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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4期

记忆的形式

作者:筱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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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独自回忆起别人都不再记忆的东西,一个人独自看见了别人都没有看见的东西,他就是一个死牢里单独监禁的死囚,一个被诊断为幻视幻听的精神病患者,在他的囚室里得不到隔墙的回应,在社会生活中也得不到回应。
  童话里说梦,为了证明梦非虚幻,每每让主人公醒来的时候,手里握个梦中所得的物什。这种梦所说的其实也就是记忆,这物什所比的其实也就是物证。一个物证在童话故事里足以拯救一段记忆,然而现实生活却比童话坚硬得多。即便是物证,身历者从中看到的是刻骨铭心无庸置疑的历史,而旁人眼里,又可以循逻辑理性结构出另一情境的历史。甚至更将此物视同无物,因为这是孤证。对有权参与重构历史的学者来说,孤证是不可以采信的。
  怀揣孤证的人十分不幸。他像一个说梦的人,一个陷于幻视幻听不愿医治的人,一个与现实生活隔离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有反社会倾向的人,甚或一个鬼魂,在早已竖起了成群新大厦的所谓遗址上游来游去。他不知道现实是怎么离他而去的,更可怕的是历史也在离他而去。他曾经坚信活下来是为了作证,然而现在他发现他无从作证。他是一块断砖,不能砌入集体记忆的框架,只能遗落荒野,任凭岁月将其风化,消解。
  
  7
  
  据说古希腊人把故事叫作“老妇”,西塞罗的叫法是“老妇的故事”。所谓从前,所谓记忆,所谓历史,这些空的苍茫的字词,构成形象就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给围坐的一群孩子讲故事。
  但这个画面本身已经很古老了,不仅老妇,连那些淳实和沉静的孩子也老去了,故去了。许多年里,人声鼎沸的街市上,再没有听故事的孩子出世。
  于是,记忆成了更困难的事情,成了需要使用锤子和凿子的事情。
  在发生过某个事件的街角,那位老妇企图制作一个石雕,讲述她记忆中最疼痛的一瞬:在这个街角倒下去的她的儿子。她一遍一遍看见她的儿子慢慢倒下去,胸口抵住路边的花墙,终竟一点一点滑下去,仆落在路面上,插入地砖接隙的手指,是挣扎着不愿放弃生命的样子。
  然而行人一遍一遍切断她的视线,下班的行人,放学的行人,赶往飞机场的行人,赶往影剧院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行人在那些地砖上踏过去,在她组接起来的记忆中踏过去。日常生活比她的锤子和凿子更坚硬,她看见她的石雕一次再次坼裂,破碎。
  那个疼痛的瞬间只在她的记忆里是真实的,而在曾被儿子的身躯捂热的花墙和地砖那里是不真实的,在转换了场景的街角是不真实的,在未曾疼痛或已不再疼痛的行人那里更是不真实的。即使把那个瞬间用石头重塑出来,执拗地楔入日渐陌生的街角,那锥心的疼痛也是不能被记起的。疼痛是无人想要的礼物,它是非常时刻的非常情态,而生活永远只趋向常态。
  现在,当我们企图用画面表现记忆的时候,它是匆匆向前奔涌的人流,和孤零零逆着人流而回溯的老妇人。她成了一个障碍物,徒然造成人流的紊乱。人们推搡她,闪避她,嫌怨她。她无助地向人们的后背举目,步履维艰,每挪动一步,都带来更猛烈的推拥,结果是她距离她要去往的目标愈来愈远。
  然而,这位老妇人是太坚执的,就在她的石雕之梦已经粉碎的时候,就在她自己濒临没顶的时候,她依然记得在一个叫作五月花广场的地方,有某一个日子是回溯的人们设立的——在那个日子,许多的老妇人慢慢地环绕广场行走,往记忆的深处行走,为纪念和寻找她们失去的孩子。
  
  8
  
  有许多的屋子,以墙分隔着,如同以大海分隔着,形成一个一个孤岛,相互之间并没有门。这不是监禁囚徒的屋子,这是自由生活的屋子,墙是一种自由选择,一种日常生活的结构,一种秩序,墙在此时是安谧的自由之象征。
  墙分隔了一些人与另一些人的生活,制造了一些经历和另一些经历。彼此分隔的感觉,彼此分隔的理念,彼此分隔的语言词汇。没有什么风能吹透所有的墙,让每一间屋子同时感知萧瑟;更没有一束光能穿射这些墙,引起人们相连的注视。一代人的记忆锁闭在他们的墙壁之内。一个人的记忆锁闭在他的身心之内。隔墙的事件都是隔世的事件,大洋彼岸的事件。假如隔墙传来叩击声,毫无例外都是噪音。
  哈布瓦赫这样写道:“一个群体的兴趣和注意力是有限的,这个群体给在世的成员起名字,而同时在思想和记忆中除去死去的人,取走他们的名字。”他这里描述的是古代社会的人。古代社会还是缓慢的,除去和取走也是缓慢的,时间的经线很显明,很结实,而编结时间经线的每每就是那些逝去的名字。
  但现代社会却是横切的社会,一个一个横切面雪片一样漫空飞舞,遍地散落,经线也不断被横切着,一个一个新异的影像被打上天幕,又一个一个了无踪迹地消失。的确,一个群体的兴趣和注意是有限的,人们不断地制造着新异的影像,也就不断地除弃过往的记忆。
  以往不曾有一个时代像今日一样,有数百倍剩余的新异之物等着填充人们的注意,于是,人们的心灵是没有空间的。他们既没有间隙想起隔墙的屋子,也没有间隙收藏自己的记忆。这是一些没有经线维系也没有纬线维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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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是生命内里的事情,然而生命毁灭了;或者生命还延续着,一代人,两代人都还在着,记忆却枯死了,像一片从根部开始枯死的树林。
  整株植物极少能保存为化石,整片树林更不能。一座森林毁灭了,只有极少的叶轮可能被拓印下来,以化石的形式残留星点记忆。一片星轮叶化石,再一片星轮叶化石,一片纵肋茎化石,再一片环形痕茎化石……加入更多后世的想象,于是隔着无数世代,人们隐约猜测曾经石炭纪的一片芦木属森林。在这里,承担记忆的是无生命的化石,而不是生命本身。
  希伯来先知耶利米被后人称为流泪的先知,他在髑髅地山丘下的石洞独自哭泣。石洞是冷的,锁闭的,没有回应的,所有的苦难和哀恸都向内心流淌,由是,他写下了《哀歌》。不是他为之哭泣的人们需要《哀歌》,是耶利米自己需要《哀歌》。与其说他是为承担集体的历史,莫若说他是对个人记忆保持诚实。
  
  筱敏,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风中行走》、《成年礼》、《阳光碎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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