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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1期

关于相对主义的对话

作者: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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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友人韩鸿雁、刘行健接踵来访,相谈甚欢,其间谈及相对主义的一段尤多意趣,整理成文,以飨同好。
  韩:说起我这个弟弟,真把我恨死,无论你说他什么,“各有各的活法,”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完了。
  刘:我看你指责东东指责得太多了,你们两个差了十岁,活法的确不一样了。时代变得快,五年十年就差出了一代人。
  韩:他们那一代人都什么样我管不着,他是我弟弟我就不能不管。你不求上进,你自私自利,这是你的活法,到时候你偷抢嫖赌,杀人放火,你照样可以说你有你自己的活法儿。什么叫各有各的活法儿?偷抢嫖赌、自私自利,放在谁头上,放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好事儿。我们总有个起码的共同标准吧,要不成了你们哲学家说的相对主义了?
  刘:相对主义早不是我们哲学家的专利了,倒成了这年头的大时髦,随便和谁聊天,出租车司机,卖菜的,冷不丁他就告诉你:一切都是相对的。
  韩:可什么叫“一切都是相对的”啊?这话根本就不清楚。一切金属都导电,所有天鹅都是白的,“一切”后面得跟个名词。再说我们平常说到相对,后面也得跟个什么,美元相对于法郎的比值是多少多少。
  陈:有时候我们不说,那是因为相对于什么太清楚了,用不着说。一个人个子高肯定是相对于人们的平均身高,不是相对于长颈鹿。
  韩:一切都是相对的,那还能相对于什么呢?
  陈:其实,相对和绝对是一对孪生概念,有相对就有绝对,我们看着泰山大,同时就一定看着草芥小。如果天下的东西都是大的,我们反倒不会有大这个概念了。
  刘:不过,“什么都是相对的”这话还是有个意思在那里,我们听一句话,不见得都要先作一番逻辑分析,我们通常一下子就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韩:那要你们哲学家还有什么用?我们看不出问题的地方,你们哲学家一分析,就分析出毛病来了。
  刘:我也不喜欢这么笼统的说法。常听有人问,“有没有绝对的善?事物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我相信问话的人通常真是有个问题在那儿,但我还是希望他能问更具体一点,让我们知道困惑他的具体是什么。
  韩:我还以为你们哲学家越抽象的命题就越喜欢。
  刘:不怕抽象,就怕太笼统。“一切都是相对的”这样笼统的说法自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个名号,统称一大类相似的提法。“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道德标准是因时因地变化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各有各的活法”也包括在内。这些提法就好像一个命题家族,“相对主义”或“一切都是相对的”就好像这个家族的姓,这个提法本身细加分析没多大意思。
  陈:真要分析起来,这个命题其实是个悖论。
  刘:从古以来就有人这么说,但我看也不见得。
  陈:你说一切都是相对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话就成了个绝对的命题了。
  刘:我为什么不可以承认“一切都是相对的”这话本身也是相对的呢?
  陈:那咱们换个明显的例子。如果你说一切都是谎言,那我要问你这句话是不是谎言。你说不是,那就有一句真话了,就不能说一切都是谎言了。如果你说“我这话也是谎言”,那你已经自己承认“一切都是谎言”是句谎话,不足置信。所以“一切都是谎言”这话是个悖论。
  韩:所以你说相对主义也是悖论?
  陈:从原理上说都是一样的,都出自说谎者悖论的原理。一切皆无意义,怀疑一切,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韩:你是说如果真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么“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句话就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至少有了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所以,这句话是自我否定的。
  陈:正是。
  韩: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像诡辩似的——即使真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们也不能这么说,一说就成了悖论。
  陈:有人说,世上没有彻底的相对主义者,或彻底的怀疑论者,你要是真以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什么主张都没意义,你就不会主张“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彻底厌世的人已经自杀了,彻底的怀疑论者从不开口,所以我们也听不到彻底怀疑论的主张。
  韩:可这还是挺奇怪的——我发现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没问题,可我一说,就成了悖论。
  陈:凡是全称否定式的说法,都有这个困境。你说“一切都是真的”,我就不会反问“那你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我不会用这个办法来反驳你,你说的可能不对,但它不是个悖论。我们无论说什么,都是在主张些什么,肯定个什么,哪怕这个主张的内容是否定性质的。你说“这是假的”,你这是在肯定这是假的,你认为“这是假的”这个判断是真的。
  韩:我可以说一个命题无意义,但“这个命题无意义”这句话还是句有意义的话。
  陈:所以,否定一切从逻辑上就讲不通了,——既然是“一切”,就把你有所主张这回事也包括进去了,而你有所主张这回事恰恰是肯定性质的,不是否定性质的。相对主义是个悖论,因为“相对”也是个否定的概念。
  韩:但我要说“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天下所有的锁”呢?我说“没有万能真理”,你可以逼问我这话本身是不是真理,我说“没有万能钥匙”,你不能问我这话是不是钥匙。
  陈:否定命题要产生悖论,命题所否定的内容必须反弹到命题上,就是说,你否定的是真理、命题、语言之类。
  韩:可我觉得“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和“没有能打开一切锁的钥匙”这两个命题的结构完全一样。我事实上真就认为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这么认为,可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是在声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陈:你想到没想到作不得证词。
  刘:不见得不见得。我们是该想一下,怎么会“没有永恒不变的道德”不是悖论而“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就成了悖论?
  陈:两个都是元命题,但“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具有自指的形式。
  刘:对,我正是想说,仅仅抓着形式上的反冲性质其实没多大意思。你想,我可以换个说法,不说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说任何真理都有一定的前提。
  韩:意思还一样,只不过一个用否定的口气,一个用肯定的口气。
  陈:但我还是可以问:那你这个说法本身有没有前提啊?
  韩:我可以回答“有”呀?你不能因此指责我陷入了悖论。
  刘:反冲力就消失了。这个反冲力这么容易消失,可见它要么是假象,要么力量很有限。现在好多人主张我们不能谈论语言,我们能够谈论别的东西,但用语言谈论语言,就会落入自指的循环,这种议论好像很有深意,但我觉得还是在形式上兜圈子。我在想,没有哪个重大的哲学问题能够还原成单纯的逻辑问题,相对主义不只是这个那个命题,那是一种精神形态,是一种“否定的精神”。
  陈:你可不要用思潮之争来抹灭义理之争。
  刘:我还不至于这么简单化,我当然知道哲学从结构上把握精神形态。但你肯定承认,像相对主义这样困扰人类精神的大问题,不可能是个简简单单的逻辑错误,似乎哪天谁发明了一种逻辑上的辩证,它就会烟消云散。相对主义是一种否定,但主要不在于形式上的否定,而是从精神上否定绝对主义,是一种反抗。
  陈:当然,我们这一代都是这么经过来的,从前眼前就一条道儿,一直推到共产主义,忽然,上帝死了,干什么都可以了。
  韩:我们也赶上了个尾巴,相信过谁啊谁啊的绝对权威,某个主义的绝对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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