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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5期

病人(小说)

作者:畀 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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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忠火了。那是一股无名的火,说来就来,一来就蹿进了嗓子里。计忠把碗往桌子上用力一摆,让女儿吃饭。可女儿的手还伸着,就是五根手指不动了,规规矩矩地伸着,让计忠看到了大街上要饭的那些小女孩伸着的手掌。计忠也伸出自己的左手,用右手一根一根板着手指,对女儿说她吃的,穿的,住的,还有花在学校里的,学电脑的,去什么网吧的,哪一样不是钱。他让女儿认清事实,自己的父亲是勤俭路上摆夜地摊的,不是造币厂里印钞票的。女儿的手收回去了,脑袋垂到胸口。女儿的声音就像是从胸口发出来的,她说她们班上二十二个女生,二十个都有手机了。
  不是还有一个吗?计忠说。
  女儿说,剩下那个是孤儿,她的父母都死了。
  说完,女儿也把饭碗往桌上一摆,呼地站起来,扭身进了自己房间。女儿的脾气就像她的妈,计忠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把桌子收拾干净,把碗也洗干净以后,点上一根烟,进去小了个便,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像从火车站里出来,一手一辆行李车,拖着他的大包小包离开家去了勤俭路。
  这个时候勤俭路上的太阳只剩下最后一抹余辉了,照耀着计忠,也照耀着他面前花花绿绿的胸罩短裤。等到路灯亮起来的时候,计忠还是忍不住要想江新梅。计忠决定再去找一趟江新梅,两个人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说清楚,是就是,一起去把病治好,不是最好,但这病是不会无缘无故就染上的,至少要让江新梅跟他去检查一趟。为了今后的日子,计忠想通了,现在不比过去,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错误是不能原谅的。计忠原谅江新梅。于是,他收拾起地摊,对隔壁卖塑料制品的那人说今晚他不做了。那人觉得奇怪,怎么还有比赚钱更要紧的事情。计忠觉得这事肯定要比赚钱要紧。他拖着两辆行李车回到家里,女儿根本没在做作业,而是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计忠没心思考虑女儿的去向,他进卫生间先小了个便,接着又搞了搞个人卫生。对于接下来的晚上,计忠有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打算。从家里再次出来,路过巷子口那家性用品商店时,计忠扭头看了看前后左右,进去买了一盒套子,放在裤子袋里,用手捏着,直奔江新梅家里。
  可是,江新梅并没有呆在家里。她家隔壁的一对外地民工夫妻与一对儿女蹲在门口,手里抬着饭碗,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计忠。计忠在他们的注视下,一遍一遍地敲门,整个院子只有敲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回荡。计忠不好意思了,只好对那一家子外地人说不在,她出去了。没有人理他,门口的一只炉子里面通红的炉火照着那些人的眼睛,计忠觉得他们的眼睛,就像一只只牲口的眼睛。
  往回走的一路上,计忠心情沉重。离江新梅的家越走越远,他的心就越往下沉。她上午睡觉,下午也在睡觉,那她晚上干什么?计忠回到家里,裤子袋里那盒套子的外包装盒,已经让他捏得皱巴巴潮乎乎的,就像让人用剩的那样,计忠觉得脏,上面凭空多了许多想象。但他舍不得扔掉。那是钱。是花钱买来的。
  计忠躺在床上,看着墙头的挂钟指针快走到十点了。女儿还没回来,但他这时的心里根本不想女儿。计忠心里想的是江新梅。江新梅回来了没有。这个答案催促他下床,穿上鞋子,把那盒皱巴巴的套子重新放回口袋里。计忠又来到江新梅家的院子里。那户外地民工肯定睡了,江新梅说不定也睡了,院子里面没有一星灯光,不过今晚的月亮很亮。计忠把耳朵贴在江新梅的门板上,里面没有一点声音。计忠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他一下一下地敲门,越敲就越发觉这是个宁静的夜晚。计忠伤心,绝望,站在黑乎乎的门口,就像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时候,他知道江新梅不在家,就肯定在舞厅里,让一个个男人搂着,转着,要么就在夜排档上,笑着,喝着。那个时候,计忠想找江新梅就一定能找得到,可现在她在哪里?计忠心中没底。
  勤俭路上的地摊收得差不多了,冷冷清清地剩下一堆一堆的垃圾。往前走,穿过人民路,再往前走就是友谊街。友谊街两边透着的粉红色的灯光,让计忠觉得紧张。紧张就是兴奋。友谊街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计忠在那些粉红色的灯光里回身,从街另一边的人行道上继续走在友谊街头。但是,他仍然无法看清那些玻璃门里面,那些坐着的一张张女人们的脸。这个时候,计忠已经把裤袋里的盒子捏成了一团,他想进去,把身上的病传染给那些粉红色的女人中的任何一个,再从那个女人身上传给别的男人,让他们带回家里去,传给他们的老婆孩子,让他们在疾病中惊慌,后悔,愤怒。这样想想都让人觉得痛快,可那是要花钱的,计忠舍不得,只能把裤袋里的小盒子越捏越紧。
  计忠在街拐角的小店里买了包烟,一边走,一边回头打量那些粉红色的灯光。灯光里有孤独的男人,也有时髦的女人,计忠离那些人已经越走越远。他穿过人民路,向前走在勤俭路的梧桐树荫下,一直走过饲料厂阴沉的大铁门,走进江新梅月光下的院子。这回,计忠没有敲门,他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会儿,退出来,一直退到院子中央的水池边,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水迹,把屁股靠在上面,掏出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在很多年前,计忠还是百货公司青工那年,他也曾在这样一个夜晚,在月光下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静静地等待着江新梅。那个时候,江新梅的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想到她的眼睛,时间就变得无足轻重。可是现在,计忠的印象中已记不起江新梅的眼睛,他忘不了的是那具肌肉日渐松弛的躯体,那上面布满了爱情的痕迹与对生活的记忆。
  在连续把一整包烟快要抽完的时候,计忠忽然想起了女儿。这个时候,女儿应该回家了,在她的床上睡得正香。
  
  畀愚,作家,现居浙江嘉兴。主要作品有小说《我不是凶手》、《谋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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