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70,创建于2011-3-26*/ var cpro_id = 'u424256';

首页 -> 2003年第4期

我们的牛栏(小说)

作者:陈应松

字体: 【


  我们的牛栏是谁也掏不空的!
  有一年我们曾在春上死去过一头牛,牛因为吃了太多的青草,得了膨胀病,我爹就把那头牛好歹拉到屋门前的石坡上,让它头对着我家大门,我爹拉出那牛的舌头,在它的嘴里横了一根木棒,然后把木棒吊在它的两只角上,想让它把胃里的胀气吐出来,结果吐了几口,还是因为难受挣脱了缰绳跑下悬崖摔死了。又有一年,我家有一头母牛难产,也死了,但没过几天,我们的牛栏又会迎来一头牛。我记得那一天,一头略略有些害羞的小黄牛出现在我们眼前,我爹把它从别处牵来的,那匹黄牛也是头母的,刚刚上好桊儿的小鼻子,小心踩着石头的细细的四蹄,好看的长睫毛眼睛,以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被喂牛人鞭打、擦伤的黄缎子般的皮毛;那皮毛在阳光里,细腻得就像一双缎面鞋子,还在不同的部位变幻出不同的光来,一会儿成了褐色,一会儿黄色,一会儿又是金色。
  我们的牛栏是谁也掏不空的,繁重的田间劳作、疾病、风吹雨淋的岁月,它们想让这个牛栏消失,想抹去这儿的一块块被汗水耕熟的坡田,然后再抹去庄户人在这儿小心谨慎点起的炊烟和劳动的声音,生命的声音:咳嗽、唤狗、赶野兽的声音,砍柴和搬运的声音。风有时候是不近情理的,它们像一群流寇从冬天的深夜蹿出来,从山顶上扑下来,要掀掉那搭在一棵麻栎和黄连木上的牛栏,结果栏顶刮去了一角,雨和雪花拼命地钻进了栏里,呜呜地大叫。牛因为漫长冬天在粗糙的苞谷秆里的反刍煎熬,已经很难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但是,早晨我们去看时,牛们依然站在那里,在齐膝深的雪中,头上也覆盖着厚厚的雪,却还在那儿捡比岁月更坚硬的秸秆咀嚼,而且毫无怨言,仿佛那雪和寒风是不存在的,季节与它们无关,最好的草料和最歹的草料都是同一种咀嚼和反刍的表情。牛修炼成这副样子了!
  另外一些时候,山上的洪水和泥石流会漫下来,漫过我们的牛栏,还有那些顽强地倚在这坡上生长的苞谷,就在它们粗壮的手即将能抓紧那薄薄的土并能找到石缝扎根的时候,山洪像一把刮刀刮走了一切,牛惊叫着,随着那一面苫了茅草以防寒的栏壁倒下,牛栏里厚厚的、发臭的草料就被卷走了,泥水和石头击打着牛们的脚,想把它们一同裹挟进岩下去,把它们冲得稀烂,让它们的骨头埋进泥石里,让它们的脚印再也踏不到那个黄昏,踏不到那个乌鸦乱飞也肥气醉人的田垅,让它们不再在这个一近傍晚就有四处的森林鬼影逼来的时候哞叫。可是,在所有的庄稼都埋进泥水中之后,从东倒西歪的牛栏里我们仍然看见了原地一动不动的牛,我们的牛,四蹄都不见了,臃肿的身子圆滚滚的像一块石头搁在泥石中,惟有嘴唇是活的,在那儿衷情地嚼动着,像一个教书先生在锤炼一句诗。
  啊,黄昏的时候牛就要归来了,犁和爹也要归来了,妈也将背着一背篓的猪草归来了,还有我的弟弟,和不能再归来的奶奶。我的奶奶总是喜欢在她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给牛添料,她下了那么远的石坡去牛栏,那路上的石坎大小不一,参差不齐,高高低低,有的只能放下半个脚,可就是在这样的路上,半夜不用灯,我奶奶几十年竟没有摔过一跤,冻凌结冰,也没有摔过跤。可就在她九十大寿的时候,我爹与她去镇上想给她缝一件羊皮棉袄,她竟在那平坦的大马路上跌了一跤,再没有爬起来。牛是不知道一个爱给它们夜草的老人再也不会出现了的。即使有这种感觉,也是一闪而过,稀里糊涂的,夜半它们将在无人打扰也无夜宵的情况下默对着一地月光。在这样深深的峡谷里,月光也像候鸟一样,飞临后就不知所踪了,更多的黑暗的梦境在露水结霜的时间里被自己的呼吸守望着。早晨,牛又将远去,去向悬崖上的田头,它们冲在人的前面,与季节暗暗地赛跑。一打开春的时候,家家的牛栏将出现许多美食佳肴的气味,要催膘了,有人给牛吃鸡蛋,吃金丝小枣加蜂蜜,我爹却不。他是当过兵的人,就像在部队训练一名不怕苦和累的新兵一样,对牛的使用他是毫不吝惜的。他常对我们兄弟俩说的话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说,哪有那么多鸡蛋给牛吃。牛在他的超常使用和鞭打下却依然十分健壮,一些当柴火烧的秸秆投给它们就能磨出一泡泡稀软的屎来,看来它们的胃就像一副石磨子。说是那么说,我们看见爹在黄昏回来时,也没忘了割上一把何首乌藤子、血风藤子、还有一种当地的大叶淫羊藿。他把这些铡好了,烧上两碗滚猪油,淋在这些带药味的草料上,再撒上一把盐。就这么,不吃鸡蛋和金丝小枣的我家的牛一样也催出了膘,毛色又开始转鲜了。
  可是这天早晨,我们的一匹牛不见了!
  牛栏是空的,没有了那种从牛鼻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的浊重热气,牛不再响起牛铃,不再自个儿跑出来在那个水洼边舔水了。牛栏是空的,没有留下它的体温和一滩随地乱放的牛屎。它的绳子被谁从那根金爪槭横木上解走了,或是被野兽逼出去偷吃了?那一天早晨山顶是一阵又一阵的旋风,吹得红桦和杜鹃的虬枝劈劈啪啪地一顿混战,看那儿有什么用呀。看小路。只有一条路,通往东边和西边;往东边的路是一条独路,往西边的路也是一条独路。这条路很少有外人走,是我们黄家世世代代和与我们相依为命的牛走出来的,据说我们黄家在这儿已经有五六代了。
  我们从来没有丢失过牛。
  然而事实是这样。我爹马上要我去喊二爹,他的弟弟。二爹住在山顶,我没了命似的向山上攀爬,那里有一条不太像路也还能走得过去的兽径,太多的密密的刺藤,太高的石头和太深的腐殖质。这所谓的路只有我和弟弟以及二爹一家人知道,是一条两家人偶尔来往的秘密小径。山林中的风并不猛烈,因而雾气浓密,空气中浓浓地蒸发出一股药草的气味和腐烂的植物的气味,我的双腿和鞋窠里都是这样一些肥肥的可怕的东西。
  我的二爹和我的一个表哥被叫来了。二爹跟我爹一样,都是蓬乱着冲天的头发,裤子穿得拉拉扯扯且摞满了补丁,看样子是准备出坡干活去的——每一天都得干活,所以每一天也就是这么一副破烂的打扮。二爹没有我爹那眉宇间的一股凶气。二爹那欲踯欲躅的样子看起来胆小怕事。我爹说:
  “老二,别不情愿的,我又不是请你来打架,怕打破了头啊。”
  二爹笑笑,说:“那哪个牵走了呢?”
  我爹说:“不会是村长牵走了的,他不会,上个月我们在胡家还吃过酒的,我说了上年的合同款我先交两百。”
  “他们没来收?”
  “他们总要转来的,我备下了钱,他们不会不打招呼牵我们的牛。”
  “那搞计划生育的呢?”
  “我没有超生,我都这大把年纪了,都快抱孙娃儿了。老二,现在闲话不说了。你跟你嫂嫂加二毛一堆,往西头走。”
  “那为什么?”
  “那边还有两家人家,有事可以喊人家一声。这有什么不好!我跟大毛一块往东头走,几十里呢。”
  “操家伙吗?”二爹问。
  “怎么不操家伙!”
  二爹他们操了一把砍刀和一把菜刀,爹操了一把斧头,我背上一根刺牛棒,就分头出发了。
  我们这边,我和爹走了很长的一段半山路,再下到谷底,又上了一个大陡坡,再进入越来越阴暗的林中小路。
  听到一些鸟的叫声就知道今天是晴好的,太阳在山的背后红红火火地升起,但是此刻,我们的周围,在一整条弯来拐去的峡谷里,雾霭正像从灶窗里涌出来的浓烟,却又不呛喉咙,使人感到这浓烟中的恍惚,甚至会失去思维,忘了自己的来意。
  前面有一个木栅!
  这是我们都知道的,这木栅是打猎人用了很多树木横竖垒成的,后来一些怕牲口走失的农人也参加了加固的行列,把它拦着,那边的牛群过不来,这边的也过不去。而在底下却暗藏机关;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留着,若是野兽经过,只好往下面的洞里钻,那一钻,就会没了性命。
  

[2]

http://www.520yuwen.com 提供 免费书籍报纸阅读。
var _bdhmProtocol = (("https:" == document.location.protocol) ? " https://" : " http://"); document.write(unescape("%3Cscript src='" + _bdhmProtocol + "hm.baidu.com/h.js%3Fa510abf00d75925ab4d2c11e0e8d89a4' type='text/javascript'%3E%3C/script%3E"));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