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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3期

雨村(小说)

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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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拴在院外的驴好像也跟着叫唤起来,比钟的声音要响亮许多,最近一段时间这头驴总是在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开始嗷嗷地叫着,叫得让她心慌,好像在提醒她该到庙上去了。
  麦穗嫂从繁忙的气氛中挣脱出来,那时候她的一只手里拎着三只已经死去的燕雏的尸体。燕子的死亡使她感到莫名的难过。想一想那只燕子窝已经在这院子里座了好多年,一茬子一茬子的燕雏在屋檐下诞生、成长,待羽翼丰满后才离开这里。所以,在麦穗嫂的心上,它们已然是这个院子里的一部分,甚至是这个家宅中的重要的成员。她拎着它们的时候正在思想着该怎样对待这些可怜的鸟呢。可她毕竟听见了庙里的钟声,她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督催着,这使得她觉得应该立刻结束手中的劳动。自从家里出了那些事情以后,她整个人都瘫软了,那种软弱完全来自骨头里的。她时时觉到自己的脊梁中间突然就少去了一节致命的骨头,她的身体只是勉强地支撑着。她觉着自己就好像是一摊稀烂的泥再也糊不上墙面了。她害怕这样下去自己终究要垮掉的,而且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虽然心焦,但麦穗嫂还是很谨慎地拎着那些鸟的尸体。开始,她想把它们一个个扔进门前的小沟里的,可是,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些尸体虽然很小,连羽毛都还没有长完全,但捏在她的手里却似乎又是沉甸甸的,使她倍感怜惜,就像怜悯自己一样。
  麦穗嫂最终决定将那三只燕雏埋起来,她在院子里的一棵树底下挖了一个坑,不深,但足够这三个小家伙躺在里面了。她就蹲下来将它们并排搁进坑里,然而,她觉得这样还是有些不妥的,因为到处都是泥泞不堪的,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土来掩埋它们。她绕着院子转了好大一圈,始终没有找到一处稍好些的土,她连连叹息着。后来,她捡了一把落在地上的绿树叶,就用这些树叶轻轻盖在鸟的身体上,这样她或多或少觉得安心了些,才将原先挖出来的泥土拿手揉散了填埋进去。填埋的一瞬间,麦穗嫂忽地生出一种模糊的心愿,似乎自己所面对的是三个年幼的亡人。
  人是有魂灵的,那鸟儿会不会也有呢?
  她不知道。
  这个奇怪的念想几乎让麦穗嫂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她无法确定自己的这种猜想,但她从内心深处的确是倾向于有的。如此一来,麦穗嫂觉得自己正在做着的事情便有了更大的意思,有了一种圣洁和庄重的味道,有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念在心中萦绕。于是,她在心底默默念叨着,她希望它们能代替她了却了某种无法兑现的祈祷和祝福,当然,还更深地隐含着一种救赎的意愿。
  随着最后的一次钟声响过之后,一切都渐渐地归属平静。天空依旧阴霾着,空气潮湿而又凄冷,雨后的景物沉陷在一种莫测的孤独与阴郁中,但天空看上去比先前又低沉了一些。
  麦穗嫂锁好院门走出很远一段路,忽然心头想起一件事,就急忙回过头朝身后观望,这一望不要紧,她顿时张了嘴,那嘴张得好像再也合不拢了。
  我的天呀!
  驴呢?
  麦穗嫂张着嘴拼命往回跑着,她的双脚把路上的泥坑里的水踏得四处飞溅。
  那头灰母驴真的不见了,麦穗嫂来来回回在自家的门前院后好一通找,却没有丝毫迹象。她记得自己明明是把驴拴在门前的那棵杨树上,现在,这里惟独只剩下那棵并不粗壮的树了。
  我的驴呢!
  它跑到哪里去了啊!
  麦穗嫂突然就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喊声划过枝头湿漉漉的树叶,那声音高得有点过分。她边喊边在路上小跑,眼睛迷茫地朝四下里张望着。
  很快,麦穗嫂就被自己的慌张的喊叫声笼罩住了,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跌落到了过去的某个片段中。那时候她也是这么慌张,也是这样在村子周围和田埂上一路奔跑着,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喊叫也是这么的杂乱无序。
  惟一不同的是,那天是个晴天,头顶寡蓝寡蓝的,日头很好。
  那天,麦穗嫂和亮亮并排坐在门前的一截树墩子上。亮亮手里捏着一只刚从水沟里抓到的小青蛙,青蛙被他捏着两条后腿,可依旧很有劲地在他手中蹬来蹬去。这之前,家门前曾来过一个货郎子,手里摇着拨浪鼓招徕买卖。亮亮就缠着想要一个拨浪鼓,结果被麦穗嫂断然拒绝了,理由是上回才给他买过一个的。亮亮哼哼唧唧耍了一阵赖皮,见麦穗嫂不理识他,也只好作罢,他赌气似的跑到水沟边抓回来一只小青蛙。
  麦穗嫂的两只手里端着一只簸箕,唰啦唰啦地簸着里面的小米子。小米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一跳一跳地在簸箕口的边沿处闪着黄灿灿的光芒,同时,有一些微小的尘埃轻轻地飘起来又徐徐落下去。麦穗嫂簸得很细心,她不时停下来,用几根圆润的手指在簸箕里刨来刨去,偶尔会有一颗极细碎的石子被她一扬手扔到外面,发出一些极微小的声音。
  这时,麦穗嫂猛地抬头看见有个男人正直愣愣地站在自己跟前。起先,她并没有太在意,以为是过路的,她只是觉得有一段影子突然落在眼前的路上。她抬起头的时候,很快就惊讶了,那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真实地冲她笑着呢。
  麦穗嫂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稍愣了一下才缓缓地立起身说,咋是个你呀。声音不算大,可彼此都能听得真切。那个人就拐拐地(有点坏的样子)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脑袋后面胡乱摸弄着头发,不说话,照旧很拐地笑着。笑了一会,那个人就在亮亮的身边蹲下来,又用手摸着亮亮毛毛的小脑袋,说,是你家的亮亮吧,都长这么大了!麦穗嫂的脸有点红晕,忙点着头,又不好意思地冲亮亮说,咋也不知道叫叔啥?这娃娃……你看你非把它捏死才心甘!
  亮亮依旧很专注地挤捏着手里的青蛙,青蛙的眼珠子鼓鼓的,就要凸出来掉在地上了。
  你怕是有日子没回娘家了吧,老是见不上你。
  麦穗嫂脸蛋子就那么红红的两片儿,静静听着那个人说话。
  掌柜的在么?
  一早街去了,要不你先进屋喝口水。
  也不渴,怪麻烦你的。
  有啥麻烦呢!就是来个要乜贴的(乞丐)还得给碗水喝呀。
  说着笑,麦穗嫂抬眼轻瞥了那个人一眼,见他也正傻傻地盯着自己呢。她急忙避开他热热的目光假装没看见。
  看你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几时能有个正形。
  说罢,笑盈盈地端起簸箕朝院里走,没走几步又扭过头对亮亮很严厉地说,你再欺负它今天就别想吃饭。
  亮亮冲麦穗嫂的背影喊,那我这就把它放到水里去总行了吧。于是,就掉头朝门前的水沟边默默去了。
  麦穗嫂进屋就给那个人沏了杯茶。那人在椅子上坐稳,滋溜了两嘴热茶水,话匣子就拉开了。
  你对我还是和以前那么好,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识我了呢!看来,这世上数你最心疼我呀。
  把你想得美!还轮不着我呢,有的是人心疼你。
  麦穗嫂说得有些酸,她就坐在那个人对面,这使她能很清楚地看着对方。说心里话,当初若不是她娘老子极力反对,她说不定就跟眼前这个人滚在一面炕上了。
  麦穗嫂的心里确实曾暗暗惦念过这个人。她知道他对自己好,可他这个人最吃亏的就是一张嘴,娘老子认为他全凭着一张嘴哄人呢,他们曾告诫她过日子不能单靠耍嘴皮子,得踏踏实实的。可是,在她看来,她又是喜欢他能说会道的一面,比方说,他这个人有一个优点,他从来不硬着跟人呛话,一样的话到他嘴上就有百样的说法,反正他就算把你惹气了也过不了三分钟又准保会让你笑出泪花子来。他就是这么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可是,娘老子死活也看不上他。后来,就托媒人在邻庄给她说了一个,就是现在亮亮的爹。亮亮的爹的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闷头闷脑地干活、吃饭、睡觉,八杆子敲不出一个响亮的屁来,甚至在那件事情上也是一样的悄无声息,像老牛犁地。她娘老子偏就喜欢得跟啥一样,说嫁人就得嫁这号的。牢靠。麦穗嫂最初真是受不了男人的沉默无语,逼着骂着让他说话,你是哑巴吗?你为啥一天到黑不吭声呢?亮亮爹就懵懂着看着她,跟犯了错的娃娃一样,问你究竟让人说些个啥么?慢慢地,连麦穗嫂都懒得理识他了,尤其是生了亮亮以后,她把一门心思放在亮亮身上,有话就对亮亮说,不管亮亮能不能听懂。她最担心的是将来亮亮可千万不能随了他爹的孬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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