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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1期

我的兄弟,死在路上

作者:刘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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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不知道,这时昶怡也不行了,得的是脑癌中最厉害的“胶质瘤”。一年零两天之后,他也永离了人间。
  四十九岁。《龙案》未出(此书手稿内容远比昶怡信中所述更复杂、残忍得不可思议,也更为真实、深刻、发人深省)。写改革后辞职离厂的某职员发财后,如何报复整人的原厂党委书记的中篇《杀黑》,没有写完;写体制内中层干部如何耍尽阴谋往上爬,又如何人性未泯,终能忏悔的中篇《古塬雾》,寄出后至今下落不明;写秦岭山区某家族解放前后变迁的《老熊掌》,只余提纲和部分资料;还有已经搜集了宝鸡周围近十个县的县志等资料,雄心勃勃要展示炎帝子孙几十代风云的长篇《后裔》,……等等,皆壮志未酬,“空使英雄泪满襟”了!
  这只是“面上”的东西。他曾信心百倍地对她说:他觉得该大干一场了!他抑制不住瓜熟蒂落的直觉,和她谈构思,谈步骤,滔滔不绝,激动不已。经历了这些年跌宕的命运,又执着地悟了那么久,下了那么多功夫,生命的体验,艺术的摸索、把握,意志、性格的锤炼,对历史、社会的洞彻,情感的深厚及成熟——四十九岁,多好的年纪,死神兀地掠走的是一座怎样的丰富矿藏!
  钱理群在《思想寻踪》里,对六八年“民间思想村落”转化后,至今仍挣扎在乡土的“精神困守者”无言的伟大、卑俗的崇高由衷赞叹:他们无声地辗转于那从四面八方积压过来的艰苦与繁巨,痛苦与失望,庸俗与琐细时,所表达出的沉着与平静,是怎样一种默默无闻的英雄气概!然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多少鲜为人知的“困守者”,一个一个,已经寂寂死在了路上!
  
  大散关的阴天,也就亮到这个成色了。
  洗完冷水脸,我把平生也许再也不会见到的珍贵而特殊的一封信,从那摞日记、书信里挑出来,又辨认了一遍。那是昶怡多次手术之后,由于脑瘤压迫视神经,在完全失明的黑暗中写给她的。字有大有小,笔划很不正常,许多字写得撞胳膊碰腿,像小学生的字体;字距有的很空,有的又挤在一起,行数上下无序,东几字,西几字,满纸磕磕绊绊,弯弯曲曲……这是杜鹃啼血的悲壮,仿佛喘不过气来的抗争!我想保存这份纪念。我请求她为我辨认,并复印下这封信:
  
  命运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信中多处标点不清,格式混乱,我做了梳理,但文字未动。下面括号内的字是她与我一起补充的——刘注)当知青时这歌唱了许多年,但未进入境界,现在体会到了。歌是歌,人是人的真实。
  □□。现在你停止哭泣,张大嘴口呼吸五十下,我不愿意想象你哭的样子。我是在黑暗中,靠小弟的帮助才给你写下这封信的。不仅为爱,也为了给我在人生中留下这唯一的文字,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机会的。此刻我眼前一片黑,但内心却充满光亮,我还确信,光亮将来一定会属于我。
  我的病如旧,但左手已基本恢复正常,相信以后会愈来愈好。
  但我内心常有阴云飘过,一万次想到死,想到我的追悼会,想到最后一刻再见到你。我知道我很脆弱,从得病开始。尽力克服吧。我已给牛(牛志强)打了电话,没问题了。至于这书(指《龙案》),我已苦思了半个月,决不会有什么白劳动,将来我再把想法告诉你,相信我好了。你说你写了两万字日记,我很高兴。只想说一句:日记不光记现实,最好把你几十年所认识的男女一一写进去,这样才会有价值。我为此想了许久,我想你记上几百个人物,每人只记一百字也可以。闲了多读些书吧,多思考些吧,社会终将需要这些。挣钱,要付出心力,是件大好事,但万万不可亏了自己,相信你会处理好的……春天的故事(指他们之间的情感)总是(要)抒写下的,不仅为我们,也会(为)更多的人,为着明天,春天的日子……也不要想得太多,自自然然,平平静静,慢慢地走进境界。这不仅是行为方式,更是一种人生态度,我们慢慢体味吧。
  好了,不写了,看,你又哭了。停止哭,张大口,大口呼吸五十下,这是儿子常命令我的。
  
  □:(本文中空框皆为不得已而隐去的文字——刘注)在黑暗中摸索着写信,又是你我这种地步,太有意思了。以后大概没机会了,多亏了小弟,他是唯一知道我们故事的人。但愿我们春天的故事能为万千读者所真心热爱。
  注意休息,坚持锻炼,多思美感,(少)算计现实。
  再见。
  天地间唯一属于你的那只理性、狡黠的炸(榨)油厂小老鼠
   昶怡
   1996.6.13
  
  (信尾画有一只生动的素描老鼠。李昶怡属鼠,曾长年在当地榨油厂当工人——刘注)
  
  1996年10月,我重回《山东文学》谋生,为了约稿,给昶怡去过一封信。
  回信是她写的。很陌生,很详细。从1996年6月昶怡开始呕吐,骑自行车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倒,到确诊,做开颅手术,11月失明,12月第二次开颅手术,接着第三次手术,放疗、化疗……因为我在信中谈到佩芝大姐的去世,而他一直被瞒着,我的信她没有读给他听,而是将他前一段病中口述的《娘哭》寄给了我。她说三次手术用的麻药太多,昶怡的思维已经不连贯了,他的艺术风格又不是任何人可以模仿的,她只能整理成这样,让我再好好修改一下——我几乎没有动,我想在世间保存一份真实的生命记录(它发表于《山东文学》1997年1期)。《娘哭》的分量太重了。它是我这一代人的《背影》。只有昶怡这样刚韧又细心的汉子,才能体悟到娘哭是“渗哭”,是血哭,是他十几岁插队时,凄楚中孤单一人,浸在异乡的河里所触到的细水从沙中一点一点渗出的永恒与纯粹。他在重病的日日夜夜,格外思念去世的母亲,她温厚无私,爱着孩子更理解孩子。一场又一场政治厄运,对一个旧时文化气息很浓的多口之家(她和丈夫有六七个孩子)的摧残无以复加,在几十年生离死别的艰难命运里,她每一次忍住声息的流泪,都渗入儿子的性格和信念里了。也只有像他这样爱文学爱到骨髓里的人,才能在头上安着一个泵,用一根管子通过皮下抽取积水的痛苦里,口诉如此珍贵而沉重的绝笔之文……这一次我意识到了,虽然她在信中并没有说及他们的感情,但我明白,如果不是很深的知己,昶怡不会唯一向她谈到遥远的我;如果不是痛苦得无处诉说,她也不会给陌生的我写那么长的信——我们早已不指望任何理解,而昶怡幸运地有着她十三年至死不渝的情义,多少是他的一点慰藉。
  昶怡安葬数月之后,她的心境平缓一些了,写来一封更长的信,深深怀念昶怡,也坦述了许多的真实。我回信说,等我的病稍有转机,能出走了,我争取在昶怡年祭之前去他的墓地,和他好好说说话——我拿着信郑重地走向邮局,我知道,这是1969年在桃花岭凄寒的秋雨荒草中,我向战死的朋友许下一生的诺言,从此掉头离开故乡之后,又一次最重的许诺。
  “我是一定要和您见面的,想和您说话”。
  
  昶怡,你死在路上。我的兄弟……不是逝世,不是牺牲,是死。昶怡,几千里我只想着这个词。我们只能用“死”。它使我好受。别的词,绝不是我们。“死”。贴切,普通,朴素。大道孤影,无人知晓——这是命定的壮烈。我们死了。没有“仪式”,没有与任何人相同的难堪“色彩”。我们的死也是我们的。至死,赴死,死而无悔。我们终将死去。我们因为是我们而干净、平静。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
  站在墓前,燃着袅袅的焚香,我默默说。我的兄弟在地下流泪,静静望着我。
  我们永在相视。纸灭烟尽。那个坚毅、奔劳的健壮汉子,眼里有我心明的一脉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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