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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6期

一九七六年的知青之死(小说)

作者:晓 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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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想的只是怎样才能使自己这番荒唐的举动更为轰轰烈烈,事态搞得越惊天动地,人们对他这个胆小鬼就越恐惧。在炒豆子般的乱枪中,他先是有些慌乱,由于子弹虽然满天飞,真正从窗子和房檐缝隙中钻进来的却微乎其微,他很快镇定下来,居然还懂得用水浸湿了被褥铺在棺材板上,按军事常识,这可阻挡住子弹。他神态自若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有组织的进攻终于开始了,提着枪的民兵们像一条条蚯蚓,从胶林和竹丛中爬出来,纷纷向洼地里蠕动,而山上的轻机枪清脆地点射着,掩护着前进的民兵。何东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平时灵活机敏的人此刻都变得非常笨拙。有人离他所据守的房子不到二十米了,他这才调整了一下枪口,轻轻扣动扳机。后座力使他肩膀有点疼痛,但这并不影响他看到那几个自认为胆大者因着脑袋前溅起一片土星而掉转身子打着滚儿向后逃窜的狼狈相。
  谁都有胆小的时候,何东深有感触,但谁也都有胆大的时候,他更加感慨。
  就这样,有人靠近房子,他就放冷枪,而没有人靠近的时候,他就像观赏演出一样看着那些进攻者们的各种姿态。二百多人,二百多条枪,对付一人一枪本来应该是易如反掌之事,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何东居然毫发无损。其实这种现象除了使何东的自尊心获得极大满足外,并不说明他有什么超人的能力,因为关键在于并没有人真正地冒死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为一个所谓瞎提劲的四川知青去送命实在不值得,也就是说,没有人把这看成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更多的人是在放枪过瘾而已。
  将近中午时分,何东所在连的那个连长在分场长的训斥和怒骂下动用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传统战时政策,他冲自己的部下吼叫着:“平时一个个都说自己胆比天大,现在都他妈的现了原形。我宣布,谁先攻上去,干掉那王八蛋,不是党员的入党,不是团员的入团,不是干部的提干,想回城的知青优先回城!”
  这句话的作用有点像当时正风行的打鸡血,附近几个人顿时眼睛放出了光芒,尤其是一直因人不了团而被一个漂亮女知青拒绝耍朋友的黄毛马上扔下枪,反身就向平房冲去。这时,他变得灵活了许多,也机智了许多,以之字形路线躲避着可能随时会射来的子弹,飞快地来到了窗户下面,然后毫不犹豫地从腰里抽出三颗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地丢进屋内,不等爆炸,他又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回到山坡上。他这整个行动如同完成了一套优美的体操动作,舒展自如,一气呵成。
  何东并没有开枪阻击黄毛的冲锋,因为他看到他没有提枪,一开始他也许还产生过这样的幻想:黄毛被他的行为震憾因而臣服了,前来助他一臂之力。但等黄毛把手榴弹甩进屋子里时,他才明白在这种形势下是绝不会有人和他穿一条裤子的。他来不及骂一声“锤子”,就本能地用湿被子裹住身躯,缩在棺材板和一堵山墙的死角内。
  手榴弹爆炸了,弹片大部分嵌在厚厚的棺材板上,有几片穿过缝隙,撞破了瓦片,但并没有伤到何东,对于他威胁最大的一块金属也不过是划破了棉被的被面,露出了里面不太白、也不太软的棉絮。
  何东钻出被子,气急败坏地骂着:“黄毛,你这个锤子!你公报私仇,打牌输了就用手榴弹出气……”他停止了叫喊,因为从最边上那堵山墙圆圆的通风口内,他刚好看到黄毛仰面朝天躺在山坡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尽管有几棵香蕉树遮掩住他多半个身子,可他的脑袋仍暴露无遗。何东愤懑之余端起了步枪,瞄准了那个有着稀疏柔软黄色头发的伙伴的额头。
  黄毛在等待着硝烟飘散之后去查验何东的尸体,他使劲抽了一口烟后多少产生了一些愧疚和自责,炸死自己的牌友和插友终究是一件使良心不安的事。然而他很快又安慰自己,默默地叨念着:“何东啊何东,反正你是要被打死的,与其让别人无怨无仇地击毙,还不如把这功劳留给我。这样,你就不会自白死了,我就能因此而入团,入了团,我就能和萍萍耍朋友了。何东,以后我一定年年给你上坟,给你烧纸烧香,我会去照顾你的父母……何东,你不知道我多想和萍萍耍朋友,我、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和她约会了……”
  黄毛最后的思维定格于和萍萍约会时亲了她脸蛋一下,由于一颗子弹正中他的脑门,使他的思绪像电灯断了电流一样立时变成一片黑暗,世界于他消失了,他于世界也不存在了。总场场长从场部附近的火车站高射机枪营借了两挺重机枪,亲自赶到了因又死亡了一个民兵而暂时停止了攻击的战场。他感到事态若再发展下去,别说惊动了中央,就是使云南省委负责人动了怒,他的乌纱帽也就再也戴不下去了。
  场长是个转业军人,原来是第四野战军一个重机枪连的指导员,自认为是重机枪专家。二十多年没有打仗了,当两挺重机枪往山坡上一支,场长觉得他又恢复了战争年代的青春,虽然前方只有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知识青年,可他就像面对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的武装到牙齿的阶级敌人一样。
  “打!”他手中的五四式手枪一挥,下达了命令。
  一年只打过三发子弹的重机枪手怀着过枪瘾的心态扣动了扳机,两条火龙喷射过去,顿时瓦片乱飞,弹壳四蹦,引起民兵们一阵叫好声。然而,当场长再次发出命令,让三个人一组冲锋时,民兵们则没那么兴高采烈了,他们不太心甘情愿而是慢腾腾地向连队毫无遮掩的空场运动着,对面刚一射来几发子弹,便全部齐刷刷地卧倒在地,再没有人往前冲了,他们委实不愿意像黄毛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当太阳离中越边境越南一侧的山峰还有半截竹竿高的时候,场长暴跳如雷了。他见久攻不下,何东又躲于一个死角内,重机枪子弹几乎打烂了他头顶上一多半瓦片也没伤着他一根汗毛,已经有点火冒三丈了,接着又被何东所在连的连长鼓动后决定向附近的驻军的炮团借一门平射炮,一炮轰死那个不怕死的知青算了。而炮团团长虽然平时常和场长一起喝酒,但借炮之事还需公事公办,逐级请示,云南省军区执勤副司令得知二百多民兵、二百多条枪围着一个知识青年打了好几个小时都消灭不了他,还要借炮轰,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让炮团团长警告场长“一个小时再解决不了战斗就提着脑袋来见我,炮不借!”因而场长恼羞成怒,冲着给他出主意的连长破口大骂:“你他妈给我出的馊点子,上面让一个小时解决战斗,我给你半个小时,击毙不了那个反革命就自己死在我脚下!”连长此时恨不得狠狠地掮自己一个大耳光,暗自痛骂自己没拍好马屁反倒要把性命都搭上了。他无可奈何地带人又冲锋了一次后仍不见成效,看看表,过去了二十分钟,他回头带着乞求神态向场长一瞥,场长毫无怜悯地瞪着他,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场长的暴躁脾气是出了名的,而且场长是军人出身,在战场上对失职之人就地正法是场长常常引以为荣的事,以前搞生产和民兵练武碰到不高兴的事,场长只能举例吓唬人,最多是当场撤职或关进禁闭室,现在真刀实枪地干上了,场长大概要重演历史,不会嘴硬手软了。连长悲哀地想道:再过十分钟还冲不上去,自己肯定就得先让场长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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