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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4期

蛇神

作者:苏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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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他们的肚皮,那些黝黑斑驳的肚皮们,一个个似乎真的显出了异样。
  “别打岔!”班长说,“那时全连都闹翻天了。四眼,你写文章的当然可以说,战天斗地,还怕这什么牛鬼蛇神?我们可吓昏了头,只怕这巨无霸从树上恼了窜溜下来,能把我们全连人一口一个的全吞下去!连长是退伍兵出身,二话不说,带上机枪排扛上一挺机关枪,架到山窝口上,对着两棵倒树就是一通乱扫!足足扫了十几分钟,先是听见那条大蛇像是娃娃一样尖声惨叫,随后便听见一阵轰雷般的巨响,那两棵倒树和那大蛇一起噼里啪啦拍打下来,在四面山坡溅起一片血痕……”
  我愣了半响,“你们真把蛇神给吃了?”
  “不骗你,一条蛇,一个机枪排还抬它不回来。我们全连加菜吃了一个月,没吃完。指导员是从山那边调过来的,他敬那蛇神三分。那几天他到山外边开会去了,回来听说了机枪扫死蛇神的事情,脸色立时变了,连忙找来元宝蜡烛要在连部拜祭,被连长一顿臭骂堵回去了。不过那蛇肉,后来他也吃了,嫌粗,说有鸡屎味。”
  以我当时的“表现欲”和认识水平,我明白这是一个既有“战天斗地”又有“路线斗争”的好题材,我事后写的这个开荒连的报道,题目就叫:《巴灶山的“蛇神”》。
  也许真的是应了“蛇神现,灾祸出”的传说吧,仅仅过了不到两年,1973年中,我曾随同一个生产检查团重访巴灶山背后的这个师团。那时林彪已经垮台,“林副主席”的“什么题词”和这狂垦乱伐的路线已经成了新的批判对象。我这个必须随风转的御用笔杆子,竟又是带着任务下来搜集什么“批林批孔”材料的。我记得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来到当日的开荒连,站在巴灶山头上四面眺望。当日砍荒挖穴种植的满山橡胶苗,因为高坡度土地根本不宜植胶,早在台风、暴日的夹击下变成“香头脚”,埋没在杂乱的荒草灌木之中。开荒连的建制那时已整个取消了,只剩下当日赤身裸体的后生仔们打闹追逐的那个窝棚的断壁,孤零零地立在溪水边。不过,这条当日常常爆发山洪的山溪,这时候已经几近干枯断流了(而我们连所在的巴灶山麓,日后则连往常伸手可瓢的水井都变成枯深的苦井)。飞鸟尽,兽迹绝,偌大的一片山野变成了连绵的秃头岭,在夕阳下敞露着血一般殷红的红土荒地——那真正成了一片淌血的、苦旱的蛮荒之地啊。
  我忽然想起山窝倒树上盘缠的那条巨蟒蛇神,在它连同老树倒下的那一瞬间发出的娃娃一般的惨叫和溅起的血光。那是自然之神,向辱损他们的人类发出的悲怆的呻吟和警语。只是这警语,旋即便被那个年代更为惨烈的社会压迫所淹没掉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天对于威权、神道的叛逆心态,是不是源自那一刻间感悟到的沉痛;但至少,林彪倒台后所伴随的一代人的觉醒,是和我们当时当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各种切身际遇紧紧相联的,(下转第30页)(上接第37页)其中,也包括了自己当日的虚妄、迷狂和媚世——包括,对那种为了“表现”而必得随风而转的尴尬角色的自省和忏悔。
  1987年夏天,我陪同我在哈佛大学的社会学教授沃格尔(傅高义)到海南岛做调查,回到了当年下乡的巴灶山麓。走进老场部的坡地,就看见当日被称为“国防公路”的农场主道,因为多年水土流失而留下的沟沟壑壑。我和教授一起见到了已经满面风霜的老队长,我听说巴灶山下的老村队,至今没能从当年的荒唐中恢复元气,许多老农工已经从日渐低产、老化的胶林离去。我在小汽车的颠簸中向教授讲述了当年这一带狂垦乱伐的经历。我说:生长在海南岛西部沙帽岭山脉的热带雨林,其实早在十年前就从地图上消失了。不瞒你说,我曾经是它的真实的谋杀者之一。他疑惑地望着我。我向他说起了那个“蛇神”的故事,以及我参与的报导“红X月”的故事。我说:在我们这里,人损毁了自然,首先是因为,社会损毁了人,包括,被损毁、被扭曲的青春。
  他依旧是那样目光迷茫地望着我。
  
  苏炜,学者,现居美国。曾发表论文、随笔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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