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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4期

浦来逵的痛苦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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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来逵从四十岁开始,一直感到心口隐隐作痛,他觉得心脏像一个红红的苹果,一个肥胖的青虫子正在里面筑巢。青虫子现在处于冬眠时期,它似睡非睡地躺在那儿,冷不丁地便咬一口。有一天,浦来逵正在路上行走,心口突然一紧,差一点痛昏过去。去医院检查,医生不敢马虎,拍片,验血,能用的先进仪器都经过一遍,最后得出诊断:“你没病,起码到目前为止,没什么器质性的病变。”
  浦来逵曾和儿子多次说起过自己的心口痛。儿子总是不解地看着他,半天不说话。浦来逵对儿子说:“我是真的痛,你看,就在这儿。”儿子对他指的部位看了一眼,转身又干别的事去了。浦来逵屁颠颠地跟在儿子后面,他想和儿子继续谈这个问题,可是儿子突然对几天前的报纸有了兴趣,一定要把已不知放哪去的那张旧报纸找出来。
  浦来逵没办法和儿子探讨心口痛,只好和他说那张过期的报纸。他想不明白地说:“都过期了,还找它干什么。”
  儿子说:“要么帮我找报纸,要么别废话。”
  浦来逵的儿子那时候正准备考大学,后来便是上大学。再后来,儿子觉得自己是大学生了,更不把浦来逵放在眼里。心口疼痛既是一种很具体的毛病,同时也是一种抽象的毛病。儿子又不是医生,医不好他的心口痛。
  
  浦来逵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从六楼上跳下去的。这个梦魇一般的瞬间变成了永恒,儿子像鸟一样伸开了双臂,往上一跃,然后就从阳台上掉了下去。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浦来逵听到楼下的尖叫声,尖叫声引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然后就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再过三个月,儿子就要大学毕业。浦来逵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下楼的,那段时间是个空白,是个无底的黑洞。儿子躺在地上,不远处有人看着,不敢走上前。浦来逵冲了上去,一把将瘫软的儿子抱在怀里。儿子竟然还活着,出奇的清醒,他缓慢地说:“爸爸,我错了,你要救我,救救我。”
  浦来逵冲着人群疾呼,他喊了好几声,声音才从嗓子眼里钻出来:“喊救护车,喊救护车!”
  儿子在这以后,一直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他的嘴角流着血,眼睛直直地看着浦来逵。救护车终于来了,警笛不断,浦来逵把身高一米八几的儿子放在担架上,一路上不停地呼唤儿子。儿子的嘴在蠕动,浦来逵始终只能听到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将近有十个小时,儿子一直是这样,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到了医院,抢救,输血,拍片,接氧气,一直到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处于绝望中的浦来逵,只记得自己反反复复说了一句话,他说:“儿子,爸爸知道你痛,你痛,爸爸也痛。”
  
  浦来逵不想弄明白儿子为什么要选择死亡。儿子死了以后,妻子陈敏没完没了地和他探讨这一问题。陈敏是一个事业型的女性,1976年底和浦来逵结婚的时候,她是一个小工厂的车工,结婚不久,怀孕,生小孩,耽误了考大学。七七年恢复高考,是这一茬人的最后机会,浦来逵挤上了最后一班车,陈敏却永远地耽误了。
  陈敏总觉得是儿子耽误了自己。等到儿子进幼儿园,她再去上夜校,读自修大学,似乎已为时太晚。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学些什么,但是,学什么也徒劳,仿佛误了点的火车,奔驰在繁忙的铁路线上,无论怎么赶,也永远不可能准点到达。浦来逵大学毕业以后,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照料儿子的任务,差不多由他一个人承担了。他是大学的老师,除了上课之外,心思几乎都花在儿子身上。儿子上小学,上中学,考大学,所有的事全是浦来逵操心。陈敏发现儿子有什么不对,常用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你看,把儿子宠成了什么样?”
  陈敏现在是一家宠物中心的部门经理。她的身上常常带有一种刺鼻的畜牲味道,而且时不时地会带一条狗回来。宠物中心的狗一般都很贵重,有一次,带回来玩的一条哈叭狗跑了,陈敏半夜三更到处找狗,到处学狗叫,临了,硬是从另一个楼道的养狗人家,找到了要找的哈叭狗。物以类聚,哈叭狗正好到了发情期,陈敏不得不连夜将狗送回宠物中心。半路出家的陈敏对养狗一知半解,但是她对丈夫和儿子的兴趣,显然不及对狗的兴趣大。
  浦来逵在和陈敏过夫妻生活的时候,不得不忍受她身上宠物的气味。这种气味非常强烈,总是让他走神。有时候,带回家的宠物,什么猫呀狗的,还会跳到床上来捣蛋。浦来逵的背上经常被宠物的爪子抓得一道又一道,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终于,陈敏注意到丈夫忙乱时,老皱着鼻子,想到他是嫌弃自己身上的气味,于是就有些走神,她一走神,浦来逵的注意力也集中不了。
  干什么吆喝什么,陈敏喜欢用宠物举例,她告诉浦来逵,动物做爱的时间也不尽相同,狗怎么样怎么样,猫怎么样怎么样,狗是一把锁,猫是一把火。浦来逵觉得陈敏和他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他不想多心,但是又不能不多心。陈敏发现丈夫不喜欢听宠物的故事,便去说给儿子听。她当然不会跟儿子说宠物的做爱。关于宠物有许多有趣的话可以说,儿子也似乎愿意和母亲在一起,有什么话,更愿意告诉陈敏。做子女的大都这样,谁越是喜欢他,他越拿谁不当回事。浦来逵在儿子心目中,一点地位都没有。
  儿子的心很大,他的理想是考北大清华,偏偏只录取了一个很差的大学,并且读的是大专,并且是一个自己很不喜欢的专业。向来任性偏执的儿子心情因此一直不好,成天阴沉着脸。儿子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在家里却常常拿浦来逵出气。他对父亲爱理不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浦来逵也觉得儿子没有考上好大学,是自己的过错,虽然并不知道过错究竟出在什么地方。既然儿子觉得他错,那么他就是错了。
  儿子有时候也会和母亲吵,他最大的强项,是在家里凶,要闹就和家里人闹。爱占上风的陈敏,往往会被儿子气得无话可说,结果,只好归罪到浦来逵身上。浦来逵是大家的出气筒,谁让他永远是没有原则地迁就小孩,他宠坏了小孩,当然由他来承担责任。
  宠儿子是浦来逵的毛病之一。早在儿子上幼儿园,浦来逵就给老师留下过分宠小孩的坏印象。儿子在幼儿园里被一起玩的小女孩抓破了脸,浦来逵失去理智地冲到幼儿园兴师问罪。幼儿园老师被他气得花容失色,眼睛瞪大地说:“你这个当家长的真没涵养,竟然还是大学的老师。”
  浦来逵说:“大学老师怎么了,难道大学老师的小孩就活该受人欺负?”
  回到家,浦来逵心痛儿子,怪他那么大的个子,竟然被一个矮半个头的小女孩,打得哇哇乱叫。儿子永远是一个傻大个子。在学校读书,总是坐最后一排,又总是被别人欺负。他的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成绩出类拔萃也没用,男孩子欺负他,女孩子也欺负他。儿子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常常打电话给他。儿子乖乖地听电话,仿佛是接受领导的训斥。那个女孩子浦来逵见过,不高的个,人很漂亮,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是儿子班上的学习委员。她打电话过来,总是用命令的口吻:“喂,我要找浦熙!”浦熙是浦来逵儿子的名字,陈敏有一次正在气头上,等儿子接完了电话,板着脸对他说:“你们这个什么女同学,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儿子不理她,陈敏只好向丈夫发火,说这没出息的东西,日后一定怕老婆。
  儿子一上大学,迫不及待地谈对象。他的对象每年都要换,最后的一个女朋友是大学同班同学。小小的个子,不算太漂亮,人却非常厉害。等儿子把她带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显然已经非同一般。她第一次来做客,在浦来逵家里待了一个下午,在草纸篓里大大咧咧地扔了两个换下来的卫生巾。以后不多久,女孩子便找借口住在了浦来逵家,刚开始,浦来逵夫妇觉得这是绝对不可能允许的事情,可是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成为眼睁睁的事实。
  浦来逵担心儿子把女孩子的肚子弄大,担心又让他有一种不吃亏的心理,毕竟儿子是男的,这种事,女孩子不急,男孩子又怕什么。浦来逵向儿子暗示如何避孕,儿子装着不懂他的话,无论他说什么也不表态。终于,浦来逵在儿子写字桌抽屉里发现了进口的避孕套,和自己当年熟悉的国产货完全不一样,是那种带小齿的,看包装盒上略显夸张的照片,颇有些像卡通片上小矮人挥舞的仙人掌。
  女孩子和儿子好了一阵,又成了别人的女朋友。浦来逵在街上遇见过她和别的男孩子挽着手散步,她若无其事地对他点点头,就像是遇到了老熟人,然后悄悄地对身边的男孩子说着什么。她表现出来的亲热,让浦来逵感到好大的不自在。儿子死了以后,浦来逵苦苦思索儿子的死因,他设想儿子是因为失恋受了刺激,是因为爱。
  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自杀,将成为他最大的心病。事实是那位女孩子和别的男孩子好了,儿子很快就又带一位女朋友回来。这位女朋友要漂亮得多,性格也温柔得多,但是好了不久,儿子仍然又和前面那位恢复了关系。一段时间里,浦来逵根本弄不清楚儿子究竟是跟谁好。儿子把两个女孩子轮流往家里带,他的精力全用到了女孩子身上,到最后考试时,五门功课中,竟然有三门不及格。
  儿子的追悼会上,他的女友差不多全到场了。浦来逵致悼词的时候,女孩子们哭成一片,哭完,一个个又跟没事一样,回来的路上,一路叽叽喳喳。浦来逵充满了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大约都这样,要哭就哭,想笑就笑。儿子也许只是一个最极端的例子,他想跳楼,于是就真的跳了楼。
  丧子的巨痛让浦来逵永远有一种心碎了的感觉,当儿子的女友们为儿子哭泣的时候,浦来逵感到欣慰,觉得儿子总算没有白到这个世界上来一趟。自从儿子死了以后,他心口痛的老毛病反而不发作了,现在肉体的痛苦变得已经不重要。自从儿子死了以后,浦来逵的情感器官已经变得非常迟钝,他甚至连好好地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浦来逵在喧嚣的大街上遇到一个算命的老人。老人衣衫褴褛,留着很长的胡子,坐在地上向人吆喝。他越是想替人算命,越是没人要理睬他。
  算命老人对浦来逵说:“帮你算个命,不准,不要钱。”
  浦来逵脚上仿佛生了根,动弹不得。他不想算什么命,但是想听听这白发苍苍的老人究竟说些什么。老人说:“贵人贵相,我可以保佑你小孩子上大学,保佑日后找到好工作,挣大钱。”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除了浦来逵,没人停下脚来听算命的胡说。
  老人说:“算一算,说得不准不要钱。”
  地上摊着一张八卦图,浦来逵蹲了下来,眼睛看着那图上的黑白图案,轻声说:“那就说说我儿子的事。”
  老人精神抖擞,语重心长地说:“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是得算算小孩的前程,就一个小孩,耽误不起,是不是?”
  浦来逵的眼睛有些发直,他希望八卦图上能隐隐约约地出现儿子的图像。接下来,老人说什么,浦来逵已经听不见。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八卦图看,有人围了上来,是看热闹的。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口若悬河。既然浦来逵不吭声,老人便以为自己说得很好。
  最后,浦来逵终于打断了老人的话。他很悲哀地看着老人,说:“说那么多好话有什么用,我儿子都死了。
  算命老人好像被人当众扇了一个耳光,看热闹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浦来逵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块钱,扔在八卦图上。老人说:“这钱我按理不能要,说过不准确就不要钱的,唉,你死了儿子,心里不自在,何苦再要我出丑。我这把年纪,也不过是想混口饭吃,你何苦。”老人嘴上这么说,还是把那十块钱收了起来。浦来逵看中了老人摊在地上的那张八卦图,说:“把这张纸送给我,你回去再画一张。”老人有些犹豫,浦来逵又掏出十块钱,这次,他直接将钱塞在老人手里,然后将那地上的图合起来,拿了就走。
  八卦图画在过期挂历的背面,一旦合起来,露在外面的便是一个巨大的半截美人头像。浦来逵拎着这半截美人头像,在街上茫然走着,毫无目的。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后门口,他忽然停下来,把八卦图重新打开,放在地上,直直地盯着它看。他知道不会看到什么,然而就是忍不住要这么做。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黑白相间的图案,仿佛中了邪一样。两个衣着时髦的姑娘,正巧从旁边路过,以为他是算命的,好奇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向他走过去。
  浦来逵突然像小孩一样放声大哭起来。自从儿子死了以后,他一直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他酣畅淋漓地哭着,肆无忌惮,眼泪像瀑布一样往下流着。那两个正在走近的姑娘,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大跳,她们慌慌张张地离去,可是更多的人却围了上来。人越围越多,浦来逵不愿意让众人这么围着,他合起那张摊开的八卦图,拎着半截美人头像,冲出重围,一路走,一路尽情地流眼泪。
  一九九九年元月二十九日
  
  叶兆言,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叶兆言文集》(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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