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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1期

给罗成介绍对象

作者:轩辕轼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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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常对我婚姻状况津津乐道的是我的朋友罗成。他通常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二三两酒进了肚,脸红扑扑的,用很重的泛城口音说道,“瞧你们俩,从认识到现在成家多顺利呀,多幸福呀……”我妻子马莉此刻正坐在我身旁,左胳膊肘亲昵地搭在我的右膝上,将筷子举在手里,专注地听两个男人谈话。“不像我一塌糊涂……”罗成继续说,“再也没有机会从头开始了……”他垂着脑袋一副追悔莫及的神情,零乱的头发有一绺耷拉下来,鸟儿一样啄食着他忧郁的前额。我和妻子连忙坐稳身子,准备听他讲述那桩一厢情愿的初恋。我们相视摇摇头,知道好端端的一个晚上注定又要以怀旧的罗成喝醉为止。我们倾听他,劝慰他,继而打断他的话题,夺下他的酒杯,最后还得清扫地板上的呕吐物,替他脱鞋脱衣服摘眼镜将死尸般的他抬到床上。
  我和妻子、罗成,还有他初恋故事中的主人公李燕(当然小说里她不会出场了)曾同在泛城大学中文系同窗共读。当年文质彬彬的罗成也算个崭露头角的校园诗人。刚刚入校的那年我们群情振奋,以为已经接近作家的门槛了,饥不择食地阅读中外名著,三五成群地办手抄油印小报。沉默寡言的罗成以一系列意象优美的诗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的名字变成了几次铅字。我和他住一个宿舍,也属文学爱好者,以替他抄稿或跑腿寄信什么的为荣。第二年时社会上大兴下海之风,有几片腥咸的海水也溅进了校园,几个脑筋活络的同学从泛城批发市场弄了些生活必需品到学校兜售,获利自然不太大,用他们的话就是“为同学服务”。我曾目睹了一位历史系的小伙子到我们宿舍销货,他一进门就敞开怀,外套里挂满了电子表和石英表,不少舍友对这种模仿黑道交易的方式很感兴趣,可我和罗成却眼皮不翻不以为然,也就是这时候他和我引为同志并保持友谊至今的。最后一年不知怎的又兴起谈恋爱,我们系的男多女少,于是争先恐后地互相眉来眼去,我和罗成也未能免俗,当然恋爱没有什么不好,我和马莉一拍即合竟做成了夫妻,相对而言,罗成却在爱情的滑铁卢大败而归。我认为他的眼光太挑剔了,看上了素有校花之誉的李燕。李燕身材丰满,大眼睛,两个小酒涡像刻在腮上似的,能歌善舞,咯咯的笑声和飘逸的身材在校园所有春心乍动的男生的视野里晃动,难道仅一个你罗成动心吗?现在想来李燕刚开始肯定也对罗成充沛的激情和执迷的态度有所动心,不然她不会经常应邀和他到校园的草坪或校外的树林里散步。那一段时间罗成的才情几乎发挥到了极致,滔滔的诗情和恋爱的欣喜使他几近疯狂,每夜躺在黑暗的宿舍里还压抑着嗓子给我背诵他刚定稿的诗歌,全是啊字不断的情诗,我也只好躺在被子里称好。实际上正是罗成的书生气和连篇累牍的诗文使活泼爱动的李燕倒了胃口,她曾在女生宿舍埋怨道(婚后妻子说的),“上课时已听腻了艾略特徐志摩,下了课还得忍受这些臭诗的折磨”。臭诗自然指罗成的作品,如果罗成知道他心爱的李燕对他感情的结晶物用这样的话来评价和非议,不知该多么伤心。其实从这一点上看起来李燕并非罗成的“知音”,她和他最初交往不过是对这个被其他女生目为才子的人产生了一丝好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自以为嗅出了他身上酸腐的气息,因此疏远了他。当时如果罗成激流勇退,相信会在那些热爱文学,性格顺和的女生中觅到一位适合他成婚的对象,谁知他是个偏执狂,一条路走到黑,认为初恋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不成功毋宁死。我们这些知情者早就知道政治系里有个大高个向李燕发起总攻了,他使用的不是一文不值的诗,而是鲜花影票舞票和市面上刚刚流行的化妆品。很快我们就见到他们双出双进的身影了,而罗成依旧咬着笔头缩在角落里写他那些寻死觅活的诗,他以为李燕还会回心转意,被他的一腔赤诚所感动,而那个名叫谢灵运的纨绔子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面临毕业分配时我们纷纷各显其能,谈恋爱的也有所收敛,这时我们才知道谢灵运的父亲是泛城响当当的人物,他早已为儿子和未来的儿媳李燕在泛城市委的某个办公室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我们期望这回傻了眼的罗成该偃旗息鼓了,事实上也像那样,那天晚饭后他叫我陪他到校外散散步,我们一路无话走到距学校二三公里的野外,一条铁路迤逦通过那儿。
  他从裤兜里掏出几页纸郑重地说这是他最后的一首诗了,然后就站在枕木下的碎青石子上对我高声朗诵起来,那些诗句我已记不清了,可他朗诵前的那句话使我忐忑不安。读完后他将诗稿撕得粉碎然后往天空一抛,这时一辆运载木材的货车呼啸而来,在列车疾驰的背景下雪片般的碎纸将罗成覆盖,最后他弱不禁风地趴在我肩上哭起来了。那是我听到的最伤心欲绝的哭泣,我没有更好的劝慰他的办法,只是毕业前和他寸步不离,唯恐神情恍惚的他寻了短见。
  自然是我多虑了,直到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毕业后罗成被分配到泛城一所中学教书,住在一间单身宿舍,不再搞文学创作了,却能认真地在灯下给学生批改作业。周末时他来我家闲坐,照例马莉要炒上几个菜供我俩下酒。几杯酒下肚,罗成的话就多起来,他称赞我和马莉一劳永逸的婚姻,对前几年的感情受挫还是耿耿于怀。我们用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话劝他将成家的事提上日程,他总是唉声叹气,后来有几次他来这里不再谈那些话题了,竟和我们饶有兴致地谈论起街面上流行的磁带,我和妻子为他这一转变暗自高兴。可是一次偶然的发现使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天我去找他,一推门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他当时正伏桌写东西,我笑着对他说罗老师今天可是国际戒烟日,你少抽几根烟吧。他回过脑袋说好久不写点什么了,不吸烟还真没灵感。这时我才看见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影星照片,全是从报刊上剪下来的,待仔细一看全是一个女的,圆圆的脸非常眼熟。罗成抱着膀子站在我的身后问我她长得还可以吧?我说不错,都演过什么片子?你小子怎么也向中学生看齐成追星族了?罗成笑着捶了我一拳,说:“看你老外了吧,她是一个唱歌的,刚出了一盘《水中望月》的歌带。”然后他用只“熊猫”牌旧录音机放她的歌给我听,我也没听出什么特别来,倒是罗成的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他说他正在准备写信向这位名叫孟姗姗的歌手求爱。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继续解释孟姗姗是一位到北京打工的签约歌手,生活飘泊不定现在也没有男友,她的歌声中透露出使他产生共鸣的悲怆和无奈,最后他宣称如果有了回音他将只身赴京重操旧业,写作之余给孟姗姗创作一些歌词。“一个全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我从振振有辞的罗成的自信中捕捉到了数年前那个蹈身情网的大学生的充满希冀的神情,但我的心里却充满疑惑地认为这不过是一次令人恐怖的幽灵附体。
  读过心理学的妻子给我条分缕析地解剖了罗成的这次举措,她说这是典型的因逃避失败的感情经历而产生的一种沉湎于幻想的补偿性心态,是精神病猝发的前兆,如果不及时扭转,以后我们只能在精神病医院里找到罗成了。我听后很是担心。我们基于人道主义和多年的友谊给病入膏肓的老同学开了一帖处方:那就是我们要行使他父母的权力和责任,给步入大龄青年行列的“孩子”尽快找一位合适的对象。“只有一个能让他倾心的女人能拯救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妻子说。那天我去找罗成时他正在给北京的孟姗姗写第二封信,还问我在北京有没有亲戚和熟人,等他初到时可以先落下脚。我没好气地回答“没有”。然后拽着他从那间充斥着那位日渐走红的歌手肖像的房子走到人间的阳光里,我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的痴心妄想,就差点没说成近在眼前的一个李燕你都眼巴巴地看着她投入别人怀抱,更何况远在京都的一个在鲜花掌声中周旋的歌星了。我有点言重,他将双臂耷拉在双杠上低头不语,我看着操场上正在训练的校队运动员语气缓和地对他说明了我和马莉的想法,不料他却猛地抬起头断然拒绝,他说他已经给孟姗姗去信了,就如稿件投给了出版社,未接到退稿笺或三个月以内,决不能一稿两投,“那样我就是对人家不真心了”。听听他说的话,真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整个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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