我今天去医院探望了总统。我感觉很好,很快就会返回克里姆林宫。他说,他会走到病房的窗户旁,欣赏为庆贺大桥落成而燃放的焰火。”

  市长容光满面,热烈鼓掌。他转过身去,面对一方,他估摸着临床医院应该就处在那个方向。他在向康复中的总统鼓掌致意。

  有人拿来一瓶香槟酒,市长身手敏捷地把酒瓶使劲砸在铁隔板的棱角上。酒瓶爆裂了,泡沫溅了出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服务员带着簸箕和扫帚,清除了玻璃碴。

  “总统万岁!”雄壮的音乐声中,有个人高声喊道。

  “市长万岁!”人群中有个人兴高采烈地喊道。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万岁!”这是“骗子”的声音,他走到麦克风前,用柔和的男中音压倒了钢琴的声音。

  别洛谢尔采夫看到,整个典礼正在依据一个精巧的脚本按部就班地进行,他知道,在这个奢华、嘈杂的脚本之中,还隐藏着另一个脚本,那个脚本不显山不露水,就像一根被压紧的弹簧。

  长廊里的灯光慢慢地熄灭了,这样一来,河中的水流、深蓝的夜色和城市的轮廓都变得清晰可辨了。热烈疯狂的音乐响了起来。伴着激烈的音乐节奏,一架直升飞机从黑暗中飞了过来。飞机上那盏蓝色的探照灯刺破天幕,在河面上照出一个银色的、荡漾的光斑,像一把耀眼的斧钺扫过长廊。直升飞机悬停在桥前,机身上方旋转着银伞似的螺旋桨,机身下方是一道天蓝色的光柱。就在这道像透明的深井一样的光柱中,沿着一根微微闪亮的绳索,只见一个裸体女人在往下滑。

  她一边下滑,一边做出各种舞蹈动作。她的身体后仰着,松开双手,拖着长长的头发,这让人感觉到,她似乎马上就会掉下来,像一颗闪亮的水珠落进河中。她的胸口紧贴着那根勉强能看见的绳索,向后伸出一条腿,然后开始急速地旋转,似乎,这只被钉在蓝色针尖上的蝴蝶,在不停地颤抖,竭力想振翅飞走。她又脑袋朝下,无力地耷拉着双手,一动也不动,头发纷披了下来。直升机吊着她飞近长廊,于是,人们便清楚地看见了她那青春健美的乳房、深色的乳头和黝黑的阴唇。她转过身来,向惊叹不已的观众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然后就在空中跳起了色情舞蹈。她那紧绷的躯干和圆滚滚、亮光光的大腿不时离开那道钢索,闪亮的肚皮和颤动的丰满乳房也不时做出夸张的动作。她围着那根发光的垂直线旋转,劈开双腿,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轮子。伴着那热情奔放的音乐,她时而变成一条灵巧的蛇,时而构成一个十字架,时而化为一个花体字母。最后,她向热烈欢呼的观众送上一个飞吻,然后便在直升机的探照灯光中渐渐远去了,就像一个空中的天使,飞过了夜色中的城市。

  那位空中舞女化作一个天蓝色的亮点,还在远处闪烁,就像是落在河面上的一颗炮弹。这时,从那艘军舰上腾起了一朵朵礼花。礼花拖着长长的细茎蹿上高空,在天上绽放为一朵朵耀眼的菊花,一个个金色的火球,一只只红色和紫色的郁金香。河上的天空变成了一个绚丽的花坛,纷落的花瓣在水中映出了形状各异的彩色倒影。张灯结彩的军舰荡漾在五彩的河水中,不停地鸣放礼炮。观众们热烈鼓掌,向那位白发苍苍的海军上将发出了热情的欢呼,海军上将因为自己的得意之作而骄傲,矜持地向观众们微微鞠躬。

  礼花隐去之后的深蓝色天空,还在轻轻地颤动,就像是一面渐渐熄灭的巨大屏幕,这时,几道激光束又射上了天幕。一束束激光相互交织,每个交汇点都闪着耀眼的亮光,光束在深蓝色的夜空上来回扫射,形成一张闪亮的银网,一阵纷洒的光雨。从这张抖动的大网中,在那蓝色的银雨间,突然飞出一群鸟儿。数百只鸽子从河面上腾空而起。它们向大桥飞来,飞进了闪烁的激光束。

  来宾们兴奋不已。一开始因为裸体舞女的出现而有些害羞的主教,此刻已经很心安理得了。因为,鸽子就是天国的使者,它们象征着对莫斯科的祝福,它们把天国力量的反光投到了市长的身上。

  来宾们还未来得及就这一壮观的景象交换一下感受,那首著名的美国布鲁斯乐曲就响了起来,这乐曲会使人联想到平稳的滑翔和缓慢的飞行,并在滑翔和飞行中欣喜地俯瞰着那云雾缭绕的地面。伴随着这阵令人陶醉的音乐,桥下突然浮现出一幅神奇的彩色画面,它就像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地毯,被耀眼的探照灯照得透亮。一艘有动力装置的驳船驶了过来,宽阔的甲板上有一幅用鲜花拼成的巨大的总统肖像。这不是那位皮肤松弛的总统,不是那位浑身发紫、就像被开水烫过的茄子一样的总统,而是一位年轻健壮的总统,显示出了不可战胜的意志,全世界都还记得,在他得胜的日子里。

  站在坦克上的他就是这副模样。这些鲜花采自最好的温室,是由那些技艺高超的花匠们培育出来的,一位肖像画家巧妙地把这些鲜花摆成了一幅画,这些鲜花挂着露珠,闪烁着明暗不同的光泽。仿佛,漂在水面上的,就是一幅从天国降临的活的圣像。

  市长得意洋洋。

  “女儿”赞赏地目送着河面上漂过的父亲的肖像。她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充满感激地挽起了市长的胳膊。

  大家都把这个举动理解成一个信号,它标志着一种彻底的、难以逆转的和解。那个无比强大、但因为疾病而丧失了力量的君主,和这个疯狂的莫斯科贪权者,他们两者之间的矛盾已经结束了,这位贪权者曾经觉得那个君主很快就要完蛋了,于是便抢先对衰弱的竞争对手发起了进攻。他犯下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使国家的和平和安宁都受到了威胁。如今,这个错误已经被改正过来了,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权力的顺利移交,为了衰落的总统之家族的利益,市长已经向总统许下诺言,将向总统提供庇护,保留总统的各种特权。

  “我们从那些平庸无能、软弱无力的共产党人手里夺取了叔力,在此之后,我们向世界证明了我们的能力。”市长再次起身走上讲台,又把那根细细的麦克风往嘴边拉了拉,在他讲话的时候,长廊里的灯光又一次暗了下来,于是,莫斯科河以及城市那朦胧的轮廓,都变得清晰了一些,似乎也更近了一些。

  “我们证明了,我们善于工作,我们善于改善生活,我们善于把上帝赐予我们的财产,无论是莫斯科还是俄罗斯,都变成人间的奇迹!”最后几句话他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带有演员般的花哨,还对某个人使了个眼色。

  柴可夫斯基的钢琴与乐队第一协奏曲那情绪饱满的、钟鸣似的和弦响了起来。长廊外的河面上闪过一道电光。克里米亚大桥灯火通明,像是有一支金色的鹅毛笔在两岸之间飞快地划了过去。几道弧线就像倒扣的拱门,一串串闪亮的灯泡就像是光导管,其中跃动着等离子体。在高处,在蓝色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一片光明,仿佛,自天国飞来的一只神鸟在河上展开了翅膀。而在下方,金色的倒影在河面上掠过,荡漾出无数的波纹。

  大桥上的灯光熄灭了,在人们的眼帘里留下一道黑色的轮廓线。紧接着,在大桥的后面,伴随着钢琴奏出的音乐,基督大教堂又亮了起来。教堂不是白色的,而是天蓝色的,仿佛,在河的对岸绽放了一朵神奇的花朵,这朵花有一个巨大的金色内核,四周伸展出轻盈透明的叶片。仿佛,这朵花眼看着就绽放开来了,在城市的上空轻轻摇摆。教堂的影像消失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赞叹不已的观众在黑暗中听着钢琴的声音。

  在文化公园的上方,从那浓密的树林中突然滚出一个令人目眩的夜太阳。这只“魔轮”缀满了宝石,一根根轮辐闪闪发亮,它光芒四射,在莫斯科的上空滚动,就像是古代神祗的战车。众人全都着迷地看着,太阳一般的法厄同(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的儿子。驾着父亲的太阳车从天上跌落,被宙斯用雷辟死。)越过了涅斯库奇内花园。巨轮消失了,落下一些细小的灰烬,引得来宾发出一阵阵遗憾的叹息。但是马上,一个巨人突然又从河水中钻了出来,他身披一层红光,穿着闪亮的绿色背心,金色的面庞被擦得闪闪发光。这就是彼得,他脚登一双像玻璃一样闪亮的高筒皮靴,迈过一栋栋楼房的屋顶,在河中逆流而上,汹涌的河水拍打着他的靴子,河上的那些汽艇和拖船,都在恐惧地躲避这个大步迈进的巨人。

  这个影像也熄灭了。但是在远处,在一幢高楼的后面,闪现出一片光芒。就像有一道天光落进了莫斯科,在莫斯科的各个角落里,一座座教堂、修道院、钟楼、宫殿和纪念碑都亮了起来,一道道彩色的闪电纷纷掠过,透明的孔雀毛覆盖了全城。一双双惊讶的眼睛在捕捉紫晶般的沙霍夫斯基塔,在捕捉粉红色的克里姆林宫,在捕捉那座像是用天蓝色的冰块雕琢而成的帝国风格的宫殿,在捕捉那座像月亮一样圆的卢日尼基体育场。

  雄壮豪迈的音乐在鸣响。突然,这由声和光营造出来的奇迹消失了。电灯亮了起来,长廊的每个角落都被照得透亮,侍者们开始上菜了。他们把一个个带有加热装置的小锅摆到了桌上。装有无数小吃的托盘。银色的鲟鱼片。各种水果,放有新鲜草莓的冰激凌。各种口味的菜肴,有俄国菜、欧洲菜,也有东方菜。一张小桌上刚摆上几样犹太教不禁止食用的食物,两个虔诚的犹太教徒马上就坐到了桌旁,他们散开的长鬓发一直拖到地面,他们是为施涅耶尔森手稿的事情跑到奠斯科来的。

  自由交往的时问到了,人们可以随意地碰杯,推心置腹地交谈。在那些热带植物之间,在那些用银盘子端上来的粉红色龙虾之间,伴着肉食的芳香,各种闲言碎语不胫而走,同时也酝酿出了各种阴谋诡计。

  别洛谢尔采夫仔细听着这些说话声、笑声和碰杯声。他在人群中听出了“小留声机”的声音,“小留声机”情绪激动,在那里高谈阔论,四周围着许多崇拜者。他好像是在朗诵诗歌,他富有戏剧效果地向前伸出一条腿,高举着一只手臂。他那位漂亮的妻子被深深地感染了,但与此同时,她也在为他的健康而担忧,她抚摸着他的肩膀,要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在那些鲜艳的制服、花花绿绿的上衣和女人们裸露的肩膀之间,不时闪过格列奇什尼科夫那身黑色的燕尾服。

  在廊桥上的露天区域,人们在用眼神相互搜寻,远远地相邀举杯,互送飞吻。

  别洛谢尔采夫离开这块露天区域,走到树丛间,树丛问有一个隐秘的隔间,就像是一个凉亭。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黑色的、泛着微光的莫斯科河,可以看到克里米亚大桥的钢铁曲线,以及桥上穿梭往来的汽车闪出的红色和白色的车灯。

  在旁边的一个隔问里,从那簇闪亮的树叶后面,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别洛谢尔采夫听出了“女儿”的声音,她的声音很柔和,也很激动,语气间带有动人的感激之情。

  “您真是一位无与伦比的节庆大师,您组织的节庆活动能让人忘掉所有的苦恼和不快。真可惜父亲没能看到这一切。他需要这样的积极情绪。我会告诉他的,您很关心他,非常尊重他。他会感谢您的。”

  搭腔的声音属于市长,那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也带有一些勉强可以觉察到的得意。

  “他能够康复,能够返回克里姆林宫,我们真是太高兴了。每个人都能强烈地感觉到他的缺席。少了他,一切都停滞不前,一切都在等待。而随着他的归来,一切又将重新启动,重新焕发出生机。国家又有了主人。”

  “我要对您说句知心话,把您当作我的朋友。他越来越经常地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想提前退休。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权力的负担太重了。”

  “请您原谅,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这样的话我可不想听。我们大家全都希望,他能够参加第三次大选。他不应该有什么疑虑,莫斯科一定会支持他的,就像在上两次大选中那样。而在大选之后,他可以信赖我们,把我们视为忠诚、勤勉的助手。”

  “他的心脏有病,肺也不好。脑痉挛的情况也越来越频繁了。他未必能参加第三次大选了。”

  “我们应该一起去说服他。我坚信:除他之外,谁也无法胜任总统一职。他是不可替代的。”

  “感谢您对父亲的忠诚。我一定把这话转告给他。在这一段时间里,出现了太多的敌人,太多的叛徒。他们都在等着他下台。”

  “让我们来共同对付这些敌人。而对待那些叛徒,就拿检察长的下场做例子。”

  “谢谢。我会把您的话转告给父亲。”

  “他应该清楚,我就是他最忠诚的朋友和战友。”

  响起了一个轻轻的碰杯声。两个交谈者相互碰杯,喝了两口香槟,以此来加强那个可以信赖的联盟。

  别洛谢尔采夫与那两位交谈者之间隔着一层树叶,他躲在自己的隐蔽处,没有动弹。

  他听到,又有人加入了谈话,又响起了碰杯的声音。

  “您的典礼太成功了!只有巴比伦的君主和古罗马的皇帝才能办成这样的典礼!”别洛谢尔采夫听了出来,这是阿斯特罗斯那热情洋溢的声音。“我的摄像机把整个晚会都录了下来。我们要向整个俄罗斯播放这场盛典。”

  “这不仅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这更是一次强大的政治示威。”第二个插话人是扎列茨基。“这次庆典标志着一个政治新时代的开始。在这个时代,所有的政治力量都将团结起来,克服那些暂时的、在政治斗争中自然会有的纷争。今天,在这座壮丽的大桥上,大家全都看到了,总统在领导整个国家,他所依靠的,就是首都的市长,就是商界的精英,就是银行业联合会和艺术界的知识分子。在大选之前,这些人握成了一个有力的拳头,这只拳头是所向无敌的。甚至连共产党人都把他们的领袖派到这里来了,就像从前人们曾把王公派往金帐汗国那样。”

  “他说得对,”阿斯特罗斯说道。“我们团结了起来,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同仇敌忾。大家都看到了,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相互拥抱了,这就意味着,两个信息帝国已经缔结和约,约定双方互不侵犯,重新分割世界,并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是啊,你们的话都说得很好。我们这些走过了漫长的道路、共同经历过雪雨风霜的人,是不可能不走到一起来的。”说这话的是市长,他对前面两人关于庆典的解释感到很满意。“我们应该公开地展示我们的联盟。我们不能让那些偶然的人士混进联盟,要把那些暴发户和走过场的人挡在联盟的大门之外。这些未经考验的人士只配来完成一些临时性的任务。在此之后,他们就应该不留痕迹地离开了。”

  “就让他们到德国去吧,免得忘了德语。我们要保留他们的这个身份。”阿斯特罗斯笑着说道,他有些醉意了,在一些漂亮女人的注视下显得很来劲。“我们用得着他,”他继续说道,他所指的显然是“代表”,“在我们签订一份新的《里宾特罗甫莫洛托夫和约》的时候,就让他来当翻译。翻译可以参加鸡尾酒会,可以参加谈判,可是最后的文件上却没有他的签名。”

  “你为我们的联盟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比喻。你得把卡尔腾布伦纳也吸收到这个联盟中来。那些可怜的犹太人会怎么说呢?”扎列茨基嘻嘻哈哈地说道。

  “可怜的犹太人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们当中最可怜的人,就是我们俩。”阿斯特罗斯笑了起来。

  “我提议,大家为这座桥上最漂亮的女人干一杯。为‘莫斯科小姐’干杯!为‘俄罗斯小姐’干杯!为你干杯,我的塔吉雅娜!”阿斯特罗斯不拘礼节地说道,别洛谢尔采夫能够想象到,阿斯特罗斯那双亮闪闪的、天蓝色的眼睛一定在盯着”女儿“看,看着她裸露的胳膊和胸口。

  “应该大胆地把‘头号美女尼娜’换成‘头号美女塔吉雅娜’!”扎列茨基也在模仿阿斯特罗斯的语气,于是,四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并相互碰杯,然后响起了“女儿”那动人的声音:“谢谢你们,朋友们!……”

  别洛谢尔采夫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自己的藏身处,走到了人群之中。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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