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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3期

给马兰姑姑押车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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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把这个孩子高兴的,我没喊他,他就个人醒了。”奶奶又接着说:“树青,孩子交给你了,你可给我照管好。”
  树青说:“婶子,你尽管放心,要不让孩子吃得嘴唇放光,肚子里流油,那我树青这支书算是白干了。”
  “对了,”支书树青像是想起什么事来,说:“红兵,咱可得压好了箱子,他不掏出五张‘大团结’来,咱可不能撒手。听到了没有?”
  支书树青朝红兵伸出一个巴掌,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说着玩的。
  东边的天空还没有丝毫要亮的痕迹。支书树青在前面打着手电筒,奶奶牵着红兵的手,在后面跟着。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有风吹过来,刚刚洗过的脸被扎得生疼。离马二奶奶家门口还有很远,就看到已经有很多人在忙活了。三辆马车早已一字排开,昏黄的电灯底下,人们一说话儿,便有一团白色的热气从嘴里喷出来,马二奶奶家的院子里热气腾腾,原来,马兰姑姑正吃马二奶奶给她下好的素馅饺子。马二奶奶递给马兰姑姑一双筷子,说:“吃吧,兰子,吃了到人家过日子肃静。”马兰姑姑拿起筷子,一个饺子只咬了一半,便哭了。先是一抽答一抽答的,后来全身也跟着抖起来。马兰姑姑身边围着一堆妇女,有的捂着嘴笑,有的张着嘴打呵欠,几个上了年纪的说:“你看这孩子,大喜的日子,哭啥?好了好了,再吃两个。”这些人都是来送马兰姑姑上车的。可这时候的马兰姑姑,早已泣不成声,别说吃饺子,就是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让红兵很不理解,结婚喜事,马兰姑姑为什么哭得这么痛心呢?
  外面有男爷们儿喊:“好了好了,上车了上车了。”
  屋子里挤成团儿的妇女便“嗡”一声散开了。人们让出一条道,两个穿着干净的女人扶着马兰姑姑向外走。马兰姑姑哭得更来劲了,她猛一回头,一耸身子,接着想往马二奶奶怀里扑,身边的人把她抱住了,后面的女人们紧跟着站成一堵墙,便把马兰姑姑和马二奶奶隔开了。马兰姑姑来到院子里,她的大红棉袄在灯光下特别鲜艳。透过人缝,红兵看到屋里只剩下马二奶奶一个人,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抻着脖子,两眼呆痴,两只手半举着,像是没处放似的。
  这时候,人们都涌到街上,黑影憧憧,嘈杂声响成一片,村子里的狗也齐声叫起来,真像是给马兰姑姑送行。
  支书树青把红兵抱起来,推进最后面那辆马车里。奶奶扔给红兵一件棉大氅,让红兵穿上。赶这辆马车的是三得,他站在车头,手里攥着马缰绳。这时候,前边的马车已经动了,只见三得举起马鞭,在空中划了一下,便发出一声脆响。马车忽悠向前一冲,箱子上的铺盖也跟着晃悠了一下子,接着,马脖子上的铜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音。三得紧跑两步,一下子蹿上车头,他挪了两下屁股,便坐稳了。
  夜色依然很浓。天上的星星挤成一团,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身后的村子里,公鸡开始了第一声啼鸣。
  此时,红兵紧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寒风透过苇箔钻进车箱,钻进红兵的脖子里。红兵忙缩脖子,把身旁的一床褥子盖在腿上。也许是一宿没睡觉的原因,红兵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红兵满脑子里都是热气腾腾的大鱼大肉。人家说像这样的喜宴,都得上几十个盘子的好菜,想着这些,口水便滋地从牙缝里渗出来。红兵从兜里抠出一块糖来,剥开,寒进嘴里。渐渐的,身上暖和了。马蹄声和铃铛声有节奏地响着。不知不觉,红兵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可让红兵后悔了好长时间。红兵是在一阵鞭炮声中醒来的。抬起头,红兵看到天已大亮,外面围了很多人,那些半大小子们噢噢地叫着,还叽哩咕噜地往一块儿挤。这些人红兵一个都不认识。赶马车的三得呢,支书树青呢,红兵心里一下子毛了。更让红兵难受的是,他发现车头的铺盖和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让人家给弄走了。这时候,正有两个人在架后面的箱子。红兵的脑瓜子“嗡”一下就大了,他急得差点哭了。有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爬上车,把红兵抱起来。这个小胡子长得像个日本鬼子,吓得红兵气都不敢喘。当他抱着红兵钻出车篷,红兵看到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人们都盯着他笑。他们的面孔都是陌生的。抱他的小胡子男人也咧着大嘴哈哈笑,他跟别人说:“你们看这个小亲戚,睡得可真够瓷实,还没醒过盹来呢。”
  后来红兵终于看到了三得和九成他们。他们正坐在屋里人模人样地喝茶,他们一看到红兵,就不怀好意地笑了。当然,有外人在场,他们没笑出声。
  那个抱他下车的男人从后面跟进来,说:“这个小亲戚,睡得可真够瓷实,我抱他下车的时候,他还没醒过盹来呢。”
  红兵看到一屋子人都哈哈地笑起来,便忙低下头,他觉得脸都丢尽了。那些糖、点心、还有钱,他一点儿也没捞到。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心里难受极了。
  那顿饭红兵都不知道是怎么吃的。他光记得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都在挖苦他。
  三得说:“我回头一看,这小子竟歪着脖子还没睡醒,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就让人家把缰绳接过去了。”
  九成说:“红兵,你要的糖呢,拿出来让大伙尝尝。人家押车的钱呢,拿出来让大伙看看。”
  本来红兵心里就不好受,让他们七嘴八舌地一数叨,满肚子的委屈就憋不住了。红兵呜呜地哭起来,拿袄袖子不停地擦眼泪。后来,支书树青跳上了这辆马车,说:“你们这帮王八蛋,逗弄个孩子干啥?”他把三得九成他们骂了一顿,又回过头来跟红兵说:“红兵,该得到的那些,咱一份都不能少。”说着,支书树青便把糖和点心塞进红兵怀里,然后又举着那二十块钱,说:“这钱,我可不能给你,我得到家交给你奶奶,你这个小拉拉蛋,送给你个媳妇你也得丢了。”大伙都笑了,可红兵的心里却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支书树青把糖和点心塞进红兵怀里,红兵也知道了该得到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少,可红兵的心里,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些令人向往的事情,结果并不是都那么令人高兴。他似乎明白了马兰姑姑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声痛哭。红兵坐在马车上,盯着冬日阳光下暗绿色的麦田,猛地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
  
  刘玉栋,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锋刃与刀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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