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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2期

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

作者: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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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这一指控,只有基于这种严厉的批评和理解,“红十字”才当之无愧地享有她天然的神圣与崇高,才堪称人世间最巍峨最清洁的结构指向之一。
  “必须救活他!”——假如医学在这一誓志前让步了、畏缩了、瑟抖了,那她自身的价值尺度和尊严即遭到了污损,即等于自己侮辱了自己。
  托马斯在他的书中还回忆了一桩终生难忘的事:一位年轻的实习医生为一名素昧平生的患者之死而失声痛哭。作者尤其指出,那患者之死并非“事故”所致。也就是说,按通常理解,医方本身并无“过失”。可一个并无过失之人何以竟伤心到“必须哭泣”的地步呢?他何以如此不习惯死亡?意义即在此。境界即在此。高尚之处即在此。
  我想(或许亦符合托马斯的理解),那一刹,促使年轻人流泪的除了天然的怜惜与悲悯之外,还有赖于另一味更强烈的刺激,即一个他难以接受的事实:医学之无能!医学对一个生命的背叛和遗弃!他见证了这一幕,感到震惊,感到害怕,感到委屈和激愤,感到疼痛和内心的“罪感”……他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原谅自己所在的这种“医学”(自己曾是多么器重她,敬慕她!)——他投奔了医学,是冲着她“保卫生命”的伟大涵意去的,而其现实却是如此的平庸、拙劣,她对生命许下的承诺竟如此难以兑现。在死亡对医学的嘲笑声中,他觉得自个亦被嘲笑了,尊严受到了侵犯,力量遭受了蔑视,信仰遭受了奚落……
  习惯死亡是可怕的。倘若连一颗心脏的骤止——这样巨大的事实都丝毫唤不起他感情的颤动,这能说明什么呢?在所有的“医疗事故”中,同情心的死亡乃最恐怖的一种。
  
  医学的身份
  
  根据体会,凡特别尊重生命与自我的人,在开始一项长期劳动前,是需要匹配一个强大理由的。它须坚实、饱满,须有不俗的精神魅力和荣誉性,符合主体的审美心理和价值诉求——唯此方能于事业产生牢固而长久的支撑及推动力。不知现时的医学教育有没有正式向学员发出类似的设问:“何为医职?何以为医?……”如果仅仅把“红十字”作最平庸最无能的理解——比方说只为了“糊口”、“谋生”、“捞份差事”,而不是基于人文理想的考虑,亦元任何高尚的心理打算和精神准备,那他的身份就极可疑。由于信仰的“缺席”——他根本不对生命提出正式的价值申请——其行为即很难从正常意义上去确认、检验和评估了——姑且称之为“混”罢。现实中,大量粗鄙的医职人员就是循着这样的职业流程从“医学院”的轧模机上被复制出来的——犹若“死婴”、“假肢”一般(无精神性可言,只有空荡荡的肉体和“工具”含量)。说到底,他取得的只是一张不及格的“上岗证”,绝非什么“生命的身份证”。
  尽管当代亦不乏值得骄傲的白衣人形象,尽管现时医学已取得了物质与技术的空前繁荣,但须承认,从心灵和人文角度看,我们曾一度清洁的医学传统实际上正披覆着深重可怕的“蒙昧”;我们的医职人员并未很好地覆行自己的义务,“红十字”的尊严与荣誉正屡屡遭受来自内部的诋毁和玷污。仅近几年的“3·15”活动中,对医疗事故的控诉就占了绝大份额:×少女被误摘卵巢;×妇女腹遗纱布旷达数年;×儿童被推错了手术室……无不骇人听闻。
  况且这尚非技术原因造成的,仅由粗鄙的医疗态度所致。至于那些误诊漏治而酿就的“隐性事故”就更无从指认了。由于病理本身的复杂性和专业隔膜,患者或家属很难对医疗质量作有效的判断、跟踪和鉴别,治好了乃医方之功德,治坏了是患者自个倒霉……说到底,这是一份没有合同保证的经济契约,医方永远是赢家,是收益者。所以,在医疗官司的诉讼中,患者一方总处于劣势,除了乞求与悲愤,除了眼泪和哭诉,实难为自己找到有力的证据支持。而面对受害者的惨痛及一点点补偿奢望,我们有些整日标榜“崇高”的医院却百般抵赖,死不认账。
  由于天然的德能地位,医院本质上有异于任何一项服务产业。然而奇怪的是,现如今几乎所有服务业都“痛改前非”恪尽仆职之际,而人命关天的“红十字”工程并无太多的质量擢升,甚至有滑坡之势:与病人的交谈少了,开方子的速度快了,药品价额涨了,巡视次数减了……即便出笼了新的管理规约(比如内部制度、条例的出台),那也是缘于对损失货币的恐惧,并非重视“人”的结果。实际亦不见哪家医院在员工的人道素质和精神塑造上真正倾力过——那个最致命的“人本”问题仍被尘封着,悬而未决。
  经验证实,医务质量与经济效益是难成正比的。单靠功利欲望作“兴奋剂”激弹起的往往只是世俗的阴暗心理,削弱的却是真正的医学精神和心灵尺度。如果不是把患者当作一个有尊严有价值的生命——而仅仅视为一间小小的“银行”(暗中作着“洗劫”打算),并据此确立自己的服务标准,那医院就不再是本质意义的人道场所,竞与大街上的宾馆酒肆商厦无异。不久前媒体披露了一桩丑闻:一发高烧的孩子因家长一时拿不出治疗押金被拒之门外,终致夭折。我们一贯自诩“救死扶伤”的天使们何以堕落得连基本的人性立场都丧失了?“生命”被蔑视到了何等卑贱渺屑之地步?
  医学的原色是伟大的,因为她主动挑担了伟大而艰辛的使职:保卫生命!从传统的发源看,她近乎一项履行神职的道义实践,她发轫于崇高,并靠崇高来维持呼吸,获得繁衍和擢升;她荫惠天下,布济苍生,承纳受众的膜拜和无数感激,而荣誉的犒赏又滋养了其角色力量……像古时的扁鹊、华佗、张仲景、李时珍、孙思邈,他们的职业理由较今人要纯粹本真得多,有着浓郁的关爱色彩和人文亮度,医学行为的发生始终围绕朴素的人道内涵:救死扶伤,济危解患。对外部世界的慷慨施予,于自我严格的修为操守,堪与最清洁的神性劳动——宗教行为相媲美。
  你选择了医学,亦即选择了她的美德和自在尺度,即须义无反顾、理所当然地履践她对全社会的许诺:“救活他!我要救活他!”
  许多精神常识于一个白衣人的青年时代即应早早确立了。
  想起医学院的莘莘学子们,在尔辈携着稚气、满怀憧憬地步入校园之余,有没有迎来这样的时刻:你们的老师或尊敬的校长,突然决定领你们去见一个人,一位刚刚失去爱子的母亲?——你们应握住那虚弱之手,凝注其枯黯的瞳孔,倾聆她凄恸的抽泣……你们应努力用心灵去结识这位不幸的母亲——而她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的母亲!请记住这严酷的一幕,记住,这是由医学的无能造成的。你们应感到悲伤,感到歉疚才是。更重要的,你们应试着对医学的现实发难,直面前辈们落下的耻辱。
  如果这真能成为开学以来的“第一课”,我将羡慕、祝贺你们——终于有了一所好学校!在那里,你们将遇到真正的知识和精神。倘若根本不是这样,我则替你们感到遗憾,遗憾没有好的老师和校长。
  做一名白衣人对世界意味着什么?——
  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忧郁的日子里来见您。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捱了那么久的煎熬,探了那么多门牌和号码,费尽周折,终于站在了您——一个有力量的人面前。他强打精神,满怀歉意和预支的感激,献上殷勤,指着自己的心脏、胸口或某个沉重的部位:这儿,这儿……
  他选中了您,也就把身体的支配权给了您,亦把巨大的荣誉和信赖给了您(称之“巨大”,因为一个人的性命押在里面呢)——仰仗您能挽救他,留住其未来的时日和幸福。总之,他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见您的。无论一个平素多么轩昂和自恃有力的人,此刻,其眼眸深处都跳烁着一粒颤抖的火苗:“请……救救我”。
  可是,尊敬的白衣人,您准备好了吗?
  王开岭,作家,现居山东济宁市。主要著作有《向“现场直播”致敬》、《激动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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