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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6期

蒋介石之死

作者: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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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道,出身不由己,道路由自己选择。
  我们终究没有等到由蒋碧文先生饰演的那部“宽银幕遮幅式电影”,等待的结果是,有一天黄昏,我们看见蒋老师怀抱着简陋的行李回到了学校。此后我们便不知不觉地疏远了蒋更生兄弟俩。
  尾随在蒋老师身后的是各种各样的传闻。有人说,这个人原本就是特务,难怪他演蒋介石演得那么逼真呢。有人说,这个人可能是蒋介石的弟弟,难怪他长得与蒋介石那么相像呢。也有人说,他在外面演蒋介石时出了作风问题,与演宋美龄的女演员假戏真作,乱搞男女关系……谣言使蒋老师原本就爱低垂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远远看上去,他完全是一副低头认罪的模样。而他越是寡言少语,周围的人对他越是戒备。难道蒋介石不就是寡言少语的么?难道寡言少语不就是为了更好地隐蔽自己么?难道隐蔽的目的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么?
  马大哈的说法听上去最具说服力。他向革委会揭发道:有一次,我去找刘医生弄点红汞和碘酒,刚走到蒋碧文家的窗前,听见这个人在家里大发雷霆,不断地骂着“娘希匹!”声音与电影里的蒋介石一模一样。那么,即使这个人不是蒋介石,他也深受蒋介石军阀流氓作风的毒害,对人民怀有刻骨仇恨。所以,我认为,这样的人是不能呆在学校的,以免误人子弟……
  果然,一个月以后,蒋碧文全家便被进一步下放到了一个名叫盐池的穷山沟里。我是知道那个地方的,因为我父亲当年曾一度下放到过那里,那是一个只有树木的深山老林,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我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在那里呆了近两年,后来表现不错,才被抽调到镇上。而现在,蒋更生兄弟也要跟着他们父母去那里生活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趁天黑去给蒋更生送行。我送给了他一支崭新的铅笔,而他回赠给我一顶破旧的军帽。
  蒋更生在武汉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带着那捧采自仙女山脚下的黄土匆匆离开了。在我们相处的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我们的交谈始终没有能够绕过童年留下的话题。我想,这或许是他急于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人啊,越是不堪回首的时光,却越是喜欢不断地张望。事实上,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无论你是在眺望、仰望或俯望,你都永远看不清楚那些过往的雾障。我们谈到了马大哈,谈到了将在下面故事中出现的那个民兵连长独眼龙,谈到了能够忆起的所有的人和事……与烙在我们内心深处的伤痕相比,这样的交谈显然是奢侈的,甚至有些作壁上观的局外人的味道。这才是让我们感到不能再继续谈下去的原因。再谈下去,我们就会成为观众,而非演员了。所以,蒋更生提出要尽快回美国。我问他既然学位已经到手,何不考虑一下回国工作。他苦笑道,不可能的事,你知道的,我们这代人只能在可能的范围内选择我们的生活,就像你现在,你能放弃母语去美国写作么?我理解蒋更生的意思,他现在已经把美国当成了流体力学的母亲,同时还有一层原因是,他不想再在他父母演出过的舞台上表演了。实际上,我吞吞吐吐地说道,实际上,你,你在哪里都不一样在舞台上吗。不,他说,观众不同!
  在送蒋更生去天河机场的出租车上,我突然想到应该送他一件礼物,后来我想到了自己头上那顶圆形软边礼帽,我把它摘下来,拍打了一下灰尘,递给蒋更生,我说这帽子是目前国内比较流行的作家帽,让我把它送给你吧。蒋更生说,好,我早就看上了它,但不好意思开口要,现在好了,这真是个好礼物。他接过帽子,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崭新的派克钢笔。那么,这支笔就送给你做纪念吧。蒋更生说道,现在,咱们两清了。我开玩笑地说道,没那么容易吧,时代变了,我已经不使用钢笔写作,而我的电脑还等着你下次回来给我换代呢。蒋更生笑了,这笑容曾是我熟悉而亲切的。
  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不久以后,有人举报说,盐池一带莽莽苍苍,若是蒋碧文仇视人民,一把火将森林烧掉,大火蔓延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群众的意见迅速引起了领导的重视。这样,在如何处理蒋碧文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有人建议将蒋碧文下放到马良去,那地方贫穷而且老百姓的阶级觉悟高,谅他也不敢怎么样;有人建议将蒋碧文下放到烟墩……在争论中,民兵连长独眼龙站起来说,最好是把蒋碧文重新调回来,让他在农机站打杂。这样,一来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监视;二来可以让他作为一个生动的反面教材,教育广大社员。那时候,镇上经常要召开批斗会,而蒋碧文正好可以陪斗。这果然是非常厉害的一着,得到了大家的广泛赞同。
  蒋碧文一家从盐池回来的那天,恰逢我父亲的“批斗日”(按规定,凡是从外地下放到仙女镇的各类分子,都要轮流挨批,批斗日程都作了安排)。不用说,我们的蒋老师连水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刚放下行李,就被独眼龙带到了台上。台子还是他从前表演话剧的台子,观众依然是那些观众,只是喝彩声变成了口号声。这是事隔多日之后,我又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蒋老师。多日不见,他竟然面色红润了许多,一直佝偻着的脊背也挺直起来了。由于蒋碧文的到来,我父亲反倒变成了陪斗者。独眼龙将一块小黑板挂在蒋老师的脖子上,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人民公敌”几个大字。蒋介石,现在,你要老实交代你的罪行!独眼龙使劲地拍了一把桌子,用唯一的那只眼睛怒视着蒋碧文,接着,他高举起拳头,领着群众喊道:打倒蒋介石!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蒋碧文挺直的脊背像不堪重负似的慢慢低垂下来……这样的批斗会后来总共进行了多少次,恐怕没有人统计过。在我的记忆里,凡是镇上开大会,蒋碧文都要被押上前台,站在一旁,接受群众的批斗。起初,蒋碧文始终拒绝承认自己是蒋介石。真正的蒋介石在台湾,我不过是按照领导的安排在舞台上饰演过这样一个角色,怎么就成了蒋介石本人了呢?蒋碧文辩解道,是你们让我演的,如果有错,那么也错在你们呀。他一辩解,独眼龙就命令民兵给他一耳光。后来,蒋碧文实在有些受不了,就说道,难道演谁就是谁吗,那演列宁的人就是列宁不成?这话一说出口,独眼龙就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骂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污蔑革命导师。独眼龙脚踩蒋碧文,喝令道:将宋美龄、蒋经国和蒋纬国押上台来!然后,我们看见刘阿姨和蒋自力、蒋更生被一根绳子串着,跌跌撞撞地被推上了审判台。看啊,这便是独裁者的一家!独眼龙说,在万恶的旧社会里,正是他们使中国人民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现在他们还想让人民重新回到旧社会,亡我之心不死,我首先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你们答应吗?不答应!台下群情
  激昂。我感到耳膜被口号声震破了,又不敢用手捂住耳朵,从此落下了耳鸣的病根。
  后来,蒋更生告诉我,他父亲近来表现失常,在家里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脸色十分阴沉。他低声对我说,我怎么瞧着他真的有些像那个人了,真的有些像他。我问像谁?他说,不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嘛。蒋介石?我问,真的像那个人?是的,蒋更生说,我好害怕。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场批斗会上,被五花大绑站在台上的将碧文冲着台下上千双怒目圆睁的眼睛,骂道:娘希匹!老子本来就是蒋介石!
  沸腾的人群突然鸦雀无声起来,人们面面相觑着,有的人连高举着的拳头也来不及放下,便怔在了那里。独眼龙大概也没有料到形势会急转而下,只见他缓缓地转过身,眯着他的独眼,绕过蒋碧文的身子前后转着,打量着这位阴沉着脸的罪人。这场面约莫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末了,独眼龙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呸!独眼龙将一口唾沫吐向蒋碧文,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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