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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6期

天涯视野:博尔赫斯百年诞辰纪念专辑

作者:奥·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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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那做梦者,”我回答,语气颇为坚决。
  “难道你不明白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到底是只有一个人在做梦,还是两个人互相梦见?”
  “我是博尔赫斯。我在登记处看到你的名字,然后我上楼来。”
  “但我是博尔赫斯,我正在卡勒迈普一间屋子里等死。”
  一阵沉默,接着他对我说:
  “咱们来考一下。我们生命中最恐怖的时刻是什么?”
  我向他倾过身体,我们俩人异口同声说了。我知道我们都没有讲真话。
  一个淡淡的微笑浮上那张年老的面孔。我感到,那个微笑多少反映了我自己的。
  “我们互相说了谎,”他说,“因为我们感到我们是两个,而不是一个。事实是,我们既是两个又是一个。”
  这场谈话开始令我心烦了,我告诉了他。接着我补充说:“而你,在一九八三年——你不是要告诉我有关我还剩下多少年的事情吗?”
  “我能告诉你什么,可怜的博尔赫斯?你已经习惯了的那些不幸事件,将会重复。你将独自在这间屋子里。你将触摸那些没有字母的书籍和那个斯维登堡大徽章和那个刻有联邦十字标的木制托盘。盲不是黑暗,而是孤独的一种形式。你将回到冰岛。”
  “冰岛!四周环海的冰岛!”
  “在罗马,你将再次背读济慈的诗,他的名字像所有人的名字,是用水写的。”
  “我从来没有去过罗马。”
  “还有其他事情。你将写出我们最好的诗——一首哀歌?”
  “悼念……”我开始说。我无法让自己说出那个名字。
  “不。她会活得比你长。”
  我们沉默起来。接着他继续说:
  “你将写出那本我们梦了很久的书。在一九七九年,你将看到你计划中的事业无非是一系列草稿、杂乱的草稿,你将屈服于那个虚荣而迷信的诱惑,想写你的巨著——那种迷信将歌德的《浮士德》,还有《萨朗宝》(注二),还有《尤利西斯》,强加在我们身上。说起来难以置信,我填满了很多、很多页。”
  “最后你明白到你失败了。”
  “更糟。我明白到,它是一本杰作,就这个字最迷人的意义而言。我的良好意图未曾维持超过最初几页;接下去写的又是迷宫、刀、以为自己是一个意象的人、以为自己是真实的映像的人、在夜里寻找猎物的老虎、我们血液中的战役 、失明而不幸的胡安·穆拉纳、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声音、用死人指甲制造的船、在黄昏重复的古英语。”
  “这个博物馆可全是怀旧纪念品哪,”我挖苦说。
  “更不要说那些虚假的回忆了:象征的双重性、长长的目录、对乏味现实的熟练处理、批评家兴高采烈地发现的不完美的对称、并不总是捏造的语录。”
  “你有没有把它发表出来?”
  “我曾不是很有把握地掂量过一种肥皂剧式的可能性,就是把这本书毁掉,也许用火烧掉。但最后我却在马德里把它出版了,用的是笔名。我被称为博尔赫斯的拙劣模仿者——他的缺陷是并不真的是博尔赫斯,却又把博尔赫斯所有外表的东西都照搬了。”
  “我不感到吃惊,”我说。“每个作家迟早都要变成他自己最不明智的信徒。”
  “那本书是引领我来到今夜的道路之一。其他是……老年的羞辱、深信已把每一天都活过了……”
  “我不会写那本书,”我说。
  “但你会的。我的文字,此刻是你的现在,它们有一天会变成对一个梦的最模糊的记忆。”
  我觉得自己被他那种说教式的口气搞烦了,我在课堂上使用的无疑也是这种口气。我被这个事实搞烦了:我们是如此相似,而他竟利用这种濒临死亡可免受惩罚的机会。
  “你是不是,”我说,有点要向他报复,“肯定你就快死了?”
  “是的,”他回答。“我感到一种以前从未感到过的甜美和宽慰。我无法形容它;所有言语都需要一种共有的经验。为什么你似乎被我的话搞烦了?”
  “因为我们彼此太相像了。我厌恶你的面孔,它是对我的面孔的讽刺;我厌恶你的声音,它是对我的声音的嘲笑;我厌恶你那可怜的句法,它是我自己的。”
  “我也一样,”他微笑。“这就是我决定自杀的原因。”
  花园里有只鸟儿在歌唱。
  “这是最后一次,”对方说。
  他示意我靠近他。他的手寻找我的。我退回;我害怕两只手会合而为一。
  “斯多葛派教导说,”他对我说,“我们不应抱怨生命——这座监狱的门是敞开着的。我早就明白这点;我自己也这样看待生命,但懒惰和怯懦使我畏缩不前。大约十二天前,我在拉普拉塔演讲,讨论《埃涅阿斯纪》第六章。当我正在找一个六韵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道路将是什么样子的。我作出这个决定——并且从那一刻起,我就感到自己是没有什么可以伤害的。你有朝一日也会遇到同样的命运——你会在拉丁和维吉尔的作品中接受那种突然的启悟,不过那时你将全然忘记这次预言性的不寻常对话,这次发生在两种时间和两种地点的对话。下一次你梦见它,你就会是我了,而你将是我的梦。”
  “我不会忘记它——我明天就把它写下来。”
  “它将藏在你记忆的深处,在你的梦的浪潮之下。当你写它,你会以为你是在编织一个幻想故事。并且,那将不是明天——那将是很多年以后。”
  他没再谈下去;我明白他已经死去了。也可以说,我跟他一块死去了——我怀着悲伤俯身倾向他的枕头,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我逃出那个房间。外面,并没有露台,没有大理石楼梯,没有寂静的大宅,没有尤加利树,没有雕像,没有花园里的凉亭,没有喷泉,没有大门和围绕阿德罗格镇那座酒店的那道栅栏。
  外面等着另外的梦。
  
  
  注一:阿德罗格在本世纪初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南一个城镇(现在变成郊区了),也是博尔赫斯和家人经常度假的地方;它总是给博尔赫斯带来无限的缅怀。
  注二:《萨朗宝》是福楼拜的小说。
  
  作家的学徒期(随笔)
  
  诗人这行业,作家这行业,是很奇怪的。切斯特顿说:「只需要一样东西——一切。」对作家来说,这个一切,不只是一个涵括性的字;它确确实实是一切。它代表主要的、基本的人类经验。例如,一位作家需要孤独,而他得到他应有的那份孤独。他需要爱,而他得到那份被分享和不被分享的爱。他需要友情。事实上,他需要宇宙。成为一位作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成为一个做白日梦的人——过一种双重生活。
  我很早就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这不是一本赞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诗集;而是试图表达我对我这个城市的感觉。我知道,我那时需要很多东西,因为,尽管我生活在一个有文学气氛的家庭——我父亲是个文人——但是,这还不够。我还需要点别的东西,而我终于在友情和文学谈话中找到它。
  一所了不起的大学应提供给青年作家的东西,恰恰是:谈话、讨论、学会赞同,以及也许是最重要的——学会不赞同。如此,则有朝一日,这位青年作家也许会觉得他可以把他的感情变成诗了。当然,他开始时,应模仿他所喜爱的作家。作家正是这样通过失去自己而变成自己——这是双重生活的奇怪方式,既尽可能地生活在现实中,同时又生活在另一种现实中,那种他必须创造的现实,他的梦的现实。
  这就是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写作课程的基本目标。我是在代表哥大很多青年男女讲话,他们都努力想做作家,但还未发现他们自己的声音。我最近在这里呆了两个星期,在学员作家面前讲演。我明白这些讲习班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我明白这些讲习班对于推动文学有多么重要。在我自己的国家,青年人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让我们想想这些仍然藉藉无名的诗人、仍然藉藉无名的作家,他们应获得机会聚集在一起,互相扶持。我相信我们有责任帮助这些未来的施惠者,使他们最终发现自己,创造伟大的文学。文学不只是咬文嚼字;重要的是那未说出的东西,或字里行间读到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这种深刻的内在感觉,文学就会变得跟游戏差不多,而我们大家都知道,文学可以远远不只是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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