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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5期

灰街瓦云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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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之后满坡的青草格外地绿。站在灰街向下一望,只觉那绿由于高低不同而波澜起伏着。花也开了。芍药又白又亮,百合如火如荼。牛羊到岗下吃草,顺带着也抚弄一番野花,闻闻它的香气。草一绿,花一开,雨也就来了。五月多是细雨,缠缠绵绵、纤纤细细得犹如小媳妇的手指,抚弄得庄稼舒舒服服的。雨后的天空多半有雾,雾浅浅淡淡地缭绕着灰街,若隐若现的灰街就给人一种醉醺醺的感觉。灰街人在这个雨季议论最多的话题是电视。望江、羊坡子、秋田和古阳界在几年前就安装了电视天线,只有灰街除外。财大气粗的王得水早就买下一台彩电预备着,可县电视台的人说灰街的岗太长、太高,难以架线。刘签三番五次地去县里跑这事儿,总是说有眉目了,可过后这事仍是面目糊涂着。去年灰街的女人有六个去县里做流产,还把这罪过算在没有电视可看上。说是晚上睡得太早,又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刘签再去县里陈述理由时就把这一条也捎带上:“灰街的计划生育为什么搞不好?是因为没有电视!没有电视可乐和乐和,人们不就找别的乐和去了!”听的人个个捧腹大笑。刘签又对电视台的人说:“你们去灰街架线,我让镇上的人到岗下去迎接。给你们宰上一头猪、一只羊,用轿子把你们抬上去。架线时不用你们出力,你们支支嘴就行了。”然而灰街人看电视的梦想仍未实现。刘签便想着下次再去时,就说灰街有个戏班子,戏班子里的女人个个姿色好,也许他们就会来了。如今城里不是兴泡歌厅么?
  灰街也确实有个唱戏的人家,叫刘本胜。刘本胜的父亲早年在山东学过戏,唱老生,刘本胜八岁时,父亲就教他吊嗓子。刘本胜的妻子孙彩云,生得浓眉大眼的,很受看。她扮的老旦唱腔浑厚、气韵十足。他们十四岁的儿子刘全,则喜欢抹上花脸扮小丑。他们一家每年要在灰街唱上十几回戏。农闲时节和春节必然要为镇上义务唱两回,其余则是逢了婚丧嫁娶的事情时,他们到别人家去唱,挣得一些外快。他们在葬礼上唱,只是在喜丧的时候。刘签喜欢孙彩云的扮相,平素还爱和她开玩笑。刘本胜跟刘签一样脾气酸,见刘签跟自己的婆娘眉来眼去的,就指桑骂槐地啐刘签。这话若是传到瓦云的耳朵里,瓦云便会找刘本胜理论,说是你要觉得不合算,你跟我瓦云也闹几句笑话不就扯平了?
  最先报告青河要涨水消息的是瓦云。端午节清晨,她去青河担水,说是在岸上看到了上百只蛤蟆,它们蹦蹦跳跳的,闹得十分欢腾。接着,她从担来的水中发现了几棵油绿的水草。瓦云认为河床水流急,才把水草冲刷掉了,这说明地下水正顺着青河呼呼往上窜。灰街人听到瓦云的说法都笑,说见到蛤蟆多了、水草掉了就判定要发大水,大水就得年年涨。瓦云跟刘签说,今年的水不同以往,要赶紧去修土堤,预防庄稼淹了。刘签比较相信老婆的预感,便在一个午后去看青河。青河流速很快,水面泛着些白沫,刘签舔了舔水,觉得它比以往要腥许多,他回到灰街后就召集大会,让每户出一个壮劳力去修土堤,否则每户罚款二百元。刘签时时制订一些土政策,不然很多事情都落实不了。碰到蛮横的人要为此进城告他,刘签就撇着嘴角尖声说:“好哇,有能耐你去告哇,我刘签就这么管灰街,不愿意在这呆,你就痛快到别的镇子去,我亲自帮你搬东西下岗!”反正是农闲时节,每户出一个壮劳力,也出得起。不出三天,人员就纠集齐了,刘签领着大伙去青河畔修堤。由于灰街在岗上,不管发多大的水也威胁不到住户的安全,所以灰街的青河堤只是窄窄的一道土堤,修起来所需土方不很大。灰街的庄稼地在青河畔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北片,地势较高,一部分是南片,很低洼。南片的庄稼地多,刘签领着人主要加固南片堤坝。为了鼓舞士气,他还特意吩咐刘本胜带着老婆孩子唱两场戏,免去他家出劳力的苦。然而骄阳下唱戏也是苦的,刘签就让做豆腐的张五家磨出新鲜豆浆给他们喝。孙彩云汗毛重,喝豆浆时唇上就挂了浆汁,看上去像是长了白胡子,大伙就起哄,管孙彩云叫爷爷。刘本胜一生气,甩手不唱了,于是大伙起哄得更厉害。刘签笑得跌坐在土筐里,脖子碰着了筐把,将脖子扭伤了。卫生院的护士给他糊了帖狗皮膏药,瓦云嫌那味儿太浊重,夜里就不让他再和自己枕一个枕头,气得刘签把那只筐抛进青河,让它滚得远远的。
  六月后雨水更旺了。到了七月,暴风雨每隔三四天就来一场,青河的水急速上涨着。有人从河里打捞上一条二十多斤重的白鱼,都说它是条鱼精,被水给冲上来了。刘签便让镇里的会计买下了这条白鱼,当日进城送礼,疏通关系,争取年内使灰街人看上电视。然而他提着大鱼才走到羊坡子,就被大水给阻隔了。青河在羊坡子的一段已有一处决口,水漫上了公路,长途车先前还能过来,眨眼间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没办法,刘签只有提着大鱼徒步返回。从羊坡子到灰街,共有六十里路。刘签在午后扛着大鱼,走得气喘吁吁的。走到落霞时分,也只是摆脱了一半的路。他饿了,疲惫了,脚底生疼,便找了青河最避风又最秀丽的一段歇脚。他想这条大鱼也送不到城里了,不如吃了了事。刘签抽烟,身上常备火柴,他钻进岸上的柳树丛,划拉了一堆枝条。然而这枝条却像一群老处女一样,无论怎样煽动它们,就是不着火,急得刘签团团转。这时猩红的晚霞已把青河浸染得一片艳红,仿佛青河流淌的是甘醇的红葡萄酒。刘签猛然想起再过五里地有个看瓜人的窝棚,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就呆在那里。这样一想刘签又有了前行的动力,他背着鱼,只用半小时就到了那个窝棚。看瓜人认得刘签,他正坐在窝棚前抽烟。见了刘签,把烟袋锅朝鞋上一磕,说:“离老远我就闻到腥味了。”于是抱柴引火,用青河水炖鱼。刘签喜欢鱼头鱼尾,就请老汉将头尾剁下清炖,中间的部位分为三段,一段留于老汉下顿吃;一段切成纸般的薄片,用盐和白醋渍了生吃;另一段则打算提回去给瓦云。老汉存了两瓶二锅头,他让刘签放开量喝,宽一宿脚,天明时再走。老汉说在窝棚里吃喝憋屈,外面风凉,能闻到庄稼味和青河水味,不如出去。于是刘签用镰刀在地头打了几把艾草,将几块柴禾引着,压上艾草熏蚊子。晚霞早已落了,半轮月亮出来了,看上去就像个紧裹着白旗袍的女人。清炖的鱼头鱼尾实在鲜美异常,刘签先喝了碗汤。他和老汉聊起家常。老汉讲起四三年青河发大水的情景,说是两岸的村镇无一幸免,房屋全都冲跑了,死了好几百人。人们没有吃的和穿的,幸存者很多沦为乞丐。还有的当了土匪和进青楼卖身。老汉说他的哥哥当天去打猪草,被河水卷走了。以后他在梦中见到哥哥,他总是赤条条的,手中提着把镰刀。刘签便问老汉今年青河的水会泛滥到什么程度?老汉喝了口酒说:“我听着它跟往年叫得不一样,叫得急,这是惹事的声音。”问他为什么独自呆在瓜地的窝棚里,这样不寂寞么?老汉说:“你到了我这岁数,就不想着呆在人群里了。跟人说话说了一辈子,说腻了,就想跟瓜呀果呀树呀鸟呀水呀的说说话。”也许是刘签喝多了酒的缘故,他也很动情地说:“我在灰街也爱跟风呀云呀牛呀羊呀的说说话,说了心里舒坦,可人家说我刘签魔症。”说着,把酒一饮而尽,伤感地哭了。刘签抱怨人活着像这么滋润的时刻太少,他太操心,活得烦了。老汉笑了,说:“又有鱼又有酒又有月亮的,多好的享受哇,你这样还活得烦,那真是烧包。”刘签喝多了酒,提早钻进窝棚睡了。凌晨酒醒时老汉已起床给他下好了面条,刘签吃过后就上路了。由于在铺上的干草上滚了一夜,他的那套西装愈发皱巴得厉害,一些草屑像屎一样挂在身上,他的分头又成了平头,且乱蓬蓬的。刘签带着所剩无几的那段鱼,飘飘摇摇地往家走。他觉得腰酸背疼的,每走二十分钟就要撒泡尿,可又尿不出多少,他想前段在青河上修堤着了凉了。刘签想这条被他私吞的大鱼回去后如何对灰街人交待,都知道他去城里送礼了,事情却中途搁浅了,他好意思说鱼让他吃了么?莫不如撒个谎,反正没人知道羊坡子发大水了,就说鱼送到电视台了,人家让回来等回音。再一想撒谎有罪,不如实话实说,我刘签把鱼吃了,镇长吃条用公家钱买的大鱼还犯法么?这么一想又振作起来,且格外理直气壮了,以致中午回到灰街时对碰见他的每个人都说:“羊坡子发大水了,车给隔住了,城里没去成,害得我走回来。那条鱼让我给吃了。”在遇见孙彩云时,他又差点改口说那条鱼自己突然活了,蹦到青河游走了。孙彩云冲他笑,问:“那鱼鲜么?”刘签险些动了把剩下的那段鱼给孙彩云的念头,转而一想能搂在被窝里的不是孙彩云,而是瓦云,还是留着它给老婆长点力气的好。
  灰街人这次是积极出动去修堤的,他们听说羊坡子发水了,他们惦记自己的农田,万一被淹,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由于堤坝不牢固,渗水现象严重,南片的农田的垄沟已有部分积水。刘签勒令大家加固这一段堤坝,并且打了欠条,将邢回回家盖房子备下的几十袋水泥都用在旧闸门的固位上。邢回回跟在刘签身后寸步不离,一遍遍地问镇上能在他盖房子时悉数还上么?刘签没有好气地说:“说了一百回了,多还给你五袋水泥,你慌张个屁,现在下雨,你又盖不了房子。”瓦云把刘洋独自撂在家里上堤了,瓦云笑着插言:“俺家刘签又不是水泥,你跟他的腚也没用。”瓦云穿着条用各色花布拼成的布裙子,裙子直筒式,使她看上去更矮更健硕。有一些人家的农田在北片的,就很不情愿修筑南片的堤坝,消极怠工,不是喝水、抽烟就是说跑肚拉稀一趟趟地往野地里钻,刘签只得再发挥他的土政策的出奇功效,他说:“万一南片被淹了,北片的庄稼不论是谁家的,秋后一律让大家分成。”那些人一想自己的收成被人瓜分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麻利地参与劳动了。说口渴的也不渴了,爱抽烟的把还剩很长一截的烟灭了,夹在耳朵上。称自己跑肚拉稀的也不去野地了,灰街人万众一心地使南片堤坝在一周内蔚为壮观了。这时的青河愈发不可一世地喧嚣鼓噪,风大的时候,水就会漫出河床,侵犯田野。然而由于那道已经颇有力度的堤坝的存在,水只是试探性地上上岸,先头部队少数损兵折将于泥土之中外,百分之九十的兵力还是沿着河床咆哮着向下去了。在电话线未被冲断前,刘签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县防汛指挥部打来的,说是预计青河将遭受百年一遇的洪水的考验,让灰街马上行动起来,在保证居民人身财产安全的基础之上,奋力保护农田。刘签当时不无得意地说:“我们这里天下太平,提前两个月就防汛了,瓦云料到青河要发大水的。”刘签再见灰街的百姓时就更为神气活现,他挺着胸脯,愈发爱管闲事了。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怎么样?住在岗上风光不风光,离太阳近不说,多大的水也淹不着!”若是遇见了鸡鸭鹅狗,他也要发一番感慨,指点着它们说:“你们真是有福气哇,知道么?别的地方都发大水了,像你们这样的东西都被冲进青河,死了!你们能活在灰街,真是烧了高香了!你们得给我唱个歌儿,撒个欢儿呀。”鸡充耳不闻地继续垂头觅食,鸭子●悠●悠地在小路上晃荡,夹着尾巴的狗蔫蔫行走着,刘签便气得拣起石子砸它们,弄得鸡飞狗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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